- 日本文化史
- (日)家永三郎
- 3638字
- 2019-01-04 16:23:31
導言 日本文化史的課題
文化史一詞,用于多重含義。如果認為歷史就是記錄人類活動意義上的文化發展,那么日本文化史與日本的歷史具有相同含義。此時,文化史顯示的是歷史的視角,并不指歷史中的某個領域。無論政治還是經濟,只要是人類的活動,那么它們都會作為文化史的內容被涵蓋其中。
除此之外,對于文化史的定義還存在多種觀點,歸根結底,它們的分歧似乎都基于對“文化”的不同定義。如果最廣義地使用“文化”一詞,區別于“自然”的一切的人類活動則都是文化,因此,前面提到的歷史即文化史的觀點也應該是成立的吧。但是,文化還存在專指學術、藝術、宗教以及思想和道德領域等并非十分廣義的用法,我們提到文化時,一般來說不外乎就是指這一狹義的定義。作為本書主題的日本文化史,便是試圖按照這一狹義的文化定義來闡明日本文化的歷史。
事實上,概述日本文化史的全貌是一項異常艱巨的任務。用兩個字來概括的“文化”中,存在著極多種類的領域,各個領域中,專家們從事著非常細致入微的研究,想要了解所有的研究成果幾乎是不可能的。而且,盡管某些部分的研究已經深入到了十分具體的程度,但由于缺少綜合性、宏觀性研究,讓概述變得更加困難。如果請各領域的專業人士分頭寫作的話,也許能將某個部分敘述得十分準確,但是即便這樣寫出了日本文化史辭典類的讀物,也無法成為概覽日本文化發展史的著作。在日本文化通史的寫作上,首先就有這樣一個實際問題橫亙眼前。
不僅如此,理論上還存在著疑問:對文化史這一既已完結的歷史的闡釋方法究竟是否成立。狹義的文化,屬于所謂歷史上層建筑的領域。如果以下面這一理解為前提的話,即人類社會的生產力發展以及生產關系的展開是基礎,在其之上得以成立的是學術、藝術和宗教,那么是否能撇開這一基礎的歷史而僅僅概述文化史,這可能也是個問題吧。不過,即便站在這一立場來看,哪怕上層建筑的世界在根本上是由這一基礎支撐起來的,但由于無法否認文化在一定的范圍內有其發展的自主性,因此并非不能在這一認識前提下以文化為主線來敘述歷史。詳細考察文化的歷史,反過來也能期待它在研究基礎的歷史中發揮作用。但是,文化中擁有各種領域,如學術、宗教、藝術,進而,它們中還有微觀的特殊門類,如藝術中包含文學藝術、造型美術和音樂,其中的造型美術又包含繪畫、雕刻以及工藝美術(進而工藝美術中還有金屬工藝、木工工藝、紡織品工藝、刺繡工藝等分支)等分類,它們中的每一項都在一定的范疇中自主發展,因此,不得不說宏觀描述整個日本文化的歷史,原則上是十分困難的。
雖然實踐上、理論上都存在著上述的重重困難,但不能無視讀者想要宏觀了解日本文化歷史的需求。面對文化史研究的各個領域都在不斷深入發展的現狀,無論怎么等待,顯然都無法等到能綜合把握日本文化史的那一天。即便在部分內容上無法期許達到專家那樣的準確性,但是,把握大局,應該說這一點本身還另有其必要性。如果拓寬了著眼于大局的宏觀視野,未必不能在各領域的專業研究中拓寬新的課題和視野。本書除了滿足大眾的需求,發揮引領入門的作用外,對文化史的概述還有上述的作用。
文化史如果是學術、宗教、藝術的歷史的話,那么,首先必須具體闡明日本人過去在日本文化史上創造了擁有什么內容的學術、宗教和藝術,這應該是日本文化史的中心任務吧。為此,必須考慮以下幾點。
文化,是人類即社會或者構成社會的個人所創造和用來享受的東西,因此,文化包括三個方面:創造功能、被創造的內容和享受功能。三者緊密聯系,又在一定程度上各自相對獨立。為此,我們需要以三者的相互關系為中心來追溯文化發展的軌跡。
所謂創造文化的功能,指的是因怎樣的社會或個人需求,由怎樣的社會或個人的活動,通過怎樣的素材、方法來創造文化的。被創造的內容,指的是所創造的文化,具有怎樣的特征、結構和作用。享受指的是,被創造出來的文化,被什么樣的社會或個人所接受、發揮怎樣的作用,進而為創造后來的文化作出了怎樣的貢獻。
在考慮上述幾點的基礎上考察文化發展時,重要的是要留意以下幾個實際問題。
我們不能將文化僅視為既成的文化財富,還必須將它放在創造、享受文化的社會以及個人的關系中進行考察。而且,這里所說的個人,是社會中的個人,因此必須從文化與文化創造者的關系入手來加以考察。如此一來,我們便能從文化在它所發展的歷史過程中來進行把握。當我們也從這一角度研究文化內容的特征、構造時,無疑就能更加清楚地了解它們是如何產生的,換言之,就是通過將其視作各個時代的產物來考察,從而加深對文化的理解。
但是,文化不限于在它被創造出來的時代中為人們所享受。被人類創造出來的文化財富,越是偉大,就越擁有超越時代的長久生命力,能為久遠后世的人們所享受,而且它的生命力將來也一直能持續下去,這樣的事例不在少數。所以,在將文化與創造它的時代聯系起來考察時,必須將它所具有的超越時代的生命力、作用放在一起加以考察,這一點非常重要。
文化,盡管誕生它的時代——追根溯源的話,則能追溯到構成當時社會基礎的生產力以及生產關系上——是其基石,但因它也能超越時代而獨自發展,即便社會主體發生變化,前一個時代的文化卻是后一個時代文化誕生的重要前提,在此,文化本身形成了獨自發展的歷史形態。民族文化傳統之所以得以成立,即有賴于上述事實的存在。文化,在擁有各自時代特色的同時又擁有民族特色,也是基于這一點,對于日本文化史而言,闡明貫穿于日本文化中的傳統及其特色,恐怕是十分重要的工作。
只是,文化不僅在其社會的內部獨立發展,它有時還學習外族及外國文化,有時反過來影響其他民族以及其他國家的文化,換言之,它在世界史意義上的國際文化的傳播和交流中向前發展。當然,傳播和交流要產生效果,必須滿足所需的歷史條件,無視該文化的社會主體性,僅以水往低處流的物理感覺來認識文化的流動性則是錯誤的。總之,與異國文化的交流是文化發展的重要條件這一點,只要思考一下阻止文化交流,即文化鎖國政策會帶來怎樣的結果,便能一清二楚吧。
綜上所述,在思考以下問題——(1)文化財富的內容和特色;(2)文化的社會主體;(3)文化傳統的形成;(4)與海外文化的交流——的同時,在歷史的聯系中考察日本文化的發展,乃是日本文化史的課題。
那么,我們為什么試圖闡明日本文化史?下面有必要反思一下希望闡明日本文化史的我們的主體性立場。
不限于文化史,所有對歷史的探究都是為了探明人類社會的發展道路和方向,并摸索走向未來的正確途徑。日本文化史,無疑也是基于下面的這一主體心理而產生的希求,即探究過去日本文化發展的脈絡,從而獲得用以創造未來更好的日本文化的知識。如果缺乏面對未來
的積極態度,日本文化史恐怕也會對日本社會產生負面影響。
日本文化的傳統,如果是有價值的,那么它一定能為人類文化的發展作出貢獻,或者說必須使它作出貢獻。為此,我們日本人切忌用輕率的態度來對待日本的文化傳統。
戰敗前的日本,以“國體的精華”“日本精神”等美名來稱頌這個國家與文化的特殊性,并高喊日本是“至高無上”的。但是,那只是出于政治動機而沒有實質根據的、自我陶醉的優越感,非但對日本文化的創造性發展沒有任何益處,相反甚至起了絆腳石的作用。站在“國體”主義、“日本精神”立場上的日本文化崇尚論者,屢屢將只是特定發展階段的歷史性產物,強調為宛如貫穿日本古今歷史傳統般的東西,拼命鼓吹它擁有永久的生命力,從而有意圖地阻礙伴隨社會發展的新文化創造,這些事例并不少見。他們尤其為了擁護自己所屬的統治體制,對于過去的文化傳統,往往只給予體制一方的文化以好評,而對于反映反體制動向的文化則持否定的態度,或極力加以遮蔽,因此,他們所宣揚的日本的文化傳統是極度扭曲的。盡管他們嘴上號稱尊重傳統,卻反而讓日本文化的進步發展陷入困難重重的境地。
戰后,由于美國統治下的美式文化風靡于世,陳腐的“至高無上”論徹底喪失了權威,但評價民族文化的健康態度并沒有取而代之地確立起來。高喊從美國的附庸中獨立的革新派所倡導的民族文化論,在重新準確評價日本文化傳統的嘗試上,也不能說獲得了成功。另一方面,正如“紀元節”“君之代”“年號”制度的復活等所象征的那樣,最近出現的復古的傳統主義開始收復失地,這一動向可以說使得確立正確認識日本文化傳統的方法成了燃眉之急。
對于日本文化傳統的無視與忘卻,令我們現代人的文化創造活動變成了缺少根基的行為。不以歷史為媒介的空洞創造是無法成立的。我認為,建立在追求不被歪曲的真實這一態度上的日本文化史的使命正在于此。
前面所提到的日本文化史的若干課題,可以說目的就在于為達成這一使命而去探究必需的真實。對于日本文化史,我們首先務必盡力闡明它所擁有的真實。進而,立足于真實,從過去的文化傳統中準確地甄別什么是我們能真正引以為自豪的,是在今天的日本依然沒有失去崇高價值并能為明天日本的發展,進而在更廣闊的視野中為世界人類的進步作出貢獻的東西,什么是與之相反妨礙日本民族進步的、應該盡力在今天以及今后盡早清理掉的東西,我們必須努力給予它們各自以適切的定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