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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關于法律職業與國家的生態理論

從韋伯對于法律社會學的經典論述(Weber, 1954)開始,社會學家們對法律系統提出了諸多不同的理論視角(Parsons, 1951;Foucault, 1977; Bourdieu, 1987; Habermas, 1996; Luhmann, 2004)。這些理論雖然來源于不同的學術傳統,卻關注著相同的問題,也就是社會結構與個體行為之間的關系問題。法律系統中的行為主體一方面受到既有規范和制度的約束,但另一方面,他們也會用個體或集體行為來改變其在這一系統中的結構性位置,并最終影響系統的秩序。律師、法官、檢察官、法學家和其他法律行為主體往往具有類似的教育背景,但他們的思想和行為卻由于身處法律系統的不同位置而大相徑庭。于是,如何從理論上研究這些行為主體之間的互動過程,就成為理解法律服務市場及其國家管理體制的社會結構的一個核心問題。

本書提出一個生態理論來理解法律系統,特別是法律職業與國家之間的關系。這一理論的根本性洞見來源于德國社會學家齊美爾(Georg Simmel)和美國社會學的芝加哥學派,他們認為互動(interaction)是社會存在的基礎。我認為,法律系統中的行為主體和其他地方的行為主體一樣,都進行著兩種最基本的互動過程:一方面,他們彼此設置障礙、爭奪地盤;另一方面,他們又彼此結為盟友、交換資源。這兩種社會過程,也就是所謂“定界”(boundary-work)與“交換”(exchange),是生態系統分化與整合的基本邏輯,它們共同塑造了法律職業與國家的社會結構。

社會學中的生態理論起源于齊美爾關于社會形態(social form)的論述。齊美爾認為,社會“表現為一個宇宙空間(cosmos),它復雜的本質與方向是無限的,但其中任何一個單獨的點都可以被固定,只能以一種特殊方式發展,因為否則的話,整體結構就會改變”(Simmel, [1908]1971:19)。這一獨特的理論視角被社會學芝加哥學派的先驅們進一步發展,其中帕克(Robert E. Park)的貢獻尤為重要(Levine, 1971; Bulmer, 1984; Abbott, 1999)。帕克提出了“人類生態學”(human ecology)的概念,將其定義為“對于人類受選擇性、分布性和適應性影響的空間與時間關系的研究”(McKenzie, 1924:288)。人類生態學并非只是自然生態學的延伸(Park, 1936; Gaziano, 1996),而是一個解釋社會組織與變遷動態過程的整體性研究進路(Park & Burgess, [1921]1969; Park, Burgess & McKenzie, 1967;Hawley, 1986)。

從其創立開始,生態理論已經被廣泛應用于社會學的各個領域,包括城市社會學(Park, Burgess & McKenzie, 1967; Wirth, 1928, 1938; Zorbaugh, 1929)、組織社會學(Hannan & Freeman, 1977, 1989)、政治社會學(Wallerstein, 1974,1976—1988; Zhao, 1998)以及職業社會學(Abbott, 1988)等。其中在職業社會學領域,阿伯特(Abbott, 1988)提出了“管轄權沖突”(jurisdictional conflict)理論,認為各個職業并不單獨經歷所謂的“職業化”過程,而是共同構成了一個相互依賴的生態系統,通過彼此之間的互動而發展。

阿伯特的理論是職業社會學中的一個根本性的范式轉換(Wilensky, 1964; Larson, 1977; Freidson, 1970,1986),而在方法論的意義上,它也是一個對于生態研究方法的系統性應用。他用“管轄權”(jurisdiction)作為一個社會學概念來建立職業與其工作之間的聯系,并將處于同一工作領域的職業視為一個通過“管轄權沖突”而發展的互動系統(Abbott, 1988)。近年來,阿伯特又提出了“相連生態系統”(linked ecologies)的概念(Abbott, 2005),即認為社會是由多個彼此相連的生態系統所構成,連接它們的是所謂“合葉”(hinge),也就是讓處于兩個不同生態系統的行為主體相互連接并改變每個系統內部互動過程的社會關系。

然而,即使是這個“相連生態系統”的新概念,也依然保持了以往的生態分析模型所固有的兩個本體論假設:(1)內生性(endogeneity),即假設來自系統外部(例如國家、公眾等)的影響只是生態互動過程的消極條件;(2)同質性(homogeneity),即假設生態系統中的行為主體都屬于同一個社會學類別(例如同一工作領域中的職業、同一城市中的社區等)。在本書中,我對這兩個假設進行質疑,并提出一個開放性和異質性的生態分析模型來理解中國法律服務市場中職業與政治行為主體之間的關系。

我用兩個既有的社會學概念來描述生態系統中互動的兩個基本過程:定界與交換。

“定界”(boundary-work)是一個社會行為主體試圖界定它相對于其他社會行為主體的生態位置的文化過程。絕大多數現有的關于邊界(boundary)問題的社會學研究都將定界視為一個行為主體進行自我區分的機制(Gieryn, 1983,1999; Lamont, 1992,2000; Gould, 1995;Gaziano, 1996; Glaeser, 1999; Lamont & Molnár, 2002; Bail, 2008),我將其稱為“分界”(boundary-making)。然而,定界的過程并不只是劃分邊界而已,有時也是對現存邊界的模糊(Baubck & Rundell, 1998; Wimmer, 2008),我將其稱為“合界”(boundary-blurring)。定界的過程還有第三種形式,即“維界”(boundary maintenance),是指一個外部行為主體的復雜行為,它不只是對邊界進行劃分或者模糊,而是利用這一主體的權力和影響在相互沖突的行為主體之間的定界過程中維持一種均衡狀態,以實現其自身利益。于是,生態系統中的定界過程主要表現為三種形式,即分界、合界與維界。這些過程可以存在于多個社會領域,例如人類知識的文化空間、職業人員的工作場所、民族國家的地理疆域等。就職業社會學而言,定界是管轄權沖突的一種更具一般性的形式,其關注點在于動態的互動過程,而不是靜態的管轄權“解決方式”(settlements, Abbott, 1988)。它是法律職業、國家機關以及其他社會行為主體分化的核心過程,直接決定了生態系統的結構性輪廓。

但生態系統中的互動過程并非都是關于邊界問題的,另一個同樣重要的生態過程是行為主體之間對于資源的交換。交換(exchange)是兩個行為主體以相互的獎勵和效益為預期而對彼此實施的行為。社會科學中對交換的研究始于亞當·斯密(Adam Smith)的經典表述,即人類“互通有無、物物交換和互相交易的傾向”(Smith, [1776] 1976:17),社會分工和市場都是在這樣的交換中得以形成。齊美爾則將交換視為“所有包含嚴肅利益的人類互動關系中最為純潔和集中的表現形式”(Simmel, [1907]1971:43)。交換概念的核心在于對他人獎勵性反應(rewarding reactions)的預期(Homans, 1958; Blau, [1964]1986),而其中的獎勵可能是金錢、非金錢性資源,甚至是愛和感情。從本質上講,交換是“一個雙向的、相互依賴并相互獎勵的過程”(Emerson, 1976:336)。莫爾姆(Molm, Peterson & Takahashi, 1999; Molm, 2003)指出了直接交換的兩種基本形式,即協商性交換(negotiated exchange)與互惠性交換(reciprocal exchange)。協商性交換是一個共同的決定過程,其中兩個行為主體進行“一次給每一方帶來相等或不等效益的不連續的雙邊交易”(Molm, 2003:2)。互惠性交換則始于一個行為主體做出“一個對另一方有益的行為,但并不知道另一方是否、何時或在多大程度上會進行報答”(Molm, 2003:3)。如果另一個行為主體的確做出了一個報答的行為,那么就完成了一個交換過程,并引發了一次新的交換。

毋庸置疑,交換與權力是密切相關的。布勞(Blau, [1964] 1986)認為,行為主體之間權力的分化與合法化是從微觀互動過程過渡到宏觀社會結構的關鍵。從實證的角度講,兩個行為主體之間的權力平等在社會交換中十分罕見。定界在社會行為主體之間產生競爭和沖突,交換則可能在它們之間產生共生(symbiosis)關系。和人類生態學一樣,共生原本也是一個生物學概念,它指的是兩個有機體之間的一種讓彼此都得到某種效益的緊密關系。需要注意的是,交換并不必然導致共生,在交換雙方的權力關系極度不平衡的情況下,它也可能導致強制性支配。而在交換導致共生關系的情況下,簡而言之,交換是過程,而共生是結果,我把這種互利關系的形成稱為“共生交換”(symbiotic exchange)。

在本書中,我將中國法律服務市場視為一個生態系統,其中法律職業與國家管理機關共存并彼此互動。總體而言,律師在這一生態系統中進行著分界的過程,試圖將自身與其市場競爭者區分開來,而那些與律師共存的五花八門的競爭者則進行著合界的過程,試圖讓自身顯得和律師更為相似。而司法部和其他管理機關則用它們的管理權來維系這些職業之間的邊界,當然這些國家機關之間對于它們的行政管轄權也同樣存在著定界的過程。所有這些定界過程的結果則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市場上的法律執業者與國家的司法和行政官員之間對于金錢、人員和資源的交換。我認為,中國律師在市場上的定界過程不成功的原因,恰恰在于他們與國家之間的交換在許多時候不如其競爭者更強或更穩定。換句話說,中國法律服務市場的割據主要是由其國家管理體制結構的割據所產生的。

在將這一生態理論應用在中國法律服務市場的各個領域以使其得到進一步發展之前,有必要指出它與法律社會學和職業社會學中其他兩個主要理論視角之間的區別,也就是結構功能理論和市場控制理論。

結構功能理論(Parsons, 1954,1968; Heinz & Laumann, 1982;Heinz et al.,2005)認為職業產生于現代社會的功能性分化,并以客戶需求來解釋法律職業的社會結構。就中國法律服務市場而言,結構功能理論將會認為,高度割據的市場結構是由這些法律職業所服務的客戶類型的高度分化所導致。這在一定程度上是符合實際情況的——中國法律服務市場企業的客戶類型極度多樣化,從外國投資者到國有企業(Liu, 2006b),從處于社會底層的農民工到富裕起來的城市居民,差別巨大。中國的城鄉差異也給這一市場需求方的社會結構增加了更多的復雜性。然而,評估功能理論解釋力的關鍵問題并不是客戶結構的分化程度如何,而是客戶需求如何塑造了法律系統的結構。后文的分析將會表明,在中國法律服務市場的各個領域,即使當客戶類型基本相同時(例如第二、三章中城市和農村的個人,第四章中的外國企業,第五章中的國有企業等),還是有多個職業群體在為類似的工作而相互競爭。更重要的是,有時候客戶幾乎無法分辨這些相互競爭的職業——這在面向個人客戶的日常法律服務中表現得尤為明顯(第三章)。因此,很難說客戶需求就是市場社會結構的主要決定因素。

市場控制理論源于1970年代的新馬克思主義和新韋伯主義傳統,它將職業視為現代社會中的一種市場封閉或者壟斷(Larson, 1977;Berlant, 1975; Abel, 1988,1989)。市場控制理論本質上是一個結構性理論,它認為職業教育與準入許可(licensing)是“職業計劃”(professional project)的最主要手段,而這也就意味著對專業技能的勞動生產過程的控制。就中國法律服務市場而言,市場控制理論將會認為,中國律師“職業計劃”的失敗是因為他們對行業準入標準和法學教育缺乏控制。事實上,中國律師業對行業資格考試和法學教育內容的控制的確很弱,而其絕大多數競爭者都有單獨的行業準入和管理標準。然而,后文的分析將會表明,中國律師市場控制的失敗其實是市場割據的結果,而不是其原因。正是割據的國家管理體制導致了對于多個彼此競爭的法律職業的不同行業準入標準。

因此,無論是結構功能理論還是市場控制理論,都無法很好地解釋中國法律服務市場的割據狀況。在這個研究場所里,西方社會學文獻中反復強調的職業生活的兩個方面——即法律職業的自主性及其客戶環境(Freidson, 1970,1986; Johnson, 1972)——從中國法律改革的最開始就一直被來自管理機關的強大國家干預而建構。我在本書中所提出的關于法律職業與國家的生態理論正是一個系統地論述職業與國家關系的努力,而這在職業社會學里還是一項未完成的事業,雖然在1980—1990年代曾出現了不少相關的經驗研究(Rueschemeyer, 1973,1986,1989; Johnson, 1982; Halliday, 1987; Burrage, 1989, 2006; Torstendahl & Burrage, 1990; Burrage & Torstendahl, 1990;Cocks & Jarausch, 1990; Jarausch, 1990; Jones, 1991; Krause, 1991, 1996; Halliday & Karpik, 1997; Halliday, Karpik & Feeley, 2007)。與此同時,本書也提供了一個理解社會結構與變遷的理論框架,其應用范圍將超出中國的地理范疇和法律的研究領域。在第七章里,我將進一步探討這一理論的一般性社會學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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