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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序

不論是不是真正讀過,或者通讀過,大約誰都知道《格列佛游記》是一部世界名著。在中國讀者中,喬納森·斯威夫特的名字或者不如莎士比亞、狄更斯、蕭伯納來得響亮,可是他的“小人國”、“大人國”的故事倒差不多稱得上家喻戶曉了。我記得十多年前中學英語的課本上好像就有過“小人國”游記的節選,當然是簡寫過的。這么一來,在“家喻戶曉”的同時,《格列佛游記》在一般人的心中仿佛成了一本兒童讀物。那么到底是不是呢?如果不是,它究竟又是怎樣的一部書?

《格列佛游記》是一部奇書,但我不同意有些評論家的觀點,認為這是一本“兒童讀物”。神奇的想象,夸張的手段,寓言的筆法(第四卷),固然是一般兒童讀物普遍的特點,但《格列佛游記》是以其杰出的諷刺而垂名世界文學史的,而斯威夫特的大名,至少在英國諷刺作家中,至今仍罕有其匹。也實在是斯威夫特的手段太高明了,把那些烏有之邦的故事講得煞有介事,連最容易被人忽視的細節也描寫得一絲不茍,以致近三百年來多少讀者只貪婪地享受書中那異想天開的情節和橫生的妙趣,而不去管那些故事背后的意義以及作者寫這部游記的真正動機。

《格列佛游記》一共由四部分組成。第一卷利立浦特(小人國)游記和第二卷布羅卜丁奈格(大人國)游記寫于一七二一年至一七二二年之間。第四卷慧 國游記先于第三卷,寫于一七二三年。第三卷比較松散,鋪的面較開,以勒皮他(飛島)游記為主,兼及巴爾尼巴比、拉格奈格、格勒大錐和日本四個地方的游記,從一七二四到一七二五寫了兩年。四個部分應該可以說是相互獨立的,表面上的某種聯系或者對照也許只存在于第一卷和第二卷之間;格列佛由小人國中的“巨人山”,一下變為大人國中的可憐的矮子。當然,不論從正面頌,還是從反面諷,斯威夫特的情感和思想在四個部分中都是一以貫之的,那就是不留情面地對十八世紀前半期的英國社會進行全面的批判,尤其對統治階級的腐敗、無能、無聊、毒辣、荒淫、貪婪、自大等作痛快淋漓的鞭撻。這種批判和鞭撻的聲音在第四卷慧 國游記中甚至達到了兇野暴烈的程度,批判和鞭撻的范圍也似乎要越出十八世紀初期的英國,而將矛頭直接指向罪孽深重、愚蠢骯臟、毫無理性的整個人類。這也就難怪不少批評家都指責斯威夫特對人類只有憎厭,至少也是個厭世主義者。慧國是他理想中的烏托邦,格列佛遭到智慧而理性的慧 的放逐,滿心悵惘地回到那塊生他養他如今卻叫他厭惡的故土,憤怒地卻又無可奈何地與一幫“野胡”在一起度過自己的余年。

第一卷是標準的諷刺,可是寫得很迷人。雖說大家現在都承認小人國實際就是暗指英國,利立浦特宮廷也就是英國宮廷的縮影,但人們還是不得不佩服斯威夫特驚人的想象力。他何以會想得出小人國這么一個點子來的呢?格列佛與利立浦特人之間的大小比例為1∶12,這一比例在全卷書中從頭到尾都得到嚴格遵守,不曾出一點差錯。從寫作技巧上講,這種視覺的選擇是天才的,而它所產生的效果則是無處不在的幽默。我們當然知道作者是在諷刺,在挖苦,然而這種諷刺和挖苦是理性的,冷靜的,甚至于是較溫和的,作者還沒有完全激動起來,他只是在煞有其事地給你講故事,講一連串在讀者看來是聞所未聞的有趣故事:

國王自然是體態威嚴,只消一眼就可以看出他是所有利立浦特人的統治者。可是他到底了不起在什么地方呢?原來也就是比他手下的大臣們高一個手指甲。利立浦特人也對做官懷有濃厚的興趣,尤其渴望到朝廷去做官。那么如何才能“入仕”呢?自然不是“學而優”,事實上根本都不用“學”。他們的方法是呈請皇帝準許他們給皇帝陛下及朝廷百官表演繩上舞蹈,誰跳得最高而又不從繩上跌落下來,誰就接任宮中某個空缺的要職。比方后來老是跟格列佛過不去的財政大臣,他就比全王國任何一位大臣跳得要高,至少高出一英寸。當然也不是沒有“意外事故”發生,格列佛聽說,在他到這個國家之前,有一次財政大臣“就差點兒跌死,要不是皇帝的一塊座墊恰好在地上減輕了他跌落的力量,他的脖子是肯定折斷了”。

官做成,接下來的事就是明爭暗斗,互相傾軋。為什么事呢?就為他們穿的鞋子的跟高低不一樣。“高跟黨”和“低跟黨”積怨極深,“從不在一塊兒吃喝或談話”。皇帝是“低跟黨”,按理說他手下的“低跟黨”大臣們很可以趾高氣揚地在宮廷里出出進進。可令他們不安的是,“作為王位繼承人的太子殿下有幾分傾向于高跟黨”,至少他們看到他的“一只鞋跟比另一只要高些,所以走起路來一拐一拐”。如今得勢的“低跟黨”前途是很有些渺茫的。

內患方殷,利立浦特卻還要對另一個小人國不來夫斯庫發動戰爭。又是為什么呢?原來是兩國在人們吃雞蛋時應該先打破大的一端還是小的一端的問題上意見相左。利立浦特本來是“大端派”,可當朝皇帝的祖父小時候吃雞蛋時,一次依古法打雞蛋,不幸將一個手指弄破了,從此一道敕令,全國上下一律改打雞蛋小的一端。百姓不服,紛紛逃往較為開明的不來夫斯庫去避難。“大端派”流亡者在那里受到庇護,還深得不來夫斯庫朝廷的信任,于是雙方之間掀起血戰,各有勝負。可是如今不一樣了,利立浦特有了“巨人山”格列佛,一下子就征服了敵國,逼使對方俯首稱臣。

格列佛在利立浦特的結局卻頗令他喪氣。本來他涉過海峽只手將不來夫斯庫最大的五十艘戰艦拖了就走,應該說是為利立浦特王國立下了史無前例的功勛;事實上他也確實被封了“那達克”——利立浦特最高的榮譽稱號。可是皇帝貪心不足,居然要格列佛再去把剩下的敵方軍艦全部拖到他的港口來,將不來夫斯庫整個滅掉,化做他的一個行省,派一位總督去治理,還要強迫那里的人民也全都改做“小端派”,這樣他就認為自己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至高至上的君主了。格列佛自然不能答應,不為別的,只因為他“不愿做人家的工具,使一個自由、勇敢的民族淪為奴隸”。格列佛就這樣失了皇帝的恩寵。

不只如此。海軍大臣自格列佛立功以后一直視這個“巨人山”為眼中釘。他心想,你只手就可以將敵國的整個艦隊拖了就走,我這個海軍大臣還有什么可混的?財政大臣本來就與格列佛不和,以后又疑心他和自己的老婆有說不清的關系。更要命的是,有一天夜里皇后的寢宮忽然失火,格列佛趕去救火,可惜救火用的水桶只有針箍那么大,水源又不在附近,情急之中,他想到一條妙計:小便滅火。他仗著自己前一天晚上喝了大量的酒,這酒又正好有極好的利尿作用,于是就“狠狠地撒了一泡,撒得也正是地方,結果三分鐘火就整個兒被澆滅了,花了多少年心血建成的其他皇家建筑也終于免遭毀滅,被救了下來”。這本來也該算是立了大功吧,皇后卻引為奇恥大辱,當著幾個主要心腹的面,“發誓定要報復”。

格列佛的面前自然就只有險惡的命運了。事實上,皇帝和大臣們已經準備了一篇“義正辭嚴”的彈劾狀,要將他處死,幾位對他懷恨在心的大臣還各各提出了將他處死的具體的措施。最后倒還是皇帝慈悲為懷,念他往日有功,力爭免他一死,而改判較輕的刑罰:刺瞎兩眼,逐漸減少他的口糧以致其慢慢餓死。幸虧格列佛事先得到消息,才得以逃往不來夫斯庫。不來夫斯庫皇帝當然把他視做寶貝,表示只要格列佛愿意為他效勞,他可以盡一切力量予他以保護。可格列佛至此已經對一切所謂的君王絕望了,他無論如何也不能在那里呆下去了。

讀者就是這樣被他——斯威夫特——這些故事迷住了,忘記了他的每一個故事其實差不多都是有所指的。不論是“高跟黨”還是“低跟黨”,“大端派”還是“小端派”,甚至于像財政大臣這樣具體的人,都可以從當時的英國上層社會找到他們的影子。有些評論家甚至認為,那么一些“有所指”的諷刺,其實也完全適用于整個人類,而并不僅僅限于英國。

第一卷中的諷刺是正面的,直接的。格列佛儼然以巨人的身份在由袖珍的人、事、物組成的利立浦特雄視闊步。雖然他也時常受到騷擾,經歷種種不如意,在大街上走路必須時刻注意,以免一不小心就將人踏死或者將房屋踩塌,可他永遠是居高臨下的,無論皇帝還是大臣,任其何等自傲自狂,在格列佛的眼中,永遠只是一群荒唐愚蠢的、微不足道的小動物。這里的比例是1∶12,格列佛從頭至尾享受著“俯視”的便宜和痛快。當然,就是這么一個小人國,其內部的腐敗和紛爭,也終有一天會將其自身毀滅。

第二卷布羅卜丁奈格游記與第一卷適成對比。格列佛來到了大人國,一下子由“巨人山”縮為“格里爾特里格”(侏儒),置身大人國,自己仿佛變成了一個利立浦特人。比例倒了過來,成了12∶1,格列佛的視角一下由居高臨下變為處處仰視。這一強烈的對照手法是具有象征意義的。大人國雖不是斯威夫特的理想國,但他在這里似乎找到了一位較為開明的理想的君主。這位君主博學而善良,他以一種十分簡單的政治和法律統治著這個國家。人是復雜的動物,何以簡單的統治就能奏效呢?這就對人的道德心提出了要求,尤其是對統治者的道德提出了要求;統治者腐敗墮落,不能身正,老百姓的歪和邪是必然的,不能一味罵人心不古。斯威夫特當然不便直接來痛罵英國的統治階級;和第一卷中一樣,他依然用諷刺,可這時的諷刺在方式上已經和前面不一樣了,不是正面去諷,而是大說反話,故意把自己立為靶子,然后借大人國國王的口加以無情的攻擊。

格列佛牢記古希臘哲學家和歷史學家的“教誨”,盡量掩飾自己的“政治媽媽”的缺陷和丑陋,“而竭力宣揚她的美德和美麗”。他滿懷自豪地向國王敘述自己的祖國在過去一百年中的重大事件以及各個方面的輝煌成就,希望引起國王的重視和贊賞。不料,國王聽后大為震驚,斷然宣稱“那些事不過是一大堆陰謀、叛亂、暗殺、大屠殺、革命和流放,是貪婪、黨爭、虛偽、背信棄義、殘暴、憤怒、瘋狂、仇恨、嫉妒、淫欲、陰險和野心所能產生的最惡的惡果”。他還不厭其煩地幫格列佛總結英國的“業績”:


我的小朋友格里爾特里格,你對你的祖國發表了一篇最為堂皇的頌詞。你已十分清楚地證明:無知、懶散和腐化有時也許正是做一個立法者所必備的惟一條件;那些有興趣、有能力曲解、混淆和逃避法律的人,才能最好地解釋、說明和應用法律。我想你們有幾條規章制度原本還說得過去,可是那一半已被廢除了,剩下的全被腐敗所玷污。從你所說的一切來看,在你們那兒,獲取任何職位似乎都不需要有一點道德,更不用說人要有什么美德才能封爵了。教士地位升遷不是因為其虔誠或博學;軍人晉級不是因為其品行或勇武;法官高升不是因為其廉潔公正;議會議員也不是因為其愛國,國家參政大臣也不是因為其智慧而分別得到升遷。


他最后得到的結論是:


你的同胞中,大部分人是大自然從古到今容忍在地面上爬行的小小害蟲中最有毒害的一類。


格列佛自然很是“失望”,不過很快就從心里“原諒”了這位國王。他明白,國王之所以不能欣賞他所宣揚的自己祖國的種種“偉業”,完全是因為國王與世隔絕,孤陋寡聞,結果自然是無知與偏見。他說,“如果把生活在這么偏遠地方的一位君王的善惡觀提出來作為全人類的標準,那真是叫人難以忍受了”。

這種反諷相當尖刻,具有叫對方無法還手的力度。斯威夫特也顯然越說越沒有顧忌了,他開始激動,他拋卻了利立浦特游記中那種冷靜和幽默;微縮的人和物對讀者造成的迷惑力沒有了,放大的人和物對讀者造成的最初的沖擊力也逐漸減弱,故事性被降到次要的地位,我們明顯地感覺到斯威夫特已經是義憤填膺了,他那強烈的感情似乎正在沖向一個頂點。這可由格列佛向國王敬獻火藥槍炮的制造方法而遭斷然拒絕這一事情得到清楚的證明。國王聽了格列佛的建議大為震驚,他“很驚異像我這么一只無能而卑賤的昆蟲,竟懷有如此非人道的念頭,說起來還這么隨隨便便,似乎我對自己所描繪的那些毀滅性的機器所造成的流血和破壞這樣普通的結果壓根就無動于衷。他說,最先發明這種機器的人一定是惡魔天才,人類公敵”。他表示寧可失去半壁河山,也不愿擁有這樣一種殺人的武器。他警告格列佛,如果“還想保住一命,就決不要再提這事了”。于是格列佛只好感嘆:“狹隘的教條和短淺的目光就產生了這么奇怪的結果!”

要說斯威夫特對人類懷有憎厭,他的這種情緒到第二卷結束已經暴露得很清楚了,只是還沒有發展到最狂烈的地步。我們正期待著高潮的到來,忽然卻插進來一個勒皮他(飛島)游記,從而使我們的注意力稍稍地有所轉移。

不論作者是出于何種考慮,第三卷的出現多少有點破壞了《格列佛游記》作為一個整體的形式的完美性。就組成第三卷的那一系列斷片來說,本身也缺乏力度,結構顯得較為松散。涉及的范圍擴大了,可更多的倒好像是作者在說笑話;即使不是笑話,許多地方還談不上是諷刺。從寫作手法上講,直接的敘述和描寫代替了反語。強烈的對照也不見了,卻時見夸張。當然神奇的想象依然存在,作者對細節的關注和駕馭力也給人以深刻的印象。第三卷充當了一種緩沖劑,緩和了第二和第四卷之間強烈的感情。讀者在這里也獲得某種休息,得以舒一口氣,會心一笑,說一句,“這么多荒唐事,真有趣!”

第三卷實際是由五個游記組成的。勒皮他(飛島)游記是第一個,它諷刺的主題顯而易見,就是英國對愛爾蘭的統治和剝削。斯威夫特是愛爾蘭人,他希望自己的民族獲得自由和獨立是很自然的。事實上斯威夫特曾親身參加過愛爾蘭人民爭取自由、擺脫英國殖民統治的斗爭,并且被擁為民族的英雄。勒皮他永遠懸在空中,島上的人終日無所事事,卻又永遠在沉思默想。想什么呢?天文學和數學,兩個遙遠、抽象、不切實際的題目。島上的生活了無生氣。所有的人,尤其是宮里的人,除了天文學和數學,沒有一樣能引起他們的興趣。這些人甚至冥思苦想到幾乎不會用耳朵和嘴巴的地步,往往需要雇一兩個用人,手持氣囊拍子時刻守候或跟隨左右,在需要的時候由用人用拍子拍打一下他們的耳朵和嘴巴,這樣他們才聽得到周圍的聲音或別人的說話,也知道自己該開口說話了。相比較之下,倒還是那些沒有教養的、從來不愛思考數學和天文學的太太更可愛些。她們富有,地位也不低,卻不安分守己,偏偏喜歡想盡辦法跑到下面的世界去看看,吃苦遭累受委屈也心甘情愿。這其中就有最有錢的首相的夫人。其實“首相人極優雅體面,對她恩愛有加”;她自己住在島上最漂亮的宮里,卻借口調養身體,到地面上去了,結果“在那里一躲就是幾個月,后來是國王簽發了搜查令,才找到她衣衫襤褸地住在一家偏僻的飯館里”。在那里干什么呢?原來首相夫人找到了一個她愛的人,“一個年老而又丑陋的跟班”。她似乎很愛她的情人,也愛這地上的生活,因為她被人抓回島上時,竟是那樣的戀戀不舍。回到島上,首相倒是“仁至義盡地接她回家,絲毫都沒有責備她,可是不久,她竟帶著她所有的珠寶又設法偷偷地跑到下面去了,還是去會她那老情人,從此一直沒有下落”。

這一視角的選擇實在太富于天才了!斯威夫特也真夠大膽,敢于肆無忌憚地大開首相的玩笑。

當然,飛島上的人也并非完全笨伯,他們之所以有充分的時間終日沉浸于不切實際的冥思苦想,是因為他們的實際生活有保障——地上的人民供養著他們。所以,下面一有風吹草動,他們是非常敏感的,哪里拒絕效忠納貢,國王就有兩種可以使人民歸順的手段:一種是將飛島長時間地浮翔在該地人民的頭頂,剝奪他們享受陽光和雨水的權利,“當地居民就會因此而遭受饑荒和疾病的侵襲”。不過這種手段是“比較溫和”的。第二種手段是將島上的大塊石頭往下扔,把人們的房屋砸得粉碎,叫他們無處藏身。下面人如果實在頑固不化,國王就只好拿出他最后的辦法:“讓飛島直接落到他們的頭上,由此將人和房屋一起統統毀滅。”

自然,下面的人也不是沒有對策。終于有人想出在巨塔的頂端安裝巨大的磁石,在飛島下降的時候猛地將它往地面上吸,如果飛島被吸住而無法再往上升,“居民們就決定把它永遠固定住,殺死國王及其所有走卒,徹底改換一下政府”。

飛島最后幸免于難,但國王及其走卒卻終于嘗到了百姓的厲害,不得不作出讓步和妥協。

在接下來的巴爾尼巴比游記中,斯威夫特的諷刺是直接的,不加掩飾的,諷刺的對象是拉格多大科學院。顯然,拉格多大科學院影射的是英國皇家科學院。斯威夫特似乎對不切實際的、脫離生產的所謂科學研究很反感,所以予以無情的調侃和挖苦。從黃瓜中提取陽光供陰雨濕冷的夏天取暖;將人的糞便還原為食物;把冰煅燒成火藥;造房子從屋頂造起,自上而下一路蓋到地基;瞎子教授教徒弟靠觸覺和嗅覺來區分不同的顏色;用豬耕地;以養蜘蛛代替養蠶來紡絲織線;用吹風器從肛門鼓風打氣來治療病人的腹脹;軟化大理石想做出枕頭和針氈……笑話實在很多!

政治設計家科學院的情況也是一樣。我們從這里看到的東西只有一個,那就是骯臟。作者借一位頭腦極其聰明、對政府的性質和體制完全精通的醫生的口,提出了一系列治療一切弊病和腐化墮落行為的有效的方法。

此外,斯威夫特還諷刺了文學和歷史學的所謂新批評主義的方法。更有趣的是他在拉格奈格游記中設計了一種長生不老的人“斯特魯德布魯格”。似乎誰都希望自己長生不老,格列佛也不例外。然而長生不老的人又會是什么樣呢?作者一步步寫出他們的不幸,最終得出的結論是,“他們是我生平所見到的最受屈辱的人”。不只是長生不老的人自己受屈辱,對別人,對整個世界也是一大不幸。所以到最后斯威夫特似乎在告訴人們:去他媽的長生不老吧,那是災難,那是人類出了丑!

第四卷慧 國游記看來是最有爭議的一部分了。斯威夫特在這一卷里到底想告訴我們一些什么?兩百多年來,人們對這一問題的探討已遠遠越出了學術的范圍,研究斯威夫特的學者似乎對尋找這一問題的答案大有興趣,因為找到了答案也就找到了斯威夫特關于人的本性及命運的終極答案。《格列佛游記》一出版就受到了廣泛的歡迎,但幾乎就在斯威夫特剛剛告別人世之后,一場曠日持久的針對第四卷的抨擊就開始了,到十九世紀,這種抨擊達到頂點。評論家們幾乎全都暴怒了,他們否定、排斥第四卷,不為別的,只為斯威夫特太兇猛,太粗野,對人類太不懷好意。約翰遜博士、麥考利、薩克雷等名聞一時的作家都紛紛出來指責斯威夫特,說他丑化、仇視人類。其中薩克雷的這段話是很具有代表性的,他說斯威夫特是“一個惡魔,急切地叫囂著,咬牙切齒地詛咒人類,撕下了每一縷端莊,拋卻了每一點男子氣概,沒有羞恥,言辭骯臟,思想骯臟,暴怒,狂野,污穢可憎”。薩克雷感情與言辭的激烈,決不下于他所抨擊的斯威夫特在第四卷中的表現,這種相似之處倒令人覺得非常有趣!

斯威夫特到底是不是反人類的呢?二十世紀的評論家們已經溫和得多了,雖然我們仍然可以聽到不少憤怒的聲音。人類的發展,一方面展示了它的真正的文明和美德,同時也更全面地、更清楚地暴露了它的墮落和丑惡。不少人是只愿意看到光明的一面,認為惟有這樣才可能滿懷信心充滿希望地往前走。但偏偏總有另外一些人,他們非要來揭短露丑,將常人竭力想遮掩的骯臟拿出來示眾,喚起人們的驚醒,至少也要令其覺得尷尬,不至于臉都不紅地吹噓自己是天地間最完美的族類。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大都走的是這條道路,而諷刺作家不過在這條路上走得更遠罷了。其實,批判或諷刺往往并非出于惡意,倒可能是因為更深的愛;也許是“怒其不爭”吧,作家們才睜圓了眼睛在那里一代又一代地吶喊。真正“咬牙切齒地詛咒人類”的作家有幾個呢?或者——有沒有呢?歌功頌德,大唱贊美詩,到頭來被發現是居心不良的人,歷史上倒是屢見不鮮。當然,批判和諷刺到底不如贊美詩那樣聽起來順耳,這也就解釋了為什么從古到今不肯唱贊美詩的作家十有八九命運不佳,有的甚至落得非常凄慘的下場!斯威夫特無疑也是不幸者中的一個。

斯威夫特受到那樣強烈的抨擊當然是不公平的,不過我們仔細讀過第四卷之后,很可能會得出這樣的結論:他的遭遇是必然的結果。為什么呢?大人國游記中的反諷手法在這里得到沿用,作者的感情也變得越來越強烈,然而這就至于讓斯威夫特背上反人類的罵名嗎?薩克雷自己也是個批判現實主義作家,《名利場》中到處是尖銳猛烈的抨擊,那么薩克雷算不算反人類?《格列佛游記》的第四卷是斯威夫特炮制的一出寓言;“”就是馬,“慧”即有智慧的馬。有智慧的馬會說話,這在寓言中也不算稀奇,蠢驢照樣可以開口說話。問題是,越到后來我們越清楚地看出:慧 所有的種種美德和理性,我們人類絲毫都沒有;相反,人類卑鄙齷齪、貪婪好斗、骯臟淫蕩、好吃懶做,恰恰和慧 國里供馬驅使的畜生“野胡”屬于同一個種類;但又因為人類自以為有理性,就使我們得以用那幾分理性變本加厲地來為非作歹,腐化墮落。這樣,人類不僅絕不能跟慧 相提并論,就連那毫無理性的、最最可惡的“野胡”也不如。正是斯威夫特向我們揭示的這一點,大大地激怒了兩百多年來的眾多的批評家。

有一個古老的、為許多人接受的比喻,說宇宙就是一條長長的鏈子,每一環代表了一種生命的形式,一頭連著上帝,一頭延伸到最低微的生物。人類處在這條鏈子的中間,那是上連著天使,下連著野獸的一環,所以天使和野獸的特性人類兼而有之;人類的潛能發揮得最好時,人差不多就是天使了,相反,則人與野獸相去不遠。如果把這鏈子顛倒一下,重新安排那些環的位置,情況會怎么樣呢?野獸將其潛能發揮到極致就接近了天使,遠遠優于人類,人則變成了畜生。斯威夫特似乎就是將這根鏈子顛倒了一下,并且重新安排了人和馬的位置,結果慧 做了人的主宰,人卻降為供慧 驅使的“野胡”。人不如獸,只好如此,就是這樣。

格列佛到最后的處境是尷尬的。他在慧 國享受了種種在人類中間從未享受過的好處和心靈的快樂,他立志要在這塊遠離塵囂的土地上以慧為榜樣,寧靜地、不再像人那樣墮落地度過自己的余年。他雖然承認自己還是“野胡”,可他至少已經開始學好,至少比歐洲那些“野胡”要少一點獸性。事實上,他從心靈深處已經決定劃清同“野胡”的界限;身為“野胡”,他實際已義無反顧地擯棄了自己的同類。為此他感到非常滿足,他終于在慧 的教誨和感召下,把自己救出了罪惡的深淵。

不幸的是,慧 到底還是將他放逐了!因為“野胡”終究是“野胡”,雖然已經開始學好,說不定哪天就會獸性復發,慧 怎么也不能容忍與他為伍。格列佛接到馬主人讓他離開慧 國的通知,傷心絕望地昏倒在地上。

回到英國,格列佛的傷心以及對慧 國的留戀漸漸為對他的同類的厭惡所代替。他開始根本不能出門,因為一出去見到的全是“野胡”。呆在家里時,連妻子兒女也不讓靠近,因為他受不了他們身上的那種氣味。他甚至想到自己曾和一只“野胡”交媾過,從而成了幾只“野胡”的父親,就無法抑制地“感到莫大的恥辱、惶惑和恐懼”。他只好花錢首先去買兩匹小馬來養在馬廄里,雖然它們無法和慧 國的那些馬相比,可終究比“野胡”要強得多。他有空就往馬廄跑;看到馬,他不僅心里舒服、崇敬,就是那馬廄的氣味,他“聞到就來精神”。最后他差不多是帶了威脅的口氣在警告那些還自以為了不起的“野胡”,“不要隨便走到我的眼前來!”

這就是斯威夫特的反人類嗎?如果是,我們也就不妨接受吧。我們由此看到了最強烈、最深刻、最有力度、最不妥協的諷刺,《格列佛游記》的價值和斯威夫特的偉大也正基于此。

喬納森·斯威夫特一六六七年十一月三十日生于愛爾蘭首府都柏林。父親在他出世前約八個月就去世了,留下的兩個孩子連同他們的母親都由父親的哥哥戈德溫照料。斯威夫特一歲時就被帶他的保姆拐到了英國,大約三年后才回到愛爾蘭。六歲上學,在基爾肯尼學校讀了八年。一六八二年進都柏林著名的三一學院繼續學習。伯父戈德溫在侄兒的教育上相當吝嗇,而斯威夫特自己除了對歷史和詩歌有興趣外,別的一概不喜歡,還常常違反校紀,最后是學校“特別通融”,才使他拿到了學位。之后,斯威夫特倒還是繼續留在三一學院讀他的碩士,一直到一六八六年。那時已爆發了政變,即所謂的一六八八年革命,愛爾蘭面臨著英國軍隊的入侵。斯威夫特憤懣不安,郁郁地離開故鄉,前往英國尋找出路。

接下來的十年在斯威夫特的一生中是一個產生重要影響的關鍵時期。斯威夫特通過親戚的關系,做到了穆爾莊園主人威廉·鄧波爾爵士的私人秘書。鄧波爾是一位經驗豐富的政治家,也是位哲學家,修養極好;退休在家,蒔花弄草,著書立說,過著優雅閑適的生活。做這樣一位有身份、有教養的紳士的秘書,對許多年輕人來說應該是個美差。但這時的斯威夫特熱衷的卻是仕途和宗教方面的發展;優雅閑適的生活適合于退休的鄧波爾,卻并不適合風華正茂的斯威夫特。本來,斯威夫特到穆爾莊園也只是把它看做一個臨時的避難所,眼看在這里沒有什么發展,他呆了大約六個月時間就離開了。他帶著鄧波爾為他寫的一封推薦信前去求見愛爾蘭的一位大臣羅伯特·索斯威爾,不幸什么結果也沒有。無奈之下,斯威夫特只好再回穆爾莊園做紳士主人的秘書。他依然盼望著鄧波爾爵士能在他的仕途上助他一臂之力,可是鄧波爾似乎不很出力。斯威夫特漸漸變得不耐煩了,并且對這種寄人籬下、仰人鼻息的生活也越來越感到厭倦。一六九四年,他第二次離開穆爾莊園回到愛爾蘭,靠家鄉一些親戚的幫忙,謀到了貝爾法斯特附近一個不知名的教區的牧師職位。這自然不是斯威夫特的理想。一六九六年,他再次回到穆爾莊園鄧波爾的身邊。三年之后,鄧波爾去世,斯威夫特在政治和宗教方面發展的希望至此幾乎完全破滅,他不得不在三十二歲的年齡上面臨著決定前途的重大選擇。

但是,就“作家”這一角度來看,這十年的時間對于斯威夫特并不只是接二連三的不如意;恰恰相反,這是一個自我教育、自我提高、鍛煉才能、氣質風格逐漸形成的時期。鄧波爾雖是一位政治家,但他幾乎可以稱得上是一個很好的文人;《論古今學術》的論文,且不說它觀點的保守趨向,實在清楚地反映了鄧波爾淵博的學識和很好的文化素養。這么一位主人,對后來成為偉大作家的斯威夫特來說,無疑是具有積極的甚至是導師性質的作用的。這一點斯威夫特本人未必會承認。事實上,不只是鄧波爾一人是“文化人”,他的全家都有很不錯的修養,穆爾莊園因此對斯威夫特構成一種氛圍,一種環境,一個寫作的試練場,斯威夫特也許是不自知地在其中沐浴了近十個年頭。所以,從政治或者其他較實際的角度看,穆爾莊園對斯威夫特可能是一種失望,但就一個諷刺作家來說,近十年的時間卻使他得到了充分的學習和潛移默化。諷刺家斯威夫特的羽毛差不多已經長豐滿了。作為一個諷刺的天才,斯威夫特是在穆爾莊園“定位”的。他早期的兩部諷刺杰作《一只澡盆的故事》和《世紀戰爭》正是在這里寫成。《格列佛游記》雖然在二十八年后的一七二六年寫成,但那里面的輝煌的諷刺已經在此“嶄露頭角”。

這里還必須提到一件事,那就是斯威夫特的戀愛。戀愛幾乎對每一位藝術家都是重要的,有些藝術家甚至為了戀愛可以放棄藝術。所以,不難想象斯威夫特被一個他追求的女子拒絕之后,心情有多么痛苦。一六九六年,斯威夫特在貝爾法斯特附近那個不知名的教區碰到了簡·韋利恩,斯威夫特叫她瓦麗娜。年輕的牧師向瓦麗娜求愛,但遭到回絕。接下來的四年,兩人之間只有書信來往。最后瓦麗娜成了追求者,可斯威夫特在一封信中以幾乎是殘酷的傲氣反過來拒絕了那位他曾經想與之結婚的姑娘。有評論家認為,是瓦麗娜最初的拒絕深深地傷害了斯威夫特的心,這種心靈的創傷使他后來總是設法避開女人。他永遠也沒有從這一創傷中真正擺脫出來。

但是,斯威夫特受傷的心在穆爾莊園得到了撫慰,不是鄧波爾,不是鄧波爾太太,而是鄧波爾妹妹的一個用人的女兒埃絲特·約翰遜,這就是和斯威夫特保持了一輩子親密關系的他的“斯特拉”。斯威夫特進穆爾莊園時,斯特拉只有八歲,十年后他離開莊園,斯特拉已長成一個十八歲的姑娘,求愛就從那時正式開始。然而他們的關系很有些不同尋常。他們確實彼此相親相愛,斯特拉成為斯威夫特不少詩歌、書信的靈感的源泉。實際上其中的許多就是寫給斯特拉本人的,最有名的莫過于《致斯特拉日記》,斯威夫特用一種秘密的兒童的語言,詳盡生動地敘述了一七一〇至一七一三年間他在倫敦的日常生活;那時他正處于政治活動的顛峰,與托利黨的大臣們過往甚密。一七〇〇年,斯特拉甚至搬到愛爾蘭,在離斯威夫特很近的地方住下。他們之間可能有過某種“形式上的婚姻”,但這也只是傳說。到底有沒有結婚?如果沒有,又是為什么?這些問題到今天仍是謎。不過有一點是清楚的,斯特拉是斯威夫特一生中一個很重要的人物,他們之間那種親密的關系一直保持到一七二八年斯特拉告別人世時為止。

一七〇八年,另一個年齡只有斯威夫特一半大的女子瓦尼莎也曾闖進諷刺作家的生活,可那是以悲劇而告終的。瓦尼莎深深地愛著斯威夫特,但她受不了自己所愛的人還有另一個女人,她抑制不住對斯特拉的嫉妒。斯威夫特也常常困于兩個女人的愛。他想忠于愛情,可愛情是自私的,兩個女人的愛對他來說成了一種不幸。斯威夫特因為瓦尼莎對斯特拉的妒嫉,終于在一七二三年徹底中斷了與她的關系,瓦尼莎休克而死。

離開穆爾莊園后,斯威夫特回到愛爾蘭繼續做他的牧師。可是為了教會事務他得常常往倫敦跑,這就使他不可避免地要卷入到政治活動中去。斯威夫特在后半生寫了無數的政治小冊子,并因此獲得了相當的聲譽。一時間,他早期的那些詩歌、散文以及諷刺杰作,在人們的眼中倒仿佛成了他的副產品。事實上,斯威夫特自己從頭起就沒有打算做一名諷刺作家,那不是他的追求。他雖然以諷刺作家名垂青史,可終其一生,他主要還是一名牧師,一位政治撰稿人,一個才子。他一生都在為他人服務。首先是為輝格黨出力;盡管他從來就沒有真正擁護過輝格黨,可他還是為這個黨寫了十二年的政治宣傳小冊子。后來哈里內閣上臺,他又做了托利黨的撰稿人,不過他的努力沒有得到相應的報答。作為牧師,他所得到的地位未免太微不足道了,來得也太遲了些。他最后被授予圣帕特里克教堂教長一職,似乎與他所付出的一切勞動相稱,可圣帕特里克教堂在遠離政治及宗教活動中心的愛爾蘭,斯威夫特自己領了這一職,倒感覺像遭了流放一樣。所以,在以羅伯特·哈里為首的托利黨倒臺之后,斯威夫特干脆全心全意地堅決站到自己的家鄉愛爾蘭的一邊,為它的早日獨立和自由搖旗吶喊了。他猛烈地攻擊英國的統治階級,同時也毫不留情地痛罵愛爾蘭政府對英國的屈從。他成了愛爾蘭人民爭取自由和獨立的偉大的戰士,他是普通老百姓心目中的英雄。可是,不論是愛還是憎,這時的斯威夫特都是以前所未有的狂暴形式來表現的。他雖然一時間名聞遐邇,可只有他自己內心最清楚,一個個美好希望的破滅帶給他的是什么樣的痛苦。他很失望,雖然他還在吶喊。他的內心是孤獨的。他甚至一步步走到了絕望的邊緣。他經歷了一切,也看透了一切,于是,他寫了《格列佛游記》。

晚年的斯威夫特只和當時的幾個文人通通信,平時交往的也只是少數幾個朋友。他將自己積蓄的三分之一用于各種慈善事業,另用三分之一的收入為弱智者蓋了一所圣派特立克醫院。然而,這時的斯威夫特自己已經被疾病折磨得不成樣子了。他早年就患有腦病,最后幾年日益加劇,聽覺視覺等能力幾乎完全喪失,許多人認為斯威夫特已經成了一個精神失常的瘋子。一七四五年十月十九日,斯威夫特在黑暗和孤苦中告別了人世,終年七十八歲。死后葬于圣帕特里克,斯特拉的墓緊挨著他。墓碑上是他用拉丁文自撰的墓志銘:“他去了,狂野的怒火再不會燒傷他的心。”

斯威夫特一生寫了大量的作品,幾乎全都是無名出版的。只有他的代表作《格列佛游記》是例外,他得到了兩百英鎊的稿酬。

楊昊成

一九九五年清明于南京師范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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