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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前言

喜歡揭發丑聞的記者雷·斯坦納德·貝克回憶1890年代在芝加哥實習新聞寫作時的心態說:“美國之外還有一個世界嗎?如果有,我對這個世界的現實幾乎一無所知……我知道一點兒歐洲的歷史,從前國王的暴政、貴族的荒謬、封建戰爭的徒勞無益等,讓人高興的是,美國擺脫了這一切,自豪地踏入《人權法案》和《獨立宣言》的啟蒙時代。我是一個真正的‘地球中心論’(geocentrism)的美國人。”[1]

在這樣深刻的地方主義面前,很難抗拒會意的微笑。任何一個了解歷史的嚴肅讀者都本能地知道貝克那時沒有認識到的東西:國家存在于相互的歷史網絡中。即使最孤立的民族國家也是半滲透性的容器,受到來自遠離國界的力量的沖刷。即使最強大的國家也只能在無法完全控制的世界體系中扮演自己的角色。

如果世界歷史的力量的復雜性給所有國家留下烙印,那么對于美國這樣一開始是作為其他國家帝國計劃前哨基地的國家,烙印就更深刻。從歐洲人在北美洲建立最早的定居點起,大西洋對于新移民與其說是天然屏障,倒不如說是保持聯系的生命線——是人員、貨物、思想和理想運輸的海上通道。作為歐洲人貿易的重要前哨基地和吸引歐洲資本的磁鐵,18世紀和19世紀的美國如果不是北大西洋經濟體的一部分,那是不可思議的。

把四個洲的命運連結在一起的世界體系是通過貿易和人員(無論是作為奴隸還是自由人)交流來完成的。工業品和農產品的世界市場促成了大型港口城市和內陸工廠城鎮的格局,也造就或者毀掉了種棉花的南部和種麥子的西部的命運。在造就了莎士比亞、司各特、狄更斯等文學巨匠的土地上,圖書和作家也在北大西洋經濟體內傳播,帶來的是時尚、口味和觀念,有時候還有強大社會運動的種子。美國革命本身就是從波哥大到柏林的更大政治變革的組成部分。反對奴隸制的運動、工會運動、女性運動等也都是跨越國界的事件。把20世紀后期美國的命運與全球市場和理想結合在一起的這個全球相互依賴的網絡,只不過在細節上顯得新鮮而已:從更廣泛的意義上說,它一直就是美國歷史永久的條件。

如果說這些是每個歷史學家都知道的事實,歷史寫作卻常常不能跟上歷史自身規律的要求。糾纏于公民教育的簡單化關系,各國的歷史描寫都吸收了揮之不去的民族主義。歷史學家專注于民族差異問題,傾向于具體描述各自國家的獨特文化、獨特歷史、“特殊道路”(Sonderweg)、例外主義等。因為每個國家的歷史(不論從事實上還是從定義上說)都是獨特的,這樣的工作不是沒有道理:但是從最壞處說,結果造成了歷史中能夠展現民族國家可滲透性的連接點被砍掉(而超越國界的力量恰恰在這些地方做了最重要的工作)。敘述部分也常常縮減到國家范圍內,民族國家的邊界成為歷史分析的囚籠。[2]

社會政治就是一個說明問題的例子。有關進步思想和新政政治的研究層出不窮。對激進的市場資本主義的社會成本進行限制——在當時這一社會沖動的根源方面,美國一些最好的歷史著作找到了研究焦點。為了與重大事件相稱,人們使用了大范圍解釋來理解它。因此美國干預主義國家的興起已經被追溯到異常迅速的工業化沖擊、19世紀中期美國國家和社會的薄弱和擴張的本質、衰落的中產階級的地位焦慮、專家和專門人才精英新群體的科學抱負、中產階級女性的社會母愛、下層農民和工人的要求、上層工業資本家需要一種比資本主義競爭所能創造的更加合理的社會秩序等。但是正如貝克指出的,沒有說出口的“地球中心論”是統轄一切內容的框架。

雖然這些解釋很熟悉,它們沒有指出當時每個熟悉這些問題的人所知道的情況:美國社會政治的重構是北大西洋世界的政治運動和思想的組成部分,貿易與資本主義已經把這個世界連結在一起。這不是休眠于意識最深處的抽象的現實。深入了解當時席卷美國和工業化的歐洲的大辯論(關于大城市生活的問題和苦難、工人工作安全感的缺乏、鄉村生活的落后或者市場本身的不穩定性等),人們不由得卷入改革思想、政策和立法手段等跨越國界的滾滾洪流中。曾經有一段時期,倫敦東區和紐約市下東區,匹茨堡、埃森(德國西部城市)和伯明翰這些“黑鄉”,以及巴黎、華盛頓、倫敦和柏林的大學辯論和法官討論,構成了一個共同指涉的世界。

從1870年首批美國學生趕上19世紀末期德國大學攻擊自由放任經濟的潮流起到第二次世界大戰的大動亂,那一時期標志著美國歷史的獨特階段,有待于歷史著作的充分挖掘。前半個世紀的政治踏著更加內在化的鼓點進行。民主國家的形成一直是19世紀早期和中期美國的核心政治規劃,從杰克遜時代到林肯時代,那些還有一只眼在關注著世界其他地方的美國人,都有理由相信自己是世界民主運動的先驅者。

1945年后,美國突然發現它橫跨在一個自身的全球體系之上,例外主義主題又全盤殺回來了。1990年代的美國,以大學為基地的研究世界社會政治方法的專家比從前更多了,但是在日常的美國政治辯論中,人們對其他國家政策的了解基本上可以忽略不計。國外的陌生人與我們無關,他們的經驗對我們來說沒有用。用馬克斯·韋伯在談到早期新教徒時的話來說,美國處于它領導的世界之內,但不屬于這個世界,它的經驗和命運從本質上說是個例外。比爾·克林頓追求歷史地位之舉——1993—1994年的國民健康保險辯論重新彈起戰后例外主義的老調。在對加拿大敷衍性地頷首后,民主黨人認為世界其他地方的經驗不適用美國獨特的政治本質,所以扔到一邊,要創造出和其他國家不同的健康保險體系。而共和黨人則嚴厲批評這些努力的“美國色彩”不夠充分。

相對而言,1870年代到第二次世界大戰這些年確實是不同的。在19世紀早期的民主信心和20世紀后期的狂妄自大之間,人們開始辨認出有一個特殊時刻,美國政治敞開胸懷熱情擁抱外國模式和外來思想。也就是在這個時期,北大西洋經濟體形成了(對許多有戰略思想的美國人來說)一個提供有用和有趣實驗的世界市場。這些年美國的城市政治家可以根據格拉斯哥的經驗評估城市公交車的利弊,歐洲社會保險體系的運行可供大肆宣傳的調查委員會研究,英國和德國的某些模范城市吸引了世界各地社會進步人士的目光,簡而言之,其他國家的社會政治都是新聞。

社會政治方面的大西洋時代的形成,取決于美國與正處于工業化進程中的某些歐洲國家一整套機構上的新聯系。而建立這些聯系需要新型的中間人,最終要求思想上的轉變,一種共處于比美國更大的歷史力量之中的認識:暫時收起把美國和其他國家的命運割裂開來的自信心。具有全球眼光的進步人士反對鼓吹美國獨特思想和政治的推銷員,他們在一百多個戰場作戰。在他們的勝利和失敗中,在試圖與其他地方的進步思想和運動建立聯系的努力中,以及那些努力引起的斗爭中,他們的事業影響了這個時代,其影響力之大是那些陶醉在美國進步政治獨特性的傳統觀點中的人未曾理解的。

在某種程度上,我試圖沿著這些中間人在大西洋兩岸之間織出的部分聯系線來講述他們的故事。就像這些故事一樣,描述也是在19世紀和20世紀初期工業資本主義的核心領域內來回移動。英國和德國是美國最初的海外模范和對手,但是他們的借鑒常常涉足更遠。我所稱的北大西洋經濟體大概是從柏林延伸到舊金山的更寬泛的地域。

結果并不是普遍理解的意義上的歐美比較史。比較史的關鍵是差異。通過掩蓋國家間的相互依賴性,把歷史偶然性的過程凍結成為理想類型,再列舉一系列的社會和政治特征,這種對比的方法能夠清楚地顯示兩者的差異。[3]在這個領域工作,沒有人不需要大量積累和使用這種對比工作的最好成果。但是最后,正是因為19世紀末期和20世紀初期工業化國家間的聯系——在同樣的經濟力量面前的脆弱性、密切研究對方的經驗和政策實驗等,讓他們在政策選擇上的差別具有了歷史學上的意義。羅伯特·凱利的告誡仍然具有強大的力量:認真考慮“幾個國家內類似運動的出現,像相同地層裸露于地表的巖石,由共同的思想和社會影響生成”。[4]大西洋時代社會政治的根源不在民族國家的容器內,也不在假設的“歐洲”或者同樣是假設的“美國”內,而在于它們之間的世界。從相互聯系開始討論可以得到很多收益。

本書的第一個目標是重新塑造美國歷史上的一個獨特時代,其中美國社會政治通過競爭和交流的網絡與歐洲社會政治辯論和嘗試結合在一起。不過,試圖擺脫差別問題是愚蠢的。像所有政治體一樣,美國是不同的。它的國家結構和歐洲對手們的情況不同,它的意識形態有不同的傾向,它的利益結構不同,它的歷史是獨特的。在面對如此多重因素決定的一系列差別時,困難在于說明這些差別到底實際上造成了什么樣的不同。

對于這些目的來說,具有世界眼光的進步人士試圖在大西洋網絡間交流的建議和政策,形成了一個在歷史研究中很罕見的實驗室。每個進口措施都必須加以清理,從養老保險到獲得補貼的工人住房,從城市規劃到農村重建。有些措施在輸入美國的時候面臨的困難相對少些。有些在中途就夭折了。更多的情況是被修改,這種“美國化”留下了它們在被引進過程中遭遇的力量和環境的確切痕跡。跟隨從外國模式到國內結果的這些過程,我們往往可以證實某些預測,也可以發現令人吃驚的意外結果。

最后,簡要談一下政治中的思想觀點。[5]本書中的核心主人公很少是知識分子,但是他們都非常關心各種問題和思想。對于某一類政治歷史學家和政治科學家來說,在開始的時候,這就足以使其產生某種本能的不愉快。傳統的政治分析努力開辟所謂結果分析的道路,其勢力范圍是立法過程及其涉及的許多利益和政治優勢要求。這種強調不無充分理由,但是政治過程比結果寬廣得多。人們還必須要詢問議題是如何進入政治主流中的,問題是如何被確定下來的,議題被納入了什么樣的框架內等。

傳統觀點常常滿足于相對來說缺乏反思的功能主義。不管議題是難以忍受的貧窮、混亂的都市交通,還是讓人窒息的壟斷,議題本身最終被想象為驅動政治引擎前進。它轉變為危機后,會因其緊迫性而強行進入政治議程——有時候通過公共輿論的協商,有時候通過利益團體,有時候通過社會運動。從問題進入政治領域起到利益團體和政治的強大力量消除它為止,那些有“思想”的人可以發揮短暫的作用,提供替代方案或者解決辦法。但是,因為從本質上說,立法結果總是不同于最初的設計,而且常常比預期混亂得多,那些只是通過言論或者建議參與競爭的人幾乎總是歸結到失敗者的行列中。

然而這并非政治的真實世界。正如約翰·金頓敏銳地觀察到的,思想、問題、解決辦法和潛在危機以特別獨立的方式在政治河流中流淌。[6]由于來源眾多,這些要素的未來前景取決于相互發現。正如一個政治觀點只有在成功具備必要性和緊迫性的時候才能成為政治上可行的議題一樣,問題只有在具備了政治上可以想象到的解決辦法時才能具有政治意義。解決辦法的制訂者不是到最后一刻才進來采取行動的。這些人在創始時就在跟前,把悲劇性的而又無法克服的情形轉變為政治上可以解決的問題,正是通過這個過程,來確定立法者和執行者最終可以運作的領域。

正是思想觀點的這種確定議題的作用,給19世紀末期那個突然打開的新世界(各種可轉移的社會經驗和可借用的政策模式)帶來了政治后果。1890年代和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那個“進步時代”的美國人并非在問題的海洋中游泳,至少并不比生活在1870年代經濟崩潰和內戰后種族和解時代的美國人問題更多。更準確的說法應該是:他們在突然增多的解決方案的海洋中游泳,其中大量是通過大西洋的聯系而帶來的。龐大數量的外來解決方案幫助人們剝去了經濟學“規律”的必然性。它幫助政策制訂者繞過很多的政治死胡同。用同樣的方式來回顧新政,把它放在跨國模式和多樣化影響的洪流中來考慮,我們就會發現意料不到的新特征。

這些構成了本書的中心問題:跨越大西洋的社會政治時代是怎么形成的:是如何維持下來的:越過國界的聯系網造成了什么變化:在多大程度上影響了政治選擇:回顧過去,美國與它最親密的經濟伙伴表現出了什么樣的相似性和差異?本書關注了北大西洋經濟體的事件和過程,包括近的和遠的背景,包括政治活動和思想觀念。這些章節組成了試圖改變經典美國歷史的框架和邊界的一個實驗。

像所有的重新設定框架一樣,它的目標是制造困難,使采用古老熟悉的方式觀看熟悉的圖畫更加困難。沿著進步時代和新政時代超越民族國家邊界的社會政治道路,人們開始重新發現一個基本上被人遺忘的世界,在這里國家之間相互借鑒、模仿、改變和適應。在跨越大西洋的進步時代中,人們開始重新發現美國歷史和政治的一個幾乎已經丟失了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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