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六角街燈
- 李文方
- 3407字
- 2018-06-21 13:59:11
這苦味兒與我杯中的咖啡有點相似,苦但是香,幾十年過去,其味仍猶在心頭,從未散去。
“卡季娜,你提到六角街燈,讓我想起一件事。記得你第一封信的信封,與別的回信都不同,上面印著淡淡的六角街燈素描畫。你怎么會選擇這樣一幅圖案呢?難道那時你就知道哈爾濱有這樣的街燈嗎?”
卡季娜輕輕搖頭,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
“完全是命運。小時候,我一直相信,自己的命運,自己能夠做主。可到了今天,我早已明白,一切都是上帝的安排。你問我為什么選擇有六角街燈的信封,那只不過是因為我喜歡這燈。在莫斯科和圣彼得堡的古老街頭,你隨時可以看到它,很美,很浪漫,有種童話氣息。那時年紀小,就把它當成跨越時空、傳遞情感的象征。我根本不知道哈爾濱會有同樣的六角街燈啊!”
我是不大相信命運的,但在這時我也深信,有時一個完全未加思索,毫不經意,看似無足輕重的選擇,卻會對一個人后來的生活,起到決定作用。當時,我輕易地把那個印有六角街燈的信封讓給了秦厚木,大概就是這樣一個錯誤的選擇……
那天與卡秋霞在小火車上的談話,使我徹夜難眠。
躺在學生宿舍二層鋪狹窄的木板床上,我翻來覆去,無論怎樣躺都覺得難受。一個沉重的難題折磨著我——我肯定沒再給卡秋霞寫過信,那么,后幾封信是誰寫的呢?
聽卡秋霞的口氣,后來的信也是以我的名義發出的,要不卡秋霞不會以為是我的信。
誰這么大膽?這么做又是為了什么?
我想不出所以然,不免又煩躁地輾轉反側,弄得木板床“吱扭”作響。
“都半夜啦,不好好睡,折騰什么!?”
睡在下鋪的秦厚木半睡半醒地嘟嚏了一句。
他這句怨言倒像一道閃電,使我眼前一亮——
手中有卡秋霞回信信封,那上面有她的通信地址,而又對第一封信內容了如指掌,可以接下去寫信的人,除了我這位好朋友,還能有誰呢?!
對,對呀,就是他!絕不會是別人!
一股莫名怒火,一下子在我心頭燒起。這小子,自從卡秋霞出現,和我親密相處,就不遠不近,不即不離,陪伴在我們身旁,還以為他俠肝義膽,心甘情愿為我倆做電燈泡呢。鬧了半天,他心懷叵測,早就打上卡秋霞的主意了。看起來,那次他舍掉卡秋霞回信和照片,單留下六角街燈信封,真是老謀深算吶!
我還當他那么詩意,真對那六角街燈圖案感興趣,鬧了半天,是為了取得卡秋霞的通信地址。我上當啦,上當啦……
不行,我一定要跟他算算這筆賬!
次日凌晨,起床鈴還沒有響,我就爬下二層鋪。
看著仍在酣睡的木木,略微遲疑了一下,還是下決心搖醒了他。
“干什么?這么早!”木木睡眼惺松地說。
“快起來,有話跟你說。”
“唉,真折騰人……”
雖是滿口怨言,木木還是爬起來,跟我走出宿舍樓,來到操場邊無人處。
“什么事,快說吧,我還沒洗漱呢,叫人看見不好。”
“叫人看見?誰?是怕卡秋霞看見吧?”我酸溜溜地反譏。
“別胡說。”
“胡說?!那我問你,卡秋霞后來接到的信,是不是你寫的?還冒我的姓名呢!”
聽到這句問話,木木臉色變了,一時語塞無言。
“看來我猜中了!你喜歡卡秋霞,當時明說,何必搞這套詭計?!拿我當木偶耍,有你這樣的朋友嗎?!”
我氣急敗壞,不由分說地數落著他。
“諾諾,諾諾,你誤會了,誤會我啦……”
“事情擺在這兒,還誤會什么?!”
“聽我說,好嗎?”
“好,看你還能說出什么。”
我心底里莫名其妙地存著一絲僥幸,真希望事情并不像我猜測的那樣。
“諾諾,那次我留下卡秋霞的信封,完全是無意的,確實只是喜歡那六角街燈的圖案。要說這種喜愛,也不是無緣無故的。你知道,我的母親是俄羅斯人,是哈爾濱老俄羅斯人的第二代。她出生在哈爾濱,從未回過老一代的家鄉,但她對俄羅斯的一切都有感情。每逢假日,全家到松花江江畔公園游玩,她都會指著這街燈,對我說,‘看——你的外祖母過去住的地方,到處都有這種燈。它的光多溫暖啊!’這話深深刻在我的腦海里。長大起來,能讀俄文書,我最愛讀的就是普希金。一次,偶然讀到他的小說《驛站長》,發現其中寫到的驛馬車上,也有這樣一盞六角風雨燈,這更叫我懸想不停。那次偶然見到卡秋霞的信,見到那圖案,我就真的有些愛不釋手……”
“愛不釋手也罷,不是給你了么,好好留著,干嘛又給卡秋霞寫信呢?”
“只是為了解開心中的疑問。我想知道,俄羅斯到底哪里有這種街燈?它的形狀和我們身邊的,是一模一樣嗎?它為什么有那樣一頂王冠似的頂蓋……忍不住好奇,也許是老一代人對故土的眷戀早就種在我心里,這時發芽了吧,就鬼使神差地寫了第二封信。”
“真是這樣?”我懷疑地追問。
“真是。”
“不是為了討好卡秋霞?”
“不是。”
“那你為什么冒用我的名義?!”
“……”木木的臉色開朗起來,甚至半帶笑意地說,“為什么?為了你。你想,第一封信你署名,第二封信筆跡一模一樣,署名卻換了,這不是把你出賣啦!”
這時候我的心情也平復了許多,看來木木真的沒有存心與我搶奪卡秋霞。一旦確認了這條,我倒對他與卡秋霞通信的內容發生了興趣。
“她回信了么?”
“回啦。”木木再次臉紅,不好意思地說,“怕你們疑心,也怕你們笑話,我讓卡秋霞把信寄到了我家中。”
“鬼心眼!坦白吧,她在信中說些什么?”
“回信很客氣,也很誠懇。她寫到,六角街燈很古老,大概自從俄羅斯有城市,就有這種街燈。這種燈與皇家宮殿、宏偉教堂,乃至豪華廣場上,專供貴人欣賞的枝形多頂圓燈不同,它一般都孤零零矗立在古街小巷側旁,是專為夜行的百姓照明的。那頂王冠似的頂蓋,最早是可以拿開的,因為那時沒有電,每晚都有巡燈人打開頂蓋,插上蠟燭,點燃后再蓋好。只是為了開闔方便,才做成那樣子……她還說,在莫斯科車站門口,就有這種六角街燈,什么時候我到莫斯科,她會領我去看……”
“都說到這些了,還說只為了解開疑問。那小火車又是怎么回事?”
“小火車?啊,對啦。只因卡秋霞信中提到了莫斯科車站,我再寫信就向她介紹了哈爾濱的火車四通八達,還在市內建了一條兒童鐵路,開通了中國第一列兒童小火車。沒別的想法,炫耀一下罷啦……”
木木一臉無辜,對我攤開雙手。
我以為,既然木木沒有與我爭奪卡秋霞的意思,這件事也就沒那么嚴重,冷一冷會煙消云散的。我耐心等待。但事情并沒有按我的想法發展,我發現卡秋霞一點點地疏遠我,不再單獨與我在一起,有事寧可去問其他同學,也不再來問我。特別是,實在不得不與我說話,也不再使用“諾諾”的稱呼,而一定要叫姓名全稱。而對木木也不見有什么特別,好像還不知道那些信是他寫的。
中學生的戀愛,很像是一次不知結局的冒險,它會莫明其妙地開始,也會莫明其妙地擱淺,其中的緣故沒幾個人能說得清。
“卡季娜,很久以來,有件事,我一直不明白。你確認那些信不是我寫的以后,是怎樣知道是秦厚木寫的呢?是他告訴你的嗎?”
“當然不是,你要信任自己的朋友。其實,要弄清真相,并不難。要知道,青春期的少女,也許在別的事上還有些混沌未開,但在發現哪個男孩真正鐘情自己上,卻是出奇地敏感。用你們一句成語,可以叫作明察秋毫哦。”
我有意地調侃了一句,“難道那時我對你還不夠鐘情么?”
“諾諾,親愛的,那是不一樣的。你對我很好,但那只是好奇,只是一種孩子般的喜歡……”
“寫信這事,別的人都不知道。既然木木沒告訴你,你到底是怎么搞清楚的?”
“自從那天,在小火車上,你親口否認自己寫了后來那幾封信,我就開始尋找真正的寫信人。那些信都寫得很感人,語言流暢,不像是只學過幾年俄語的中學生寫的。特別是,那滿紙漂亮的俄文,不是俄羅斯血統的人,是根本寫不出來的。奇怪的是,當初我竟完全沒有留意到這一點。而班上,俄語說得好,又有半個俄羅斯血統的,只有秦厚木。有了頭一回的錯認,這次我特別小心,慎重又慎重。我借口復習需要,借了你和木木的俄文筆記本,你也許還有印象吧?”
我實在想不起這樣的小事,但不愿打斷卡季娜的話頭,就輕輕點了下頭。
“我帶回家,仔仔細細做了比對。你寫的俄文,是直體,大概是用慣了漢語拼音的拉丁字母。而木木寫的,卻是俄文手寫時通用的標準斜體,字頭大寫,還用了古俄文華麗的花斜體。把木木的作業與我手中的信一比,筆跡完全一樣。寫信的人毫無疑問是他。”
“發現了這個秘密,你會很開心吧?”
“開心?!完全相反!我覺得自己受騙啦!我是那么單純地相信了信中傳達的友情,甚至為此離開了故鄉,沒想到你們合伙捉弄我……當時真傷心,真的是很傷心……”
“為了這個,你不理我?也不理木木?”
“開始時的確是。這種心情使我倍受折磨,有時真想回莫斯科去。但看到爸爸為了建廠忙成那樣,總是不忍心一走了之。一個偶然的機會,使我改變了看法……”
卡秋霞陷入了回憶的漩渦,她輕輕地說著,半似自語,半似傾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