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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學院氣

當張中行邁進北大的校門時,“五四”的風潮早過了。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北平,政治中心與之遠離,學術風氣占據了學校的首位。我們看胡適那時的日記,就能感到大學教育理念里,強調學術訓練的重要。張中行接觸的老師差不多都是一流的,胡適、周作人、錢玄同、劉半農、馬裕藻、魏建功等,那些人的氣質和學識都對他有潛移默化的影響。只要讀過《負暄瑣話》的人,對此印象一定是深的。

年輕人接觸新學,往往被流行的東西吸引。他入北大后,興奮是自然的。校園內的生活是五花八門,可入眼簾的事物很多,但最讓他心動的是為學術而學術的環境。他說:

這視有學識為無上榮譽的價值觀有排他性。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是對于政場,輕些說是不熱心,重些說是看不起。不是不以國事為意,是認為政場中人幾乎都為升官發財,而不是想把國事辦好。治學是清高的事業,所以就要遠離政場。自然,這是就多數人說;少數,在背地里,也會為某種勢力奔走呼號吧?比如有個同學,人呼為馬面先生(因為長臉),據說就充當官方的爪牙,歌頌、打小報告,等等。畢業后如何飛黃騰達不記得了,只記得在校時期,同學提到他,都伴以冷笑,意思是無恥到這種地步,既可鄙又可嘆。二是對于闊氣、虛榮之類,輕些說是不在意,重些說也是看不起。名教授在家里,享用如何,不知道;走入紅樓,依當時風氣,要樸素。這像是表示,因為志在治學,所以就沒有精力和興趣講究吃喝穿戴。在這種風氣下,學生更是“草上之風必偃”,幾乎都不穿制服,一年四季藍布長衫。其時西裝也是上等服裝,少數同學有穿的,我窮,無力制備,現在回想,即使財力充足,買一兩套,也絕不敢穿上出入紅樓,因為總覺得與學術空氣不協調。

吳相湘先生在《三生有幸》一書里,也講到北大讀書氛圍對自己的吸引,那些教授和學生間的樸素而靜謐的精神對視,把新生們漸漸感化了。認真地做學問,乃是一種幸福。他們被一種神奇的精神洗刷著。這是一種相似的感受。張中行承認,對流行的,如電影、話劇、京戲,只是偶爾看看,獵奇而已,不久就被原點式的著述所俘虜,讀古書,鉆古典。學校的自由、包容的學術空氣里,彌漫著肅穆的精神之光,他沐浴在那里,心接觸著古老的靈魂。他在那里得到了趣味,從枯燥的文本里發現了鮮活的、流淌的精神之乳。北大的人與物,喚醒了他沉睡的意識軀體,他甚至從肉身上感受到智慧之力輻射的快感。思想開始飛動了,長眠的精神之軀從僵硬的籬笆越過,他已和鄉下的那個沉默的孩子大不一樣了。

在《我與讀書》里,他寫到了北大的學習生活:

其時正是考證風刮得很厲害的時候,連許多名教授的名也與這股風有關,如錢玄同,把姓也廢了,改為疑古;顧頡剛越疑越深,以至推想夏禹王是個蟲子;胡適之的博士是吃洋飯換來的,卻也鉆入故紙堆,考來考去,說儒的本質原來是吹鼓手,等等。人,抗時風是很難的,何況自己還是個嘴上無毛的青年。于是不經過推理,就以為這考證是大學問,有所知就可以得高名,要加緊步伐,追上去。追,要有本錢,這本錢就是依樣葫蘆,也鉆故紙堆。在其時的北京大學,這不難,因為:一、該上的課不多,而且可以不到;二、圖書館有兩個優越條件,書多加自由主義……先看后看,沒有計劃,引線是興趣加機遇,當然,尤其早期,還要多憑勢利眼,比如正經、正史、重要子書、重要集部,一定要看,就是一定以勢利眼為指導的。機遇呢,無限之多,比如聽某教授提到,逛書店碰到,看書,王二提到張三,張三提到李四,等等,就找來看,興趣管的面更廣。比如喜歡看筆記,由唐宋人一直看到俞曲園和林琴南;喜歡書法,就由《筆陣圖》一直看到《廣藝舟雙楫》。量太大,不得不分輕重,有些,尤其大部頭自認為可以略過的,如《太平御覽》《說文解字詁林》之類,就大致翻翻就還。這樣,連續四年,在圖書館里亂翻騰,由正襟危坐的《十三經注疏》《資治通鑒》之類到談情說愛的《牡丹亭》《霓裳續譜》之類,及消遣的《回文類聚》《楹聯叢話》之類,雜亂無章,總的說,是在古典的大海里,不敢自夸為漫游,總是曾經“望洋向若而嘆”吧。

讀著上面的話,他那時讀書的快樂是可以想見的。北大在那時的好處是,還有著自由主義的傳統,黨化教育的那一類并不受歡迎,至少教授還是主體,影響著學生的思想。二十世紀三十年代的北大疑古和整理國故風氣很盛,但那風氣的背后不是復古,而是受到洋人的自由精神的暗示。所以,大學后期始,張中行很快也轉入對西方哲學的研讀中。他所閱讀的書籍很雜,吸引他的竟不是杜威的哲學和希臘的原典,而是康德、羅素的著作。那些書的艱深是無疑的,可其中閃爍的智慧的光,遠遠地照射著,給他以未曾有過的震撼。他發現了西方文明中個人的力量和魅力。智慧的運轉不是趨于信,而是歸于疑,即信任主體也懷疑主體,精神是矛盾地流動著。他回憶說:

另一種,姑且名之為“精神”,曰無征不信的“懷疑”。就我所知,在這方面,也是進口貨占上風。古希臘有懷疑學派,雖然莊子也曾“不知周之夢為胡蝶”“胡蝶之夢為周”,可是意在破常識,所以沒有成為學派。以后,法國笛卡爾也是由懷疑入門,建立自己的哲學體系。這些都可以不計,只說我更感興趣的,是許多人都熟悉的羅素,他推重懷疑,而且寫了一本書,名《懷疑論集》。主旨是先要疑,然后才能獲真知。他舉個有趣的例,是英國課本說打敗拿破侖是英國之力,德國課本說是德國人之力,他主張讓學生對照著念這兩種,有人擔心學生將無所適從,他說,能夠使學生不信,教育就成功了。

上面的回憶很重要,他一生就是在懷疑的視角里看待問題,不去盲從,就和同代的許多人區別開來。思想被知識激活了,那些枯燥的學識,在他那里變得靈動起來,成了自己思想里的一部分,且融化到了血液里去。后來經歷了無數風風雨雨,還能堅強地挺下來,是和老北大的精神有關的。學院派的懷疑精神和求知欲,終于把他塑造成了一個自由的讀書人。

從枯燥里看到趣味,舊式的文人也有這一點,不過他很快從新學說里也感到異樣的快感,思想的翻動搖曳,只有個體的生命才能感受到。群體的主義和口號在他看來與己身的會心是不同的,所以己身的體驗高于群體的盲動,前者才是真實的。我把他看成一個學術的利己主義者,一個與生命個體親近的人。不過這又不是克爾凱郭爾式的自我,不是尼采式的超人,他的個人主義乃是書齋里的追問者的思緒流淌,社會關懷只是哲學層面上的。這在他是異于別人的地方。不在感性的世界過度費神,懂得理性思考的快慰,真是有高深的境界。他在大學及稍后的幾年的里,得到了很好的思維訓練。乾嘉學派與現代西方邏輯學匯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又新又舊的認知模式。在他那里,思維是有樂趣的,不僅是知識的積累,更主要的是精神的盤詰。人生的本然在他眼里是可以從此意識到的。而世俗社會的道德倫理模式,不可能進入思想的高地。

只有了解了這一點,才可以理解他后來對革命和社會變革的態度。他有很長一段時間被拋在社會的邊緣,也是自然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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