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 心是孤獨的獵手
- (美)卡森·麥卡勒斯
- 12720字
- 2018-05-25 15:16:38
這個夏天不同于米克記憶中的任何夏天。雖然并沒有發生什么可以用思想或言語描述的事情,但她感覺到了變化。她一直很興奮。早上,她迫不及待地從床上爬起來,迎接新的一天。夜里,又要睡覺了,她對此厭惡透頂。
吃完早飯,她就帶孩子們出去,除了一日三餐,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外面。通常只是在街上閑逛——她拉著拉爾夫的小車,巴伯爾跟在后面。她總是忙著思考和計劃。有時,她突然抬起頭,發現到了鎮上一個她根本不認識的地方。有那么一兩回,他們在街上遇到比爾,她正忙著想事情,他抓住她的胳膊,她才看見他。
清晨,天有點涼,他們長長的影子在面前的人行道上延伸。但正午時,天氣總是很炎熱。陽光太強了,刺得人睜不開眼睛。很多時候,關于將要發生的事情的計劃都和冰雪混在一起。有時她好像在瑞士,群山覆蓋著白雪,她在冰冷、泛綠的冰面上滑行。辛格先生和她一起滑冰。收音機里可能正在播放卡洛爾·隆巴德[9]或阿爾圖羅·托斯卡尼尼[10]的音樂。他們一起滑冰,辛格先生掉進了冰窟窿,她不顧危險,跳進去,在冰下游泳,把他救了出來。這是一直在她的腦子里盤旋的計劃之一。
通常,走一會兒,她就把巴伯爾和拉爾夫寄放在陰涼處。巴伯爾是個一級棒的孩子,她把他訓練得很好。如果她告訴他不要去聽不到拉爾夫哭喊聲的地方,她絕不會看到他在兩三個街區外和別的孩子玩彈子球。他會在童車附近獨自玩耍,她離開他們時不會太擔心。她要么去圖書館翻翻《國家地理》雜志,要么到處閑逛,再想想問題。手頭有錢的話,她就去布蘭農先生那兒買瓶軟飲,或者買塊銀河巧克力。他給小孩打折,五分錢的東西只要三分錢。
但不管她在做什么,一直都有音樂。有時,她邊走邊哼歌;有時,她靜靜聆聽內心的歌曲。她腦子里有各種各樣的音樂。有些音樂是收音機里聽到的,有些音樂就在她的腦子里,哪兒都沒聽到過。
晚上,孩子們一上床,她就自由了。這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時間。天黑了,她獨處時會發生很多事。吃過晚飯,她就再次跑出家門。她不能把她晚上干的事告訴任何人,媽媽問起,她就撒點聽起來合情合理的小謊。但有人叫她,她多半會跑開,假裝沒聽見。她對所有人都這樣,除了爸爸。爸爸的聲音里有某種東西,她聽了就跑不開。他是整個鎮子塊頭最大、個子最高的男人之一。但他的聲音那么輕柔和善,人們聽了都很驚訝。不管她有多匆忙,只要爸爸叫她,她都會停下來。
這個夏天,她發現爸爸身上有某種東西是她以前不知道的。在那之前,她從未把他當作一個真正獨立的個體看待。很多時候,他會叫住她。她會走進他工作的起居室,在他身邊站上幾分鐘——但聽他說話時,她總是心不在焉。一天晚上,她突然理解爸爸了。那天晚上并沒有發生什么不同尋常的事,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明白了。隨后,她覺得自己長大了,似乎像理解別人一樣理解爸爸了。
八月末的一個晚上,她正急著出門,九點前必須趕到那所房子,不然就遲到了。爸爸叫住她,她走進起居室。他正彎著腰坐在工作臺前。不知怎么的,他在那兒總讓人感覺不自然。去年他出事之前一直是油漆匠和木匠。每天天還沒亮,他就穿著工裝褲離開家,一走就是一天。晚上,有時候他會擺弄鐘表,這是一份額外的工作。他多次嘗試在珠寶店找份工作,這樣他就可以整天坐在工作臺前,穿著干凈的白襯衫,打著領帶。現在他干不了木匠活了,于是在門口立了一塊牌子,上面寫著“廉價修理鐘表”。但他看上去和大多數干這行的人不一樣——鬧市區的鐘表匠全是手腳麻利、膚色黝黑的小個子猶太人。工作臺對父親來說太矮了,他的大骨頭似乎松散地連在一起。
爸爸只是盯著她。她看出來,他叫她其實沒什么事,只是很想跟她說說話。他在考慮如何開口。他棕色的眼睛對于他那張又長又瘦的臉來說太大了,他的頭發掉得一根不剩,蒼白的禿腦瓜頂讓他看上去赤裸裸的。他仍然看著她,不說話,她急著要走。她必須在九點整之前趕到那所房子,不能再浪費時間了。爸爸看出她很焦急,于是清了清嗓子。
“我有東西要給你,”他說,“不多,不過也許你可以給自己買點什么。”
他大可不必只是因為寂寞、想聊聊天,就給她五分一毛的。他掙的錢只夠他每星期喝兩次啤酒。他的椅子旁邊的地上放著兩個瓶子,一瓶空了,一瓶剛打開。一喝啤酒,他就想找人說話。爸爸笨拙地在腰帶上摸索,她扭過臉看別處。這個夏天,他變得像個孩子,把攢下來的一點體己錢到處藏。有時藏在鞋窠里,有時藏在腰帶上割開的小口子里。她不是很想拿那一角錢,可是他遞給她時,她的手卻自然地張開了,準備接錢。
“我有很多活兒要干,不知道從哪兒干起。”他說。
這和事實正相反,他和她都心知肚明。他從來沒有多少鐘表要修,干完活,他就在家里轉悠,干點雜活。晚上,他就坐在工作臺前,清洗舊發條和齒輪,一直磨蹭到睡覺時間。自從摔壞髖部,不能有穩定的工作,他每時每刻都得做點什么。
“今天晚上我想了很多。”爸爸說。他往杯子里倒了些啤酒,在手背上撒了幾粒鹽。他把鹽舔干凈,喝了一口啤酒。
她急著要走,都快站不住了。爸爸注意到了這一點。他想說點什么,但叫住她并沒有什么特別的事。他只想跟她說會兒話。他剛要開口,又把話咽了回去。他們只是看著彼此。寂靜在蔓延,誰也說不出一句話。
這一刻,她理解了爸爸。她并不是得知了一個新的事實,而是自始至終完全理解,只是沒動過腦子。現在,她突然知道自己了解爸爸。他很孤獨,他是個老人。因為沒有一個孩子為了什么事情去找他,因為他掙的錢不多,他覺得自己和家人隔絕了。寂寞的他想接近任何一個孩子——而他們都太忙了,不知道這一點。他覺得自己對任何人都沒有真正的用處。
他們對視時,她明白了這一點。這讓她有了一種怪怪的感覺。爸爸拿起一根鐘表發條,用蘸了汽油的刷子擦洗起來。
“我知道你著急走。我只是想跟你打個招呼。”
“不,我不急。”她說,“真的。”
那天晚上,她坐在工作臺旁的椅子上,他們聊了一會兒。他談到了賬目和花銷,以及換一種方式經營的話,情況會怎樣。他喝著啤酒,談話間,淚水盈眶,他用鼻子抵住袖子,用力吸了幾下。那天晚上,她陪他待了好一會兒。盡管她急得不得了,但由于某種原因,她不能把腦子里的想法告訴他——那些炎熱而黑暗的夜晚。
這些夜晚是秘密,是整個夏天最重要的時光。黑暗中,她獨自走著,好像鎮上只有她一個人。夜里,幾乎每條街都像她住的那條街一樣普通。有些孩子害怕晚上穿過陌生的地方,但她不怕。姑娘們害怕從某處躥出一個男人,把她們當已婚婦女那樣糟蹋了。大多數姑娘是瘋子。如果一個有拳王喬·路易斯[11]或摔跤手山人迪安那么大塊頭的男人突然出現在她面前,想打架,她會撒腿就跑。但如果是一個體重不超過她二十磅的家伙,她就會痛揍他一頓,然后繼續往前走。
夜晚是美好的,她沒工夫想擔驚受怕的事。只要在黑暗中,她便想著音樂。走在街上,她會給自己唱歌。她覺得整個鎮子都在聆聽,卻不知道唱歌的是米克·凱利。
夏天這些自由的夜晚,她學會了很多音樂知識。她走在富人區,這里家家戶戶都有收音機。所有窗戶敞開著,她能聽到美妙的音樂。過了一會兒,她就知道哪家在聽她想聽的節目。特別有一家總播放各種好聽的管弦樂。晚上,她就來到這所房子,溜進黑咕隆咚的院子聽。房子周圍有漂亮的灌木叢,她就坐在窗邊一個灌木叢下。節目播完了,她就站在黑咕隆咚的院子里,雙手插在兜里,思考很久。這是整個夏天最真實的部分——聽收音機里的音樂,研究它。
“Cierra la puerta, se?or.[12]”米克說。
巴伯爾像野薔薇一般鋒利。“Hagame usted el favor, se?orita.[13]”他回嘴道。
在職業學校上西班牙語課很棒。說一種外語讓她感覺自己見多識廣。開學后,每天下午,她都開心地說新學的西班牙語單詞和句子。一開始,巴伯爾被難住了,她一邊說外語,一邊看他的臉,很有趣。很快,他就趕上來了,沒過多久,他就能復述她說的每句話,還記住了學過的單詞。當然,他不知道那些句子是什么意思,不過,她也沒照原本的意思說。過了一陣子,這孩子學得太快,她會的西班牙語都用光了,只好急促含混地發出一些編造的聲音。但沒過多久就被他發現了——誰也騙不了老巴伯爾·凱利。
“我要假裝第一次走進這所房子,”米克說,“這樣我就能看清所有的裝飾好不好看。”
她出了門,來到前廊,然后回來,站在門廳里。一整天,她、巴伯爾、波西亞和爸爸都在為這次派對布置門廳和餐廳。裝飾品有秋葉、藤蔓和紅色皺紋紙。餐廳的壁爐架上和衣帽架后面貼著亮黃色的葉子。他們在墻上拉了藤蔓,桌子上會放上潘趣酒[14]碗。紅色皺紋紙從壁爐架上垂下長穗,椅背上也纏著皺紋紙。裝飾足夠了。沒問題。
她用手蹭了蹭額頭,瞇起眼睛。巴伯爾站在她身旁,模仿她的每個動作:“我真希望這是一次不錯的派對。我真這么希望。”
這是她舉辦的第一場派對。她只參加過四五次。去年夏天,她參加了一次畢業舞會,但沒有一個男孩邀請她散步或跳舞,她就那么一直站在潘趣酒碗旁邊,直到所有茶點吃光,她就回家了。這次派對絕不會像那次那樣。再過幾個小時,她邀請的客人就該陸陸續續到了,喧鬧即將開始。
她不太記得怎么就有了開派對的念頭。她上職業學校不久就有了這個想法。中學棒極了,方方面面都和小學不一樣。如果她像黑茲爾和埃塔那樣上速記課,她就不會這么喜歡了——但她得到了特許,像男孩那樣學機械。機械班、代數和西班牙語都很妙。英語很難學。她的英語老師是明納小姐。大家都說,明納小姐以一萬美元的價格把腦子賣給了一個醫生,這樣她死后,他就可以把她的腦子切開,看看她為什么這么聰明。寫作課上,她突然問這樣的問題:“請說出與約翰遜博士同時代的八位名人。”還有:“引用十句《威克菲爾德的牧師》里的話。”她按字母順序點名,上課時,成績冊一直打開著。就算她腦袋靈光,也是個整天繃著臉討人嫌的家伙。西班牙語老師去歐洲旅行過。她說,在法國,人們抱著面包棍回家,也不包一下。他們會站在街上聊天,用面包棍敲打燈柱。法國沒有水,只有葡萄酒。
職業學校幾乎各方面都好。課間,他們在走廊里走來走去;午餐時間,學生們在體育館里閑逛。很快,有件事令她困擾。人們在走廊里一起走來走去,每個人似乎都屬于某個特殊的群體。一兩個星期內,她就認識了走廊和班里的人,她和他們說說話,但僅此而已。她不是任何群體的成員。上小學時,她想加入哪個群體,直接過去跟他們玩就行了。這里就不同了。
第一個星期,她獨自在走廊里走來走去,琢磨這件事。她計劃加入某個群體,她在這上面花的心思幾乎和音樂一樣多。這兩個念頭一直在她的腦子里。最后,她想到辦個派對。
她對邀請對象有嚴格的要求。不邀請小學生,十二歲以下的不行。她只邀請十三到十五歲的孩子。她邀請的每個人她都認識,關系好到可以在走廊里說話——不知道名字的,她就問出來。有電話的,她就打電話邀請,其余的在學校當面邀請。
電話里她總是說同樣的話。她讓巴伯爾把耳朵貼過來聽。“我是米克·凱利。”她說。如果他們不知道這個名字,她就解釋到他們想起來為止。“星期六晚上八點,我要辦一場舞會,我現在邀請你參加。我住在第四街103號A公寓。”A公寓在電話里聽起來棒極了。幾乎每個人都說很高興參加。幾個壞小子自作聰明,一遍遍問她的名字。一個男孩裝可愛,說:“我不認識你。”她立刻就把他鎮住了:“你去死吧!”除了那個自作聰明的家伙,有十個男孩和十個女孩,她知道他們都會來。這將是一場真正的派對,和她參加過或聽說過的所有派對都不一樣,而且會更好。
米克最后檢查了一遍門廳和餐廳。她在衣帽架旁“老臟臉”的照片前停下腳步。這是她媽媽的祖父的照片。他是南北戰爭時期的一名少校,在一場戰役中犧牲了。有個孩子在他的照片上畫了眼鏡和胡子,鉛筆印被擦掉后,他的臉就臟得不像樣了。這就是她叫他“老臟臉”的原因。這張照片在一個三連框中央。兩邊都是他兒子的照片。他們看上去和巴伯爾年齡相仿。他們穿著制服,面帶驚訝的表情。他們也在戰斗中犧牲了,很久以前。
“我要把這個取下來,這個和這次的派對不搭,看起來太普通了,你不這么覺得嗎?”
“我不知道,”巴伯爾說,“我們普通嗎,米克?”
“我不普通。”
她把相框放在衣帽架下面。裝飾得不錯。辛格先生回來看到會很高興。房間似乎非常空曠安靜。餐具已經擺好,準備吃晚飯了。晚飯過后,就是派對時間。她走進廚房,看茶點準備得怎么樣了。
“你認為一切會順利嗎?”她問波西亞。
波西亞正在做餅干。茶點在爐臺上,有花生醬、果凍三明治、巧克力脆餅和潘趣酒。三明治上面蓋著一塊濕茶巾。她偷看了一眼,但沒拿起一塊嘗嘗。
“我跟你說過四十遍了,一切都會好的,”波西亞說,“我先回家做個飯,然后馬上回來,系上白圍裙,好好招待你的客人。我九點半離開這里。今天是星期六,晚上赫保埃、威利和我也有安排。”
“當然,”米克說,“我只是想讓你幫幫忙,派對真正開起來就好了——你知道的。”
米克屈服了,拿了一塊三明治。她讓巴伯爾留在波西亞身邊,自己走進中間的屋子。她要穿的裙子正攤在床上。黑茲爾和埃塔都很慷慨,把最好的衣服借給了她——她們應該不會參加派對。埃塔的藍色雙縐晚禮服、一雙白色的輕便舞鞋和一頂水鉆冕狀頭飾。這些服飾真是美極了,想象不出她穿上會是什么樣。
時近傍晚,一道道長長的黃色斜陽穿過窗戶。如果她需要兩個小時為這次派對梳妝打扮,現在就該開始了。想到穿上漂亮的衣服,她不能就這樣坐著傻等。她慢慢走進浴室,脫下舊短褲和襯衫,擰開水龍頭。她搓洗粗糙的部位——腳后跟、膝蓋,特別是胳膊肘。她洗了很長時間。
她光著身子跑進中間的屋子,開始穿衣服。她穿上絲綢連衫襯褲和絲襪。為了好玩,她還戴上了埃塔的胸罩。接下來,她小心翼翼地穿上裙子,把腳塞進輕便舞鞋。這是她第一次穿晚禮服。她在鏡子前站了很久。她的個子太高了,裙子的下擺高出腳踝兩三英寸,鞋也太小了,穿著擠腳。她在鏡子前站了很久,最后她斷定,她要么看起來像個傻瓜,要么非常美。非此即彼。
她嘗試了六種不同的發型。額前翹起的那綹頭發有點小麻煩,于是她把劉海兒打濕,弄出三個小卷貼在額頭上。最后,她戴上冕狀頭飾,涂了很多口紅,搽了很多胭脂。打扮完了,她像電影明星那樣,抬起下巴,眼睛半睜半閉。她慢慢地把臉從一邊轉向另一邊。她看上去很美——就是很美。
她感覺鏡子里的那個人根本不是自己,那是一個和米克·凱利完全不同的人。離派對開始還有兩個小時,她羞于讓家人看到她早早就穿戴整齊了。她再次走進浴室,鎖上門。坐下來會把衣服弄亂,她就站在地板中央。四面封閉的墻似乎壓縮了所有的興奮。她感覺自己和過去那個米克·凱利太不同了,她知道這會比她這輩子的任何東西都好——這場派對。
“哇!潘趣酒!”
“好漂亮的裙子——”
“哎呀!你解出了那道三角題,四十六乘以二十——”
“借光!別擋道!”
人們蜂擁而入,每秒鐘大門都砰砰作響。尖銳的聲音和柔和的聲音同時響起,最后只剩下一片嗡嗡的喧鬧聲。女孩們穿著華美的晚禮服,三五成群,男孩們穿著干凈的帆布褲、后備軍官訓練團的制服,或者嶄新的深色西裝走來走去。亂哄哄的,米克看不清單個的臉或人。她站在衣帽架旁,環視整個派對。
“每人拿張舞會卡,開始預約吧。”
起初,屋子里太吵,什么也聽不清,無法集中精力。男孩們擠在潘趣酒碗周圍,桌子和藤蔓都被遮住了。只有她父親的臉從孩子們的頭頂上露出來,笑瞇瞇地把潘趣酒盛到小紙杯里。她身旁的衣帽架的底座上放著一罐糖果和兩塊手帕。幾個女孩以為今天是她生日,她表示了感謝,拆開禮物,也沒告訴她們,再過八個月,她才十四歲。每個人都和她一樣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精心裝扮了一番。男孩們聞起來很香。他們把頭發抹得油光水滑。身著五顏六色長裙的女孩們站在一起,好似一大片鮮艷的花朵。開頭很棒。這次派對的開局不錯。
“我有蘇格蘭、愛爾蘭和法國血統,還有——”
“我有德國血統——”
她叫喊著,讓大家拿好舞會卡,然后走進餐廳。很快,他們從門廳里涌進來。每個人拿著舞會卡,聚在墻邊,排好隊。派對這才真正開始。
突然,氣氛變得很古怪——靜悄悄的。男孩們站在房間一頭,女孩們在他們對面。出于某種原因,大家同時不出聲了。男孩們拿著卡片,看著姑娘們,屋子里寂靜無聲。男孩本該邀請女孩,但沒有一個人開口。可怕的平靜越來越沉重,她參加派對的次數不多,不知如何是好。接著,男孩們開始用拳頭擊打對方,聊起天來。姑娘們咯咯笑——但即使她們不看男孩,你還是能看出她們滿腦子想的都是自己是否受歡迎。可怕的寂靜消失了,但屋子里的氣氛很緊張。
過了一會兒,一個男孩走向一個叫德洛麗絲·布朗的女孩。他約完她后,所有男孩全都沖向德洛麗絲。她的卡片上寫滿了名字,他們又轉向一個叫瑪麗的女孩。這之后,一切又戛然而止。還有一兩個女孩得到了幾個邀約——因為這場派對是米克舉辦的,三個男孩約了她。僅此而已。
人們只是在餐廳和門廳里閑逛。男孩大多聚集在潘趣酒碗周圍,互相炫耀。女孩們也扎堆,笑個不停,假裝很開心。男孩們琢磨著女孩,女孩們琢磨著男孩。結果屋子里的氣氛很怪異。
就在這時,她注意到了哈利·米諾維茨。他就住在隔壁,她從小就認識他。盡管他比她大兩歲,但她長得比他快。夏天,他們經常在街邊的草地上摔跤打架。哈利是個猶太男孩,但看著不太像猶太人。他的頭發是淺棕色的,直發。今晚他穿得很整潔,進門時,他把一頂成年人那種帶一根羽毛的巴拿馬帽掛在衣帽架上。
她注意到他并不是因為他的衣服。他臉上有變化,因為他沒像往常那樣戴角質邊框眼鏡。他有一只眼睛長了針眼,為了看東西,他不得不像鳥一樣歪著腦袋。他細長的手不停地摸那個小紅包,好像很疼的樣子。他要潘趣酒的時候直接把紙杯戳到她爸爸臉上了。她看得出他非常需要眼鏡。他很緊張,老是撞到人。除了她,他沒邀請任何女孩,因為這是她的派對。
潘趣酒都喝光了。爸爸怕她尷尬,和媽媽一起回廚房榨檸檬汁。有些人在前廊和人行道上。她很高興來到外面,呼吸夜晚涼爽的空氣。走出炎熱明亮的房子,她聞到黑暗中即將到來的秋天的味道。
然后,她看到了意想不到的事。人行道旁,黑暗的街道上,有一群鄰居家的孩子。皮特、祖克爾·韋爾斯、芭比和小排骨——一大群人,有的年齡比巴伯爾小,有的十二歲多一點。甚至還有她根本不認識的孩子,嗅到聚會的氣味,也跑來玩。還有一些跟她一般大和比她大的孩子,她根本沒邀請他們,因為他們對她做過壞事,或者她對他們做過壞事。他們一個個臟兮兮的,穿著普通的短褲、邋遢的燈籠褲,或者日常的舊衣服。他們只是在暗處轉悠,注視著派對。看到這些孩子,她有兩種感覺:一種是悲哀,另一種是警惕。
“我約了你。”哈利·米諾維茨假裝在讀舞會卡上的字,但她看到上面什么也沒寫。她父親來到門廊,吹了聲口哨,第一首曲子開始了。
“好,”她說,“我們走吧。”
他們開始繞著街區走。穿著長裙,她依然覺得自己挺時髦。“看那邊,米克·凱利!”黑暗中,一個小孩叫道,“你們看她啊!”她繼續往前走,就像沒聽見一樣,但她知道那是小排骨,過兩天她就會抓住他。她和哈利沿著黑魆魆的人行道快步走著,來到街道盡頭時,他們拐到另一個街區。
“你多大了,米克,十三?”
“快十四了。”
她知道他在想什么。她也一直為此苦惱。五英尺六英寸[15]的身高,一百零三磅[16]的體重,她才十三歲。派對上的孩子站在她身邊都變成了矬子,除了哈利,他只比她矮幾英寸。沒有一個男孩愿意和比自己高這么多的女孩跳舞。不過,也許抽煙能阻止她繼續長高。
“我光是去年就長了三點二五英寸[17]。”她說。
“我在集市上見過一位女士,八英尺六英寸[18]。不過,你可能長不了那么高。”
哈利在一棵黑乎乎的紫薇樹旁立住腳。一個人也看不見。他從口袋里掏出個東西,拿在手里擺弄。她彎下身看了看,原來是他的眼鏡,他正在用手帕擦鏡片。
“對不起。”他說。他戴上眼鏡,她聽見他深深的呼吸。
“你應該一直戴著眼鏡。”
“是啊。”
“你出來怎么不戴眼鏡?”
夜很靜、很黑。過馬路時,哈利抓著她的胳膊肘。
“派對上有個姑娘覺得男人戴眼鏡女里女氣的。這個人——哦,好吧——也許我——”
他沒說完。突然,他繃緊身體,跑了幾步,跳起來夠高出頭頂約四英尺的一片樹葉。黑暗中,她剛好看得見那片高高的葉子。他的彈跳力很好,一把就揪了下來。他把葉子放進嘴里,黑暗中,對著假想敵打了幾拳。她趕上他。
像往常一樣,她心中有首歌。她自顧自地哼唱著。
“你在唱什么?”
“一個叫莫扎特的家伙寫的曲子。”
哈利感覺相當良好,像快拳手那樣側步:“聽著像德國人的名字。”
“我猜是。”
“法西斯?”他問。
“什么?”
“我是說那個莫扎特是法西斯分子,還是納粹分子?”
米克想了一下:“不,他們是最近的事,這個家伙已經死了一段時間了。”
“這是好事。”他又在黑暗中打了一拳。他想讓她問為什么。
“我說這是好事。”他又說了一遍。
“為什么?”
“因為我恨法西斯。要是讓我在街上碰到,我會殺了他。”
她看著哈利。街燈下,樹葉在他臉上投下快速晃動的斑駁的影子。他很興奮。
“怎么回事?”她問。
“天哪,你從來不看報紙嗎?你瞧,是這樣的——”
他們又繞回來了。家里喧鬧得很。人們在人行道上叫著,跑著。她一陣陣反胃。
“沒時間解釋了,除非我們再繞著這個街區轉一圈。我不介意告訴你我為什么痛恨法西斯。我想告訴你這件事。”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有機會把這些想法滔滔不絕地講給某個人聽。但她沒時間聽。她正忙著觀察家門口的情況。“好了,回頭見。”約會結束了,她可以觀看并專心思考眼前的混亂了。
她不在的時候發生了什么?她離開的時候,人們穿著漂亮的衣服,三三兩兩站著消磨時間,這是一個真正的派對。而現在——才過去五分鐘,這個地方更像是一座瘋人院。她不在的時候,那群孩子從暗處走出來,徑直沖進了派對。膽子可真大!老皮特·韋爾斯手里拿著一杯潘趣酒走出來,砰的一聲關上前門。他們喊叫著,奔跑著,和被邀請的人混在一起——穿著松松垮垮的舊燈籠褲和日常的衣服。
芭比·威爾森在前廊上胡鬧——芭比還不到四歲。誰都看得出來這會兒她應該在家里睡覺,像巴伯爾一樣。她一次邁一個臺階,把潘趣酒高高舉過頭頂。她根本沒有理由來這兒。布蘭農先生是她姨夫,她隨時可以在他那兒得到免費的糖果和飲料。她剛走上人行道,米克就抓住了她的胳膊。“馬上回家,芭比·威爾森。走吧,立刻。”米克朝四周看了看,想知道還能做什么,讓派對恢復它該有的樣子。她走向祖克爾·韋爾斯。他站在人行道遠端,黑暗處,手里拿著紙杯,神情恍惚地看著每個人。祖克爾七歲,穿著短褲,光著上身和腳丫子。他沒搗亂,但看到眼前的一切,她簡直氣瘋了。
她抓住祖克爾的肩膀搖晃。一開始,他緊咬牙關,但過了一會兒,他的牙齒開始咯咯作響。“回家去,祖克爾·韋爾斯。你沒被邀請,別在這兒瞎轉悠了。”她放開他后,祖克爾仿佛夾著尾巴一般,沿著街道慢慢走開了。但他沒有徑直回家。走到街角時,她看見他在路邊坐下來,注視著派對,他以為她看不見他。
終于把祖克爾打發走了,她感覺很好,但緊接著,她心里又有了一種不祥的預感,開始擔心,于是又把他叫了回來。把事情搞得一團糟的是大孩子們。他們真是一群膽大包天的搗蛋鬼,喝光了飲料,把一場真正的派對搞成了一場騷亂。他們進來出去,砰砰關門,大喊大叫,互相碰撞。她走向皮特·韋爾斯,因為他最頑劣。他戴著橄欖球頭盔撞人。皮特已經十四歲了,但還在上七年級。她走向他,但他的塊頭太大了,不能像搖晃祖克爾那樣搖晃他。她叫他回家,他快速晃動身體,向她沖了過來。
“我去過六個州。佛羅里達、亞拉巴馬——”
“用銀色的布做的,配上腰帶——”
派對亂糟糟。所有人同時說話。受到邀請的職業學校的學生和鄰居的小孩混在一起。男孩和女孩仍三五成群分開站,沒有人約會。屋子里的檸檬水也快喝光了。碗底只有一小汪水,上面漂著幾片檸檬皮。她爸爸一直對孩子太好。只要有人把杯子遞過來,他就給人家倒潘趣酒。她走進餐廳時,波西亞正在分三明治。五分鐘內,一搶而空。她只拿到一塊——果凍三明治,面包泡在粉紅色的液體里。
波西亞待在餐廳,觀看派對。“太好玩了,我不走了,”她說,“我已經讓人捎信給赫保埃和威利了,這個周六的晚上,他們自己玩吧。每個人都這么興奮,我要等著看這個派對的結尾。”
興奮——就是這個詞。她能感覺到房間里、門廊上和人行道上全都彌漫著興奮。她自己也挺興奮。從衣帽架的鏡子前走過時,她看到鏡中自己漂亮的衣服、漂亮的臉蛋、紅色的胭脂和水鉆冕狀頭飾,但她不僅僅是因為這些興奮。也許是因為屋子里的裝飾,還有職業學校的學生和孩子們擠在一起。
“看著她跑!”
“哎喲!住手——”
“別沒大沒小的!”
一群女孩在街上奔跑,提著裙子,頭發飄揚。幾個男孩從一叢絲蘭上砍下又長又尖刺刀似的葉子,拿著它們追趕女孩。職業學校的新生們全都精心裝扮成參加一場真正的舞會的樣子,一舉一動卻像孩子。一半是玩鬧,一半根本不是玩鬧。一個男孩端著一把“尖刀”過來了,她也跑了起來。
派對的理念徹底完結。這只是一場普通的打鬧。但這是她見過的最狂野的夜晚。都是孩子們造成的。他們就像是一種傳染病,他們的加入讓其他人忘了中學,忘了自己快是成年人。這就像下午泡澡之前,先在后院里打滾,弄自己一身泥,就是為了進浴缸之前,享受這種美好的感覺。每個人都是星期六晚上在外面玩耍的野孩子,她覺得自己最野。
她叫嚷、推搡,總是第一個嘗試新花樣。她吵吵鬧鬧,跑得太快,注意不到其他人在干什么。她上氣不接下氣,沒法完成她想做的所有瘋狂的事。
“街邊有溝!溝!溝!”
她第一個沖過去。這個街區的地下在鋪設新管道,挖了一條特別深的溝。溝邊的火盆在黑暗中又亮又紅。她迫不及待地想爬下去。她一直跑到搖曳的小火焰邊,然后跳了下去。
如果穿的是網球鞋,她可以像貓一樣落地——但她穿的是高跟鞋,她腳下一滑,肚子撞到管子上。她的呼吸停止了。她閉著眼睛,靜靜地躺著。
這場派對——她回想了很久自己是如何想象它的,如何想象職業學校的新人,以及她每天都想與之廝混的那群人。再回到學校的走廊,感覺將會不同,她知道他們沒什么特別的,和其他孩子一樣。這場搞砸了的聚會還成。但一切都結束了。這就是結局。
米克從溝里爬了出來。幾個小孩在小火盆周圍玩耍。火苗發出紅光,投下長長的閃爍的影子。一個男孩回了趟家,戴上提前為圣誕節買的面具。除了他,派對沒有什么變化。
她慢慢地往家走。經過孩子們身邊時,她一聲不吭,也不看他們一眼。門廳里的裝飾被扯掉了,房子看起來空空的,因為所有人都出去了。她在浴室脫下藍色的晚禮服。裙邊撕破了,她把它疊起來,破的地方就看不見了。水鉆冕狀頭飾不知道丟哪兒了。她的舊短褲和襯衫依然丟在地板上。她穿上它們。她太大了,以后不能穿短褲了。過了今晚就不能穿了,再也不能了。
米克走出去,站在前廊上。沒了胭脂,她的臉很白。她把手攏在嘴邊,深吸了一口氣。“都回家吧!關門啦!派對結束了!”
寂靜神秘的夜里,她又獨自一人了。天還不晚,街邊的窗上透出一個方塊一個方塊的黃光。她走得很慢,手插在口袋里,頭歪向一邊。她走了很久,根本沒注意方向。
房子與房子之間開始拉開距離,院子里有大樹和黑魆魆的灌木叢。她環顧四周,發現自己就在這個夏天來過很多次的那家附近。她不知不覺走到了這里。她走到那幢房子前面,等了等,確定沒有人看見她后,穿過側院。
收音機照常開著。她在窗前站了片刻,看著里面的人。禿頭的男人和灰白頭發的夫人在桌旁打牌。米克坐在地上。這是一個非常美好且隱蔽的所在。四周是茂密的雪松,她把自己完全隱藏起來了。今晚的節目不好聽——有人唱流行歌曲,所有歌曲都以同樣的方式結尾。她心里空落落的。她把手伸進口袋,摸來摸去。有葡萄干、七葉樹籽、一串珠子、一根香煙、幾根火柴。她點上煙,以手抱膝。她心里空落落的,甚至沒有一絲感覺或想法。
一個節目接著一個節目,都是垃圾。她不是很在意。她抽著煙,抓起一小把草葉。過了一會兒,一個新播音員開始說話。他提到了貝多芬。她在圖書館讀到過這位音樂家——他的名字讀起來有個A,拼寫的時候是兩個E。他也是德國人,和莫扎特一樣。他活著的時候說外語,住在外國——她就想這樣。播音員說要播放他的第三交響曲。她有些心不在焉,還想再走走,不太在乎收音機里播什么。接著,音樂聲響起。米克抬起頭,舉起拳頭,抵住喉嚨。
怎么回事?有那么一分鐘,序曲左右搖晃,像散步或行軍,像上帝在夜晚昂首闊步。她感覺身外的一切突然凍住了,只有第一樂章在心里熱乎乎的。她連后面的音樂都聽不見了,但她坐在那里等著,緊握拳頭,整個人僵住了。過了一會兒,音樂又來了,更硬,更響。它和上帝沒有任何關系。這是她,米克·凱利,白天行走,夜晚形單影只。在炎炎烈日下,在黑暗中,充滿計劃和感受。這音樂就是她——真真正正完完全全的她。
她沒法好好聽整首曲子。樂曲在她心中沸騰。哪部分?抓住某些美妙的部分,仔細回味,以后就不會忘了——也許她應該放棄這種做法,每個部分都聽,不去想,也不試圖記住?天哪!整個世界都是這首曲子,她不能更仔細地聆聽。最后,序曲又回來了,各種樂器共同演奏出每個音符,如同一記記握緊的重拳打在她心上。第一樂章結束了。
這首曲子不長也不短。它和時長毫無關系。她緊緊抱著腿坐著,十分用力地咬著帶咸味兒的膝蓋。她可能聽了五分鐘,也可能聽了半個晚上。第二樂章是黑色的——緩慢的進行曲。并不悲傷,但就像全世界都是死的、黑的,回想過去也沒用。有一種號角似的樂器吹出哀傷悅耳的曲調。然后,音樂憤怒地揚起,帶著興奮的底色。最后又是黑色的進行曲。
但也許這首交響曲的最后一個樂章才是她最喜歡的——歡樂,像世界上最偉大的人艱難而又自由地奔跑跳躍。這樣美妙的音樂是最令人痛苦的東西。整個世界都是這首交響曲,她聽不過來。
結束了。她雙手抱膝,僵硬地坐著。電臺在播另一個節目,她用手指堵住耳朵。音樂只給她內心留下傷痛,還有空虛。這首交響曲的旋律,她想不起來了,哪怕是最后幾個音符。她努力回想,但想不起任何聲音。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只剩下她像兔子一樣怦怦跳的心和這種可怕的傷痛。
收音機和屋里的燈都關了。夜很黑。米克突然用拳頭猛擊大腿,使出渾身力氣捶打同一塊肌肉,直到眼淚順著臉頰流下來。但她覺得這還不夠狠。灌木叢下面的石子很鋒利。她抓起一把,在同一個地方上下刮擦,直到手上流出血。然后,她倒在地上,仰望黑夜。她的腿火辣辣地疼,她心里好受些了。她躺在濕漉漉的草地上,身上軟綿綿的,過了一會兒,她的呼吸再次平緩起來。
為什么探險家們不是仰望天空就知道世界是圓的?天空是彎曲的,像一個巨大的玻璃球內部,深藍的天上點綴著明亮的星星。夜晚很寧靜。空氣中有溫暖的雪松的氣味。不努力回想那首曲子,它反而在心頭響起。第一樂章在她的腦海中響起,和剛才收音機里播放的一模一樣。她平靜、緩慢地聆聽,就像解幾何題一樣想著音符,這樣她就會記住。她能清楚地看到聲音的形狀,她不會忘記它們。
現在她感覺很好。她低聲說了幾句話:“主赦免我吧,因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她怎么會想起這個?最近這幾年,人人都知道沒有什么真正的上帝。當她想到過去她想象中的上帝時,她只能看到辛格先生裹著長長的白床單。上帝是沉默的——也許這就是她想起那句話的原因。她又把那句話說了一遍,仿佛是對辛格先生說的:“主赦免我吧,因為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
這首曲子優美且清脆。現在她想唱就能唱出來。也許以后,某個早上,她醒來時,還會想起更多。如果再聽一遍這首交響樂,她還會記住其他樂章。如果能再聽四遍,就四遍,她就全記住了。也許吧。
她又聽起了序曲。音符越來越舒柔緩慢,她仿佛正緩緩沉入黑暗的地下。
米克猛然驚醒。空氣涼颼颼的,睡醒前,她夢見老埃塔·凱利要把被子全拿走。“給我毯子——”她想說。就在這時,她睜開了眼睛。天很黑,星星全不見了。草地是濕的。她急忙起身,爸爸會擔心的。接著,她又想起了那首曲子。她不知道現在是半夜,還是凌晨三點,她匆匆往家趕。空氣中有一股類似秋天的氣味。音樂在她的腦子里又響又快,她在通往家的人行道上越跑越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