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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唯真唯美·愛的靈感(1)

徐志摩散文精選

徐志摩是一個傳奇,他短暫的一生給中國文學(xué)增添了大量的優(yōu)秀作品。一提到徐志摩,我們大多只會聯(lián)想到他的詩,他的新月社,他的風(fēng)花雪月的情感歷程。其實,徐志摩創(chuàng)作的散文在現(xiàn)代文學(xué)史上也抒寫著濃墨重彩的篇章,其散文的文學(xué)地位和藝術(shù)價值絲毫不亞于詩歌。

【夜】

夜,無所不包的夜,我頌美你!

夜,現(xiàn)在萬象都象乳飽了的嬰孩,在你大母溫柔的懷抱中眠熟。

一天只是緊疊的烏云,像野外一座帳篷,靜悄悄的,靜悄悄的;河面只閃著些纖微、軟弱的輝芒,橋邊的長梗水草,黑沉沉的象幾條爛醉的鮮魚橫浮在水上,任憑憊懶的柳條在他們的肩尾邊撩拂;對岸的牧場,屏圍著墨青色的榆蔭,陰森森的,象一座镵空的古墓;那邊樹背光芒,又是什么呢?

我在這沉靜的境界中徘徊,在凝神地傾聽,……聽不出青林的夜樂,聽不出康河的夢囈,聽不出鳥翅的飛聲;我卻在這靜謐中,聽出宇宙進行的聲息,黑夜的脈搏與呼吸,聽出無數(shù)的夢魂的匆忙蹤跡;也聽出我自己的幻想,感受了神秘的沖動,在豁動他久斂的習(xí)翮,準(zhǔn)備飛出他沉悶的巢居,飛出這沉寂的環(huán)境,去尋訪黑夜的奇觀,去尋訪更玄奧的秘密——聽呀,他已經(jīng)沙沙的飛出云外去了!

一座大海的邊沿,黑夜將慈母似的胸懷緊貼住安息的萬象;波瀾也只是睡意,只是懶懶向空疏的沙灘上洗淹,像一個小沙彌在瞌睡地撞他的夜鐘,只是一片模糊的聲響。

那邊巖石的面前,直豎著一個偉大的黑影——是人嗎?

一頭的長發(fā),散披在肩上,在微風(fēng)中顫動;他的兩肩,瘦的,長的,向著無限的天空舉著,——他似在禱告,又似在悲泣——是呀,悲泣——海浪還只在慢沉沉的推送——看呀,那不是他的一滴眼淚?

一顆明星似的眼淚,掉落在空疏的海砂上,落在倦懶的浪頭上,落在睡海的心窩上,落在黑夜的腳邊——一顆明星似的眼淚!

一顆神靈,有力的眼淚,仿佛是發(fā)酵的酒釀,作炸的引火,霹靂的電子;他喚醒了海,喚醒了天,喚醒了黑夜,喚醒了浪濤——真?zhèn)ゴ蟮母锩畷r地扯開了滿天的云幕,化散了遲重的霧氣。

純碧的天中,復(fù)現(xiàn)出一輪團圓的明月,一陣威武的西風(fēng)猛掃著大寶的琴弦,開始神偉的音樂。

海見了月光的笑容,聽了大風(fēng)的呼嘯,也象初醒的獅虎,搖擺咆哮起來——霎時地浩大的聲響,霎時地普遍的猖狂!

夜呀!你曾經(jīng)見過幾滴那明星似的眼淚?

到了二十世紀(jì)的不夜城。

夜呀,這是你的叛逆,這是惡俗文明的廣告,無恥、淫猥、殘暴、骯臟,——表面卻是一致的輝耀。看,這邊是跳舞會的尾聲,那邊是夜宴的收梢,那廂高樓上一個肥狠的猶大,正在奸污他錢擄的新娘;那邊街道轉(zhuǎn)角上,有兩個強人,擒住一個過客,一手用刀割斷他的喉管,一手掏他的錢包;那邊酒店的門外,麇聚著一群醉鬼,蹣跚地在穢語,狂歌,音似鈍刀刮鍋底——

幻想更不忍觀望,趕快的掉轉(zhuǎn)翅膀,向清凈境界飛去。飛過了海,飛過了山,也飛回了一百多年的光陰——他到了“湖濱詩侶”的故鄉(xiāng)。

多明凈的夜色!只淡淡的星輝在湖胸上舞旋,三四個草蟲叫夜;四圍的山峰都把寬廣的身影寄宿在葛瀨士迷亞柔軟的湖心,沉酣的睡熟;那邊“乳鴿山莊”放射出幾縷油燈的稀光,斜僂在莊前的荊籬上。

聽呀,那不是罪翁(即英國湖畔派詩人騷塞,編者注)吟詩的清音——

The poets who in earth have render us heir

of truth a pure delight by heavenly lays!

Oh!might my name be numberd among theirs,

The glady bowld end my mortal days!

詩人解釋大自然的精神,

美妙與詩歌的歡樂,蘇解人間愛困!

無羨富貴,但求為此高尚的詩歌者之一人,

便撒手長瞑,我已不負(fù)吾生。

我便無憾地辭塵埃,返歸無垠。

他音雖不亮,然韻節(jié)流暢,證見曠達的情懷,一個個的音符都變成了活動的火星,從窗欞里點飛出來!飛入天空,仿佛一串鳶燈,憑徹青云,下照流波,余音灑灑的驚起了林里的棲禽,放歌稱嘆。

接著清脆的嗓音,又不是他妹妹桃綠水(即華茲華斯的妹妹Dorothy,)的?呀,原來新染煙癖的高柳列奇(即英國湖畔派詩人柯勒律治)也在他家作客,三人圍坐在那間湫隘的客室里,壁爐前烤火爐里燒著他們早上在園里親劈的栗柴,在噼啪的作響,鐵架上的水壺也已經(jīng)滾沸,嗤嗤有聲:

To sit without emotion,hope or aim

in the loved pressure of my cottage fire,

And lisiten to the flapping of the flam

or kettle whispering its faint undersong.

坐處在可愛的將息爐火之前,

無情緒的興奮、無冀、無籌營,

聽,但聽火焰,飐搖的微喧,

聽水壺的沸響,自然的樂音。

夜呀,像這樣人間難得的紀(jì)念,你保存了多少……

他又離了詩侶的山莊,飛出了湖濱,重復(fù)逆溯著泅涌的時潮,到了幾百年前海岱兒堡(Heidelberg)的一個跳舞盛會。

雄偉的赭色宮堡,一體沉浸在滿目的銀濤中,山下的尼波河(Nubes)有悄悄的進行。堡內(nèi)只是舞過鬧酒的歡聲,那位海量的侏儒今晚已喝到第六十三瓶啤酒,嚷著要吃那大廚里燒烤的全牛,引得滿庭假發(fā)粉面的男客、長裙如云女賓哄堂的大笑。在笑聲里幻想又溜回了不知幾十世紀(jì)的一個昏夜——

眼前只見烽煙四起,巴南蘇斯的群山點成一座照徹云天大火屏,遠(yuǎn)遠(yuǎn)聽得呼聲,古樸壯碩的呼聲——

“阿加孟龍(即阿伽門農(nóng),編者注)打破了屈次奄(即特洛伊,編者注)奪回了海倫,現(xiàn)在凱旋回雅典了。希臘的人民呀,大家快來歡呼呀!——阿加孟龍,王中的王!”

這呼聲又將我幻想的雙翼,吹回更不知無量數(shù)的世紀(jì),到了一個更古的黑夜,一座大山洞的跟前;一群男女、老的、少的、腰圍獸皮或樹葉的原民,蹲踞在一堆柴火的跟前,在煨烤大塊的獸肉。猛烈地騰竄的火花,同他們強固的軀體,黔黑多毛的肌膚——這是人類文明的搖蕩時期。

夜呀,你是我們的老乳娘!

最后飛出氣圍,飛出了時空的關(guān)塞。

當(dāng)前是宇宙的大觀!幾百萬個太陽,大的小的,紅的黃的,放花竹似的在無極中激震,旋轉(zhuǎn)——

但人類的地球呢?

一海的星砂,卻向哪里找去,不好,他的歸路迷了!

夜呀,你在哪里?

光明,你又在哪里?

“不要怕,前面有我。”一個聲音說。

“你是誰呀?”

“不必問,跟著我來不會錯的。我是宇宙的樞紐,我是光明的泉源,我是神圣的沖動,我是生命的生命,我是詩魂的向?qū)В徊灰嘈模襾聿粫e的。”

“我不認(rèn)識你。”

“你已經(jīng)認(rèn)識我!在我的眼前,太陽,草木,星,月,介殼,鳥獸,各類的人,蟲豸,都是同胞。他們都是從我取得生命,都受我的愛護,我是太陽的太陽,永生的火焰;你只要聽我指導(dǎo),不必猜疑,我叫你上山,你不要怕險;我教你入水,你不要怕淹;我教你蹈火,你不要怕燒;我叫你跟我走,你不要問我是誰;我不在這里;也不在那里,但只隨便哪里都有我。

若然萬象都是空的幻的,我是終古不變的真理與實在;你方才遨游黑夜的勝跡,你已經(jīng)得見他許多珍藏的秘密,——你方才經(jīng)過大海的邊沿,不是看見一顆明星似的眼淚嗎?——那就是我。

你要真靜定,須向狂風(fēng)暴雨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和諧,須向混沌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平安,須向大變亂、大革命的底里求去;你要真幸福,須向真痛里嘗去;你要真實在,須向真空虛里悟去;你要真生命,須向最危險的方向訪去;你要真天堂,須向地獄里守去;這方向就是我。

這是我的話,我的教訓(xùn),我的啟發(fā);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領(lǐng)你回到你好奇的出發(fā)處,引起游興的夜里;你看這不是湛露的綠草,這不是溫馴的康河?愿你再不要多疑,聽我的話,不會錯的,——我永遠(yuǎn)在你的周圍。”

一九二二年七月康橋

1923年12月1日《晨報·文學(xué)旬刊》

【印度洋上的秋思】

昨夜中秋。黃昏時西天掛下一大簾的云母屏,掩住了落日的光潮,將海天一體化成暗藍色,寂靜得如黑衣尼在圣座前默禱。過了一刻,即聽得船梢布篷上窸窸窣窣啜泣起來,低壓的云夾著迷蒙的雨色,將海線逼得像湖一般窄,沿邊的黑影,也辨認(rèn)不出是山是云,但涕淚的痕跡,卻滿布在空中水。

又是一番秋意!那雨聲在急驟之中,有零落蕭疏的況味,連著陰沉的氣氳,只是在我靈魂的耳畔私語道:“秋”!我原來無歡的心境,抵御不住那樣溫婉的浸潤,也就開放了春夏間所積受的秋思,和此時外來的怨艾構(gòu)合,產(chǎn)出一個弱的嬰兒——“愁”。

天色早已沉黑,雨也已休止。但方才啜泣的云,還疏松地幕在天空,只露著些慘白的微光,預(yù)告明月已經(jīng)裝束齊整,專等開幕。同時船煙正在莽莽蒼蒼地吞吐,筑成一座蟒鱗的長橋,直聯(lián)及西天盡處,和輪船泛出的一流翠波白沫,上下對照,留戀西來的蹤跡。

北天云幕豁處,一顆鮮翠的明星,喜孜孜地先來問探消息,像新嫁媳的侍婢,也穿扮得遍體光艷。但新娘依然姍姍未出。

我小的時候,每于中秋夜,呆坐在樓窗外等看“月華”。若然天上有云霧繚繞,我就替“亮晶晶的月亮”擔(dān)憂。若然見了魚鱗似的云彩,我的小心就欣欣怡悅,默禱著月兒快些開花,因為我常聽人說只要有“瓦楞”云,就有月華;但在月光放彩以前,我母親早已逼我去上床,所以月華只是我腦筋里一個不曾實現(xiàn)的想象,直到如今。

現(xiàn)在天上砌滿了瓦楞云彩,霎時間引起了我早年許多有趣的記憶——但我的純潔的童心,如今哪里去了!

月光有一種神秘的引力。她能使海波咆哮,她能使悲緒生潮。月下的喟息可以結(jié)聚成山,月下的情淚可以培疇百畝的畹蘭,千莖的紫琳耿。我疑悲哀是人類先天的遺傳,否則,何以我們兒年不知悲感的時期,有時對著一瀉的清輝,也往往凄心滴淚呢?

但我今夜卻不曾流淚。不是無淚可滴,也不是文明教育將我最純潔的本能鋤凈,卻為是感覺了神圣的悲哀,將我理解的好奇心激動,想學(xué)契古特白登(即夏多勃里昂,法國作家)來解剖這神秘的“眸冷骨累”。冷的智永遠(yuǎn)是熱的情的死仇。他們不能相容的。

但在這樣浪漫的月夜,要來練習(xí)冷酷的分析,似乎不近人情!所以我的心機一轉(zhuǎn),重復(fù)將鋒快的智力劇起,讓沉醉的情淚自然流轉(zhuǎn),聽他產(chǎn)生什么音樂,讓綣繾的詩魂漫自低回,看他尋出什么夢境。

明月正在云巖中間,周圍有一圈黃色的彩暈,一陣陣的輕靄,在她面前扯過。海上幾百道起伏的銀溝,一齊在微叱凄其的音節(jié),此外不受清輝的波域,在暗中墳墳漲落,不知是怨是慕。

我一面將自己一部分的情感,看入自然界的現(xiàn)象,一面拿著紙筆,癡望著月彩,想從她明潔的輝光里,看出今夜地面上秋思的痕跡,希冀她們在我心里,凝成高潔情緒的菁華。因為她光明的捷足,今夜遍走天涯,人間的恩怨,哪一件不經(jīng)過她的慧眼呢?

印度的Ganges(埂奇)河邊有一座小村落,村外一個榕絨密繡的湖邊,坐著一對情醉的男女,他們中間草地上放著一尊古銅香爐,燒著上品的水息,那溫柔婉戀的煙篆,沉馥香濃的熱氣,便是他們愛感的象征。月光從云端里輕俯下來,在那女子腦前的珠串上,水息的煙尾上,印下一個慈吻,微哂,重復(fù)登上她的云艇,上前駛?cè)ァ?

一家別院的樓上,窗簾不曾放下,幾枝肥滿的桐葉正在玻璃上搖曳斗趣,月光窺見了窗內(nèi)一張小蚊床上紫紗帳里,安眠著一個安琪兒似的小孩,她輕輕挨進身去,在他溫軟的眼睫上,嫩桃似的腮上,撫摩了一會。又將她銀色的纖指,理齊了他臍圓的額發(fā),藹然微哂著,又回她的云海去了。

一個失望的詩人,坐在河邊一塊石頭上,滿面寫著幽郁的神情,他愛人的倩影,在他胸中像河水似的流動,他又不能在失望的渣滓里榨出些微甘液,他張開兩手,仰著頭,讓大慈大悲的月光,那時正在過路,洗沐他淚腺濕腫的眼眶,他似乎感覺到清心的安慰,立即摸出一枝筆,在白衣襟上寫道:

月光,

你是失望兒的乳娘!

面海一座柴屋的窗欞里,望得見屋里的內(nèi)容:一張小桌上放著半塊面包和幾條冷肉,晚餐的剩余,窗前幾上開著一本家用的圣經(jīng),爐架上兩座點著的燭臺,不住地在流淚,旁邊坐著一個皺面駝腰的老婦人,兩眼半閉不閉地落在伏在她膝上悲泣的一個少婦,她的長裙散在地板上像一只大花蝶。老婦人掉頭向窗外望,只見遠(yuǎn)遠(yuǎn)海濤起伏,和慈祥的月光在擁抱蜜吻,她嘆了聲氣向著斜照在圣經(jīng)上的月彩囁道:

真絕望了!真絕望了!

她獨自在她精雅的書室里,把燈火一齊熄了,倚在窗口一架藤椅上,月光從東墻肩上斜瀉下去,籠住她的全身,在花磚上幻出一個窈窕的倩影,她兩根垂辮的發(fā)梢,她微澹的媚唇,和庭前幾莖高峙的玉蘭花,都在靜謐的月色中微顫,她加她的呼吸,吐出一股幽香,不但鄰近的花草,連月兒聞了,也禁不住迷醉,她腮邊天然的妙渦,已有好幾日不圓滿:她瘦損了。但她在想什么呢?月光,你能否將我的夢魂帶去,放在離她三五尺的玉蘭花枝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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