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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綿延深遠·愛的絕唱(1)

徐志摩詩歌精選

“新月派”代表詩人徐志摩,是我國現代文學史上具有較大影響和重要地位的詩人。他的詩作在情感的宣泄、意境的營造、節奏的追求和形式的探求諸方面,都為后世留下了珍貴的啟迪,體現其特殊的美學價值。

《志摩的詩》是徐志摩編選的第一個詩集,篇什大都是1922~1924年之間的作品。從這本詩集中我們可以約略見出徐志摩在回國初年的生活和思想感情狀況。

【再別康橋】

輕輕的我走了,

正如我輕輕的來;

我輕輕的招手,

作別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陽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艷影,

在我的心頭蕩漾。

軟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搖;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條水草!

那榆蔭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間,

沉淀著彩虹似的夢。

尋夢?撐一支長篙,

向青草更青處漫溯,

滿載一船星輝,

在星輝斑斕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別離的笙簫;

夏蟲也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橋!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來;

我揮一揮衣袖,

不帶走一片云彩。

寫于1928年11月6日,初載1928年12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0號,署名徐志摩。

【雪花的快樂】

假如我是一朵雪花,

翩翩的在半空里瀟灑,

我一定認清我的方向——

飛揚,飛揚,飛揚,——

這地面上有我的方向。

不去那冷寞的幽谷,

不去那凄清的山麓,

也不上荒街去惆悵——

飛揚,飛揚,飛揚,——

你看,我有我的方向!

在半空里娟娟的飛舞,

認明了那清幽的住處,

等著她來花園里探望——

飛揚,飛揚,飛揚,——

啊,她身上有朱砂梅的清香!

那時我憑借我的身輕,

盈盈的,沾住了她的衣襟,

貼近她柔波似的心胸——

消溶,消溶,消溶,——

溶入了她柔波似的心胸!

此詩寫于1924年12月30日。發表于1925年1月17日《現代評論》第一卷第6期。

【沙揚娜拉(贈日本女郎)】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像一朵水蓮花不勝涼風的嬌羞,

道一聲珍重,道一聲珍重,

那一聲珍重里有蜜甜的憂愁。

沙揚娜拉!

寫于1924年5月陪泰戈爾訪日期間。這是組詩《沙揚娜拉十八首》中的最后一首?!渡硴P娜拉十八首》收入1925年8月版《志摩的詩》,再版時刪去前十七首,僅留這一首。沙揚娜拉,日語“再見”的音譯。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我來揚子江邊買一把蓮蓬;

手剝一層層蓮衣,

看江鷗在眼前飛,

忍含著一眼悲淚——

我想著你,我想著你,啊小龍!

我嘗一嘗蓮瓤,回味曾經的溫存:——

那階前不卷的重簾,

掩護著同心的歡戀:

我又聽著你的盟言,

“永遠是你的,我的身體,我的靈魂?!?

我嘗一嘗蓮心,我的心比蓮心苦;

我長夜里怔忡,

掙不開的惡夢,

誰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愛,這日子叫我如何過?

但我不能責你負,我不忍猜你變,

我心腸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舊將你緊緊的抱摟——

除非是天翻——但誰能想象那一天?

本詩最初見于1925年9月9日《志摩日記·愛眉小札》內。

【我有一個戀愛】

我有一個戀愛,

我愛天上的明星,

我愛他們的晶瑩:——

人間沒有這異樣的神明。

在冷峭的暮冬的黃昏,

在寂寞的灰色的清晨,

在海上,在風雨后的山頂:——

永遠有一顆,萬顆的明星!

山澗邊小草花的知心,

高樓上小孩童的歡欣,

旅行人的燈亮與南針:——

萬萬里外閃爍的精靈!

我有一個破碎的魂靈,

像一堆破碎的水晶,

散布在荒野的枯草里:——

飽啜你一瞬瞬的殷勤。

人生的冰激與柔情,

我也曾嘗味,我也曾容忍;

有時階砌下蟋蟀的秋吟:——

引起我心傷,逼迫我淚零。

我袒露我的坦白的胸襟,

獻愛與一天的明星;

任憑人生是幻是真,

地球存在或是消泯——

大空中永遠有不昧的明星!

寫作時間和發表報刊不詳。手稿篇末注明:“二十六日,半夜?!迸c原稿有出入的是:第3行“晶瑩”為“光明”;第4行為“我愛他們的恒心”;第6行“清晨”為“侵晨”;第9行“山澗邊”為“澗邊”;第13行“魂靈”為“心靈”;第17行“冰激”為“冷激”;第20行“心傷”為“傷心”。

【云游】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際云游,

自在,輕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無攔阻的逍遙,

你更不經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澗水,雖則你的明艷

在過路時點染了他的空靈,

使他驚醒,將你的倩影抱緊。

他抱緊的是綿密的憂愁,

因為美不能在風光中靜止;

他要,你已飛渡萬重的山頭,

去更闊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為你消瘦,那一流澗水,

在無能的盼望,盼望你飛回!

寫于1931年7月。

【我不知道風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輕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溫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甜美是夢里的光輝。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她的負心,我的傷悲。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在夢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風

是在哪一個方向吹——

我是在夢中,

黯淡是夢里的光輝。

寫于1928年,初載同年3月10日《新月》月刊第1卷第1號,署名志摩。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這是一個懦怯的世界:

容不得戀愛,容不得戀愛!

披散你的滿頭發,

赤露你的一雙腳;

跟著我來,我的戀愛,

拋棄這個世界

殉我們的戀愛!

我拉著你的手,

愛,你跟著我走;

聽憑荊棘把我們的腳心刺透,

聽憑冰雹劈破我們的頭,

你跟著我走,

我拉著你的手,

逃出了牢籠,恢復我們的自由!

跟著我來,

我的戀愛!

人間已經掉落在我們的后背,——

看呀,這不是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白茫茫的大海,

無邊的自由,我與你與戀愛!

順著我的指頭看,

那天邊一小星的藍——

那是一座島,島上有青草,

鮮花,美麗的走獸與飛鳥;

快上這輕快的小艇,

去到那理想的天庭——

戀愛,歡欣,自由——辭別了人間,永遠!

寫于1925年2月。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多謝天!我的心又一度的跳蕩,

這天藍與海青與明潔的陽光,

驅凈了梅雨時期無歡的蹤跡,

也散放了我心頭的網羅與紐結,

像一朵曼陀羅花英英的露爽,

在空靈與自由中忘卻了迷惘:——

迷惘,迷惘!也不知求自何處,

囚禁著我心靈的自然的流露,

可怖的夢魘,黑夜無邊的慘酷,

蘇醒的盼切,只增劇靈魂的麻木!

曾經有多少的白晝,黃昏,清晨,

嘲諷我這蠶繭似不生產的生存?

也不知有幾遭的明月,星群,晴霞,

山嶺的高亢與流水的光華……

辜負!辜負自然界叫喚的殷勤,

驚不醒這沉醉的昏迷與頑冥!

如今,多謝這無名的博大的光輝,

在艷色的青波與綠島間縈洄,

更有那漁船與帆影,亭亭的粘附

在天邊,喚起遼遠的夢景與夢趣:

我不由的驚悚,我不由的感愧

(有時微笑的嫵媚是啟悟的棒槌!)

是何來倏忽的神明,為我解脫

憂愁,新竹似的豁裂了外籜,

透露內里的青篁,又為我洗凈

障眼的盲翳,重見宇宙間的歡欣。

這或許是我生命重新的機兆;

大自然的精神!容納我的祈禱,

容許我的不躊躇的注視,容許

我的熱情的獻致,容許我保持

這顯示的神奇,這現在與此地,

這不可比擬的一切間隔的毀滅!

我更不問我的希望,我的惆悵,

未來與過去只是渺茫的幻想,

更不向人間訪問幸福的進門,

只求每時分給我不死的印痕,——

變一顆埃塵,一顆無形的埃塵,

追隨著造化的車輪,進行,進行,……

1925年3月前作。此詩收入1928年8月上海新月書店版《志摩的詩》。

【為要尋一個明星】

我騎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向著黑夜里加鞭;

向著黑夜里加鞭,

我跨著一匹拐腿的瞎馬。

我沖入這黑綿綿的昏夜,

為要尋一顆明星;

為要尋一顆明星,

我沖入這黑茫茫的荒野。

累壞了,累壞了我胯下的牲口,

那明星還不出現;

那明星還不出現,

累壞了,累壞了馬鞍上的身手。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荒野里倒著一只牲口,

黑夜里躺著一具尸首。

這回天上透出了水晶似的光明!

曾編入《志摩的詩》。原載1924年12月1日《晨報六周年紀念增刊》。

【哀曼殊斐兒】

我昨夜夢入幽谷,

聽子規在百合叢中泣血,

我昨夜夢登高峰,

見一顆光明淚自天墜落。

羅馬西郊有座墓園,

紫羅蘭靜掩著客殤的詩??;

百年后海岱士黑輦之輪,

又喧響于芳丹卜羅的青林邊。

說宇宙是無情的機械,

為甚明燈似的理想閃耀在前?

說造化是真善美之表現,

為甚五彩虹不常住天邊?

我與你雖僅一度相見——

但那二十分鐘不死的時間!

誰能信你那仙姿靈態,

竟已朝露似的永別人間?

非也!生命只是個實體的幻夢:

美麗的靈魂,永承上帝的愛寵;

三十年小住,只似曇花之偶現,

淚花里我想見你笑歸仙宮。

你記否倫敦約言,曼殊斐兒!

今夏再見于琴妮湖之邊;

琴妮湖永抱著白朗磯的雪影,

此日我悵望云天,淚下點點!

我當年初臨生命的消息,

夢覺似的驟感戀愛之莊嚴;

生命的覺悟是愛之成年,

我今又因死而感生與戀之涯沿!

同情是摜不破的純晶,

愛是實現生命之唯一途徑:

死是座偉秘的洪爐,此中

凝煉萬象所從來之神明。

我哀思焉能電花似的飛聘,

感動你在天日遙遠的靈魂?

我灑淚向風中遙送,

問何時能戡破生死之門?

此詩作于1923年3月11日。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風不再回來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條的那一天,

那時間天空再沒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彌漫著:

太陽,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間;

在一切標準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價值重估的那時間,

暴露在最后審判的威靈中,

一切的虛偽與虛榮與虛空,

赤裸裸的靈魂們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愛,那時間你我再不必張皇,

更不須聲訴,辯冤,再不必隱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蓮,

在愛的青梗上秀挺,歡欣,鮮妍,——

在主的跟前,愛是唯一的榮光。

【落葉小唱】

一陣聲響轉上了階沿,

(我正挨近著夢鄉邊;)

這回準是她的腳步了,我想——

在這深夜!

一聲剝啄在我的窗上,

(我正緊靠著睡鄉旁;)

這準是她來鬧著玩——你看,

我偏不張望!

一個聲息貼近我的床,

我說(一半是睡夢,一半是迷惘);——

“你總不能明白我,你又何苦

多叫我心傷!”

一個謂息在我的枕邊,

(我已在夢鄉里留戀;)

“我負了你!”你說——你的熱淚

燙著我的臉!

這音響惱著我的夢魂

(落葉在庭前舞,一陣,又一陣;)

夢完了,呵,回復清醒;惱人的——

卻只是秋聲!

【戀愛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太陽為我照上了二十幾個年頭,

我只是個孩子,認不識半點愁;

忽然有一天——我又愛又恨那一天——

我心坎里癢齊齊的有些不連牽,

那是我這輩子第一次的上當,

有人說是受傷——你摸摸我的胸膛——

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戀愛他到底是什么一回事?

這來我變了,一只沒籠頭的馬,

跑遍了荒涼的人生的曠野;

又像那古時間獻璞玉的楚人,

手指著心窩,說這里面有真有真,

你不信時一刀拉破我的心頭肉,

看那血淋淋的一掬是玉不是玉;

血!那無情的宰割,我的靈魂!

是誰逼迫我發最后的疑問?

疑問!這回我自己幸喜我的夢醒,

上帝,我沒有病,再不來對你呻吟!

我再不想成仙,蓬萊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這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從此再不問戀愛是什么一回事,

反正他來的時候我還不曾出世!

【不再是我的乖乖】

前天我是一個小孩,

這海灘是我的愛;

早起的太陽賽如火爐,

趁暖和我來做我的工夫:

撿滿一衣兜的貝殼,

在這海砂上起造宮闕;

哦,這浪頭來得兇惡,

沖了我得意的建筑——

我喊了一聲,海!

你是我小孩兒的乖乖!

昨天我是一個“情種”,

到這海灘上來發瘋;

西天的晚霞慢慢的死,

血紅變成姜黃又變紫,

一顆星在半空里窺伺,

我匍伏在砂堆里畫字,

一個字,一個字,又一個字,

誰說不是我心愛的游戲?

我喊一聲海,海!

不許你有一點兒更改!

今天!咳,為什么要有今天?

不比從前,沒了我的瘋癲,

再沒有小孩時的新鮮,

這回再不來這大海的邊沿!

頭頂不見天光的方便,

海上只聞沉沉的一片,

暗潮侵蝕了砂字的痕跡,

卻不沖淡我悲慘的顏色——

我喊一聲海,海!

你從此不再是我的乖乖!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遲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記著我,就記著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時空著惱,

只當是一個夢,一個幻想;

只當是前天我們見的殘紅,

怯憐憐的在風前抖擻,一瓣,

兩瓣,落地,叫人踩,變泥……

唉,叫人踩,變泥——變了泥倒干凈,

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著寒傖,累贅,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來,你何苦來……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來,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見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愛,我的恩人,

你教給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愛,

你驚醒我的昏迷,償還我的天真。

沒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臉,燒得多焦,虧這夜黑

看不見;愛,我氣都喘不過來了,

別親我了;我受不住這烈火似的活,

這陣子我的靈魂就像是火磚上的

熟鐵,在愛的槌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飛灑……我暈了,抱著我,

愛,就讓我在這兒清靜的園內,

閉著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頭頂白樹上的風聲,沙沙的,

算是我的喪歌,這一陣清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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