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錄：“打倒孔家店”答客問

有一位三十年以前的學生來，問我關于“五四”新文化運動時期“打倒孔家店”的問題，我們有以下的問答。

問：現在，對“五四”新文化運動應該怎樣認識？

答：“五四”新文化運動高舉民主和科學兩面旗幟，向封建舊文化展開猛烈的進攻，如同排山倒海，所向披靡，勢不可擋。這是一個偉大民族的覺醒，新生的契機，一次史無前例的思想解放運動。不過，你的提問是“現在怎樣認識”，當有具體含義，可能是又在“反思”吧。

問：您的解釋，我在大學教科書上已經學過。現在，我們需要反思，不是正在提倡解放思想嗎，要開展第三次思想解放運動，我們應該像馬克思說的，要把一切現有的結論，過去相信的真理一一重新加以檢驗。我問對“五四”新文化運動的評價問題，是想問它是不是搞“左”了？

答：讓我先聽聽你是怎么想的。

問：在近幾年的國際學術會議上，有美籍華人學者和一些海外的新儒學家，在會議上發言，或在報刊上寫文章，說“五四”新文化運動搞錯了，錯在反對傳統文化過火了。依我看，當時的口號“打倒孔家店”，就是不加區別統統打倒。對這個問題您怎樣看？

答：我們談論任何問題，必須具體問題具體分析。考察它的時間、地點、條件。當時的中國，必須推倒壓在人民頭上的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兩座大山，才能走向獨立和富強。在文化戰線上，就是建設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新文化。“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任務，就是進行民主和科學的啟蒙。請德先生和賽先生在中國落戶生根，開花結果，就不能不反對封建的思想文化。當時占據統治地位的封建思想文化就是舊禮教。這個舊禮教，掛著孔圣人的招牌，而主要是經過曲解或篡改的孔子思想，有很大的欺騙性。它有長期的統治歷史，有很大的頑固性。不清除它們的惡劣影響，德先生和賽先生就不能在中國生長和發展。所以，“五四”的先驅者們集中火力向封建舊禮教開火。原來猛烈攻擊封建禮教的有一位四川人，名叫吳虞，是這場戰斗的急先鋒，寫了聲討舊禮教的檄文，振聾發聵，傳誦一時，胡適寫文章稱贊他是“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打孔家店”這個句子生動形象，便傳開來，發展成為當時的一個鼓動口號。

問：為什么您說這個口號生動形象？

答：店者，出售商品之處也；孔家店者，此店之名稱也，如同華聯商店、王府井百貨公司之類。孔子生平從未開過店，這個店是后人開的，用“孔家”這個名號，如同掛招牌，以廣招徠。孔子是大名人，用他的名字作招牌，有如北京有“老舍茶館”、臺北有“毛澤東咖啡館”，茶和咖啡的味道如何，賺錢與否，是不是偷稅漏稅，一概與老舍、毛澤東無關。這個店掛羊頭賣狗肉，販賣假冒偽劣產品，工商局只能找開店的人；這個店販賣毒品，害死人，法院只能查封這個店，懲辦開店的人，決不會向老舍發傳票。

問：你是說“孔家店”與孔丘先生無關了？

答：也不能說一點關系沒有，賣剪刀的用王麻子的招牌，賣湯圓的用凌傻子的招牌，因為王麻子剪刀、凌湯圓是名優產品，有品牌價值。品牌即商標，也是無形資產，有人估價“紅塔山”這個商標值十幾個億。假冒商標是犯法的，要賠償。“孔家店”是販賣精神產品的，用孔家當商標，就最有招徠力了。不過，孔子本人不會抗議，因為他早死了；孔子的后裔也不會告官，因為開店的是歷代皇帝，而且也是給他們好處的：世襲衍圣公的爵位，年年的祭祀費用、大片田產，當了大地主，還有公主下嫁，當了皇親國戚，連蔣介石去臺灣，還把孔子七十六代嫡裔孔德成接到臺北，高官厚祿供養起來。憑靠老祖宗的名號，他們是“既得利益”的享受者，他們樂不得的，哪管用老祖宗的招牌賣什么貨色呢。冒牌的王麻子剪刀，畢竟是剪刀，冒牌的凌湯圓，畢竟是湯圓，孔家店賣的精神產品，既然掛著孔子當招牌，所販賣的也有孔子的思想學說，不過有些是過時的，有些是摻假使潮（曲解和篡改）的，有些是偽造的。“天生圣人”、“神明圣王”、孔教教主的貨色，我們把它們統稱為假冒偽劣產品，是掛羊頭賣狗肉。孔丘先生死后被封建帝王利用了、糟踐了。

問：照您說，“打倒孔家店”并不是打倒孔子，這是您個人的意見嗎？

答：“打倒孔家店”，是打倒掛著孔子招牌販賣精神鴉片的黑店，目的是消除歷代封建統治者利用他們假造的“圣人”、“圣王”、“教主”所散布的封建毒素。這個黑店已經開了兩千多年，其思想影響根深蒂固，是個擴散了的毒瘤，不下猛藥、動大手術，是根治不了的，所以“五四”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者們有共同的認識：打倒孔家店，卻尊重孔子本人。

問：這確實引起我的興趣，您能具體談談嗎？

答：還是先從“只手打孔家店的老英雄”吳虞說起吧。他在批判舊禮教“吃人”、“殺人”的同時就說：“不佞常謂孔子自是當時之偉人，然堅執其學以籠罩天下后世，阻礙文化之發展，以揚專制之余威，則不得不改之者，勢也。”吳老先生肯定孔子是歷史的偉人，社會發展了，他的學說有一些已不適合現代。

新文化運動領袖人物之一的胡適是這樣說的：“孔子發動一個特地著重‘仁’的新儒學派，創造出一種新人文主義……因而成為一位偉大的民主改革家。”（《說儒》）又說孔子提倡平等的教育觀，是“當時的革命學說”，成為“世界最偉大的教育家之一”。

魯迅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他的小說《狂人日記》，借狂人的口喊出從封建思想的毒化之下“救救孩子”，揭露封建文化的“吃人”本質。他1935年的雜文《現代中國的孔夫子》說：“孔夫子設計過出色的治國的方法，但那都是為了治民眾者設想的方法。”他生前的遭遇并不好，死后，“種種的權威者便用種種的白粉給他來化妝，一直抬到嚇人的高度”，“成為權威者們的圣人”。魯迅指出封建統治者塑造和利用了一個假孔子。

袁世凱復辟帝制，做了八十三天洪憲皇帝，下令祭孔。新文化運動的啟蒙學者易白沙針對此事在《新青年》的前身《青年雜志》上寫了一篇《孔子評議》。他說孔子反對君主專制和世襲制度，提倡均富，為平民所喜悅，自漢代以后的帝王，“利用孔子為傀儡，壟斷天下思想……所謂尊孔，滑稽之尊孔也。禮愈隆，表現愈烈，國家之風俗人心學問愈見退落”。他稱利用孔子作傀儡的野心家是一群民賊，應該打倒。

陳獨秀是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他在《新青年》上發表大量文章評論孔子和孔子學說，我們可以為之歸納出三個要點：

（一）肯定孔子思想學說的精華，是“組織有系統的倫理學說……在宗法封建時代，誠屬名產”。（《答俞頌華》）“士若私淑孔子，立身行己，忠恕有恥，固不失一鄉之善士。”（《（答新青年）愛讀者》）還說“孔學優點，仆未嘗不服膺”。這是陳獨秀的公開表白，對孔子學說的精華部分，他內心是十分佩服的。

（二）他認為，孔子學說中最不適合現代生活的部分是“三綱”主義，正是這種“別尊卑、重階級、事天尊君”的學說“為歷代民賊所利用”。（《駁康有為致總統總理書》）

（三）他反對康有為立孔教為國教，反對袁世凱尊孔祭孔搞復辟帝制，所以他說：“余之非難孔子動機，非因孔子之道之不適合于今世，乃以今之妄人強欲以不適合于今世之孔道，支配今世之社會國家，將為文明進化之大阻力也。……主張尊孔，勢必立君，主張立君，勢必復辟，孔教與共和實為兩不相容之物，存其一，必廢其一。”（《復辟與帝制》）陳獨秀明確地說明了新文化運動“打孔家店”的根本原因，所反的是被帝制復辟派利用的孔子學說中落后的部分和偽造的部分。

李大釗也是中國共產黨創始人之一、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他也肯定孔子的歷史地位：“孔子于其生存時代之社會，確足以為其社會之中樞，確足為其時代之圣者，其說亦足以代表其時代之道德。”（《自然的倫理觀與孔子》）為反對康有為立孔教為國教，他說：孔子“已為殘骸枯骨，其學說之精神，已不適于今日之時代精神。”（《孔子與憲法》）

從上面引述的“五四”大師們的言論，可以說明新文化運動所要打倒的是專制制度、舊禮教和封建迷信，而且肯定孔子的歷史地位，承認其思想學說有其精華。

問：您是說“五四”并不反孔了？

答：籠統地說反孔，或說尊孔，都不妥當。我認為，對任何事物都要實事求是，具體分析，一分為二，不能形而上學，一刀切。孔子思想學說產生在兩千五百年前，就是在當時，其中有好的，也有過時的，也有錯的，如果完全符合時宜，明明他是為各國的統治者提出治國的方案，為什么周游列國，沒有哪位國君肯采納，甚至連飯也不管，讓他吃閉門羹呢？可見他沒有完全從實際出發，不懂得策略和方法，不妨說他是理想主義者。他是思想家，決不是政治家。歷代封建統治者把他捧得那么高，卻只假借他的牌位來騙人，誰肯真的用他那一套治國方案？他的理想是建立一個太平盛世，在我們現在來看，他那一套“致太平”的方案，從總體來看也過時了，只是其中有些意見，還是可取的，用現代的說法，可以參考。孔子思想學說的內容十分豐富，每一部分都有精華，我們的正確態度，就是依照我們批判繼承優良傳統文化的方針：吸取其精華，予以弘揚和發展；批判其落后和錯誤的部分，消除它的影響，發展我們民族的、科學的、大眾的現代新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