尊孔和反孔
孔子一生勞碌,郁郁不得志。在弟子的心目中,孔子的形象是高大的,仰之如天日,視之若父見。《論語》記錄子貢的評論:
譬之宮墻,賜(子貢的字,自稱)之墻也及肩,窺見室家之好。夫子之墻數仞,不得其門而入,不見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得其門者或寡矣。(《子張》第二十三章)
仲尼不可毀也!他人之賢者,丘陵也,猶可逾也;仲尼,日月也,無得而逾焉。人雖欲自絕,其何傷于日月乎,多見其不自量也。(《子張》第二十四章)
夫子之不可及也,猶天之不可階而升也。(《子張》第二十五章)
學生們極為敬佩孔子的品德和學識。《論語》記錄顏回的評論:
仰之彌高,鉆之彌堅,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誘人,博我以文,約我以禮,欲罷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爾;雖欲從之,末由也已。(《子罕》第十一章)
以上是學生對他的敬仰,在當時的鄉里群眾中,卻有人有不同的看法。《子罕》第二章記:“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博學而無所成名。”從這段記錄可以看到,鄉里群眾不了解孔子工作的意義,不知道教育工作和社會政治思想的價值。
當時統治階級的當權派并不贊同孔子的主張,各國君主或者拒不接待(如曹、鄭、宋三國);或者敷衍(如齊國);或者看重他的名望,待若上賓,供著當作“花瓶”(如衛、陳二國);或者企圖重金收買為自己所用(如楚國)。各國掌權的士大夫,由于本身的利益,對孔子或者公開反對、詆毀,或者表面上虛與委蛇,而背后陰謀陷害。正因為如此,孔子希望通過各國當權派進行由上而下的社會改良的主張,只能到處碰壁。
當時的士人知識階層,在社會大動亂中,也有人厭棄上層社會的黑暗和腐敗,又無力改變現實,如《憲問》第三十七章所記的“賢者辟世”(不干預世事而隱居)。他們大多隱逸田間,自耕而食,如《微子》篇所記的楚狂、耕者長沮、桀溺和丈人,《憲問》篇所記的微生畝、挑草筐者、看門者等人。他們有的對孔子的態度不友好、不理睬,有的或者說他“知其不可為而為”,或說:“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孰為夫子?”或說:“丘,何為是棲棲者與?無乃為佞乎?”這些隱逸的士人,主張“出世”而反對孔子的“入世”。
孔子生前,主要是他的學生敬仰他,統治階級對他并不贊同,社會上大多數群眾對他也不了解。他曾經為自己不被理解、自己的思想學說不為社會接受而嘆息苦悶。他絕不會想到,自己死后的歷史命運會那樣大起大落,那樣富有戲劇性。
戰國時期學術昌盛,百家爭鳴,儒家學派奉孔子為祖師。儒家固然有少數人從政做官,多數是以司禮或教學為業,所以在民間有較大影響。儒家又畢竟是百家中的一家,各家也有自己的祖師和學說,并不尊崇孔子。他們還編造出一些故事,例如,孔子誅殺他的反對派代表人物少正卯、孔子與盜跖對話、孔子向老聃問禮(拜老子為師)等,以此來貶損孔子的形象,抬高自己學派的地位。其實,這些故事都是杜撰的,并無其事。
在秦代,滅了六國的秦始皇,為了建立萬世一系的統一封建專制帝國,采用法家嚴刑峻法的學說,實行嚴酷的文化專制主義政策。他們一方面把孔子和儒家學說列為“六虱”之一,激烈地批判孔子的“法先王”和“仁義”學說,下令燒盡天下儒家經典,頒布挾書律:“有敢藏《詩》、《書》者,棄市”;一方面在各地捕殺儒生,活埋六百人,孔子嫡傳的孟子一派儒生幾乎被殺光,荀子一派儒生留下點活口,也四處逃亡。儒家的經典,《周易》因為是占卜書得以保留,其余都在收繳焚燒之列。這就是歷史上有名的“焚書坑儒”事件,也是死后的孔子及其學說在歷史上遭遇的第一次浩劫。秦始皇是兩千年前最大的反孔派頭領。
血與火消滅不了文化。秦王朝的嚴刑峻法激起全國人民揭竿而起,沒有被殺絕的儒生也投入起義隊伍的行列。漢朝統治集團吸取亡秦的教訓,認識到儒學對建立新興的封建帝國秩序和實現社會和諧的作用,漢武帝“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把儒家學說作為共同信仰和遵循的指導理論,為實現全國上下“一個思想”,當時的帝國需要樹立一個披著仁德外衣的精神領袖,便選中了儒家的祖師孔子。
他們稱頌孔子是“圣人”,曾經經過孔子手定的幾部經典是“圣經”。儒家經典本來文字簡約,劫后復出時有些又殘缺不全,具有很大的解說空間。漢代人按自己的需要來解釋儒家經典,編造一些孔子沒有說過的話,說是孔子留下的教誨。
“圣”字的本義是才智超群,“圣人”指道德高尚、智慧非凡的人,含有推崇之意。他們推崇孔子是“天生圣人”,其品德之高、智慧之高都達到了極點。這樣一位“圣人”所傳授給世人的書,便是“圣經”。“經”字的本義,本來只是指重要的典籍,這時便成為“亙古之至道”、“萬世不變之準則”,世世代代的人必須無條件地信仰和奉行。他們說孔子每一句話都會有“微言大義”,是絕對真理,理解的要執行,不理解的也要執行,不得有絲毫的違逆或懷疑。為了突出“圣人”及其教條的絕對權威,他們還編造了孔子出生的神話,說孔子是其母感應天神所生,生下來就有與眾不同的腦袋,先知先覺,不學而知,不慮而成,上承天命降世來教化萬民,是開天辟地以來獨一無二的“至圣先師”、“萬世師表”。為了突出孔子的絕對權威,漢代經學家發動“造神運動”,把孔子塑造成一個必須頂禮膜拜的神圣偶像。
漢代經學家還稱頌孔子是“素王”。如王充《論衡》:“孔子不王,素王之業在于《春秋》。”意思是說,孔子生前沒有登上王位來治理天下,但以他的學說來為天下立法,起到了治理天下的作用,所以稱為“素王”。其實,孔子是主動辭官,以布衣終生的。封建社會官貴民賤,經學家們創造這個“素王”稱號,目的是抬高孔子的政治地位。
漢朝皇帝為了尊崇孔子,變“虛”為“實”,封孔子為“文宣公”。死去六百多年的孔子成為皇帝群臣中的公爵貴族,由國庫撥款在孔子故里修建府邸,封賞給大片田產,年年公祭,子孫世襲。
唐朝皇帝為了表示比漢朝皇帝還要尊孔,又將死去一千多年的孔子升了一級,封為“文宣王”。爵位高了,當然封賞的田地及其他各種待遇隨之增加。
元朝的蒙古皇帝為了籠絡所統治的漢族臣民,再給孔子加官晉爵,封為“大成至圣文宣王”,子孫世襲“衍圣公”。死去一千幾百年的孔子的爵位太高了,連子孫都成了世襲公爵。
明朝皇帝已經無法再給孔子晉爵,為了顯示比前代更尊孔子,一是下令全國各地建立孔廟(文廟),百官全民定期公開祭祀;二是頒布法律,有敢“非圣毀經”者逮捕法辦(明代思想家李贄即因此獲罪囚死獄中);三是科舉以八股文取士,考試科目就是孔子傳下的經書,考上了就分派官職。
清朝的滿洲貴族愛新覺羅氏皇帝,給孔子更大的禮遇。過去的“文宣公”、“文宣王”、“大成至圣文宣王”還都是皇帝封賞的,是皇帝之下的王公,而清朝的皇帝尊孔子為“至圣先師”。皇帝從不向人下跪,但向“先師”磕頭,以此表示與漢族敬奉同一祖師,清朝皇帝除祭天、祭祖,也曾親自祭孔,行禮如儀。清朝嚴禁滿漢通婚,但把公主下嫁給曲阜孔府衍圣公,使孔子和滿族皇帝結成親家,孔子后裔也就成了皇親國戚。至于八股文科舉和各地孔廟禮儀,一如明制。曲阜孔府所受到的優待更超過前代,成為曲阜最大的地主,孔府的看門人是七品官(知縣級),孔府還擁有司法權。清代皇朝尊孔,超過歷史上任何一代。
我少年讀塾學時,向之禮拜叩首的孔子像,是一位頭戴王冕、身披黃袍的白胡須老頭,像的上額和兩側文字是一連串嚇人的頭銜。當時的確是誠惶誠恐,以后才知道,這不是真實的孔子,那王冕王袍和那些頭銜,都是過去的封建統治階級及其經學家給早已死去的孔子穿戴的,是假的。
在19世紀和20世紀之交的一段時間,孔子又被尊奉為神明教主。19世紀末期,列強入侵,西方資產階級民主思潮也傳入中國,領導維新變法運動的康有為提倡創立孔教,尊孔子為教主,上書皇帝建議把孔教定為國教,并且寫進憲法。他說:西方世界有耶穌,就有基督教;阿拉伯世界有穆罕默德,就有伊斯蘭教;中國有孔子,就應該有孔教。康有為和他的同伙,把近代資產階級的民權、議會、選舉、博愛、平等之類政治概念,都附會到孔子頭上,說本來就是孔子所創。甚至連近代一些科學概念,也附會為儒經所有,如說八大行星,《詩經》早言之,《小星》一詩:“嘒彼小星,三五在東。”三加五為八,就是八大行星了。他們把變法維新掛上孔子的招牌,稱孔子是維新變法運動的祖師爺,歌頌孔子是“神明教主,改制教主”。維新運動在清王朝保守派的屠刀下夭折,康有為也亡命國外,依然是效忠大清皇帝的保皇派。中華民國成立后,康有為一伙籌劃清廷復辟,1917年軍閥張勛率領辮子軍要來北京扶植宣統皇帝復位,內定康有為擔任內閣總理大臣,所以“孔教運動”也活躍了一陣子。復辟失敗,奉孔子為教主的新宗教也成了死胎。直到1944年,在日本人占領的北平,我在西單大街臨街一處房院門前,還看到掛著“中國孔教會”的牌子。經打聽,原來是一小撮漢奸領日本軍部津貼辦的“社會團體”。這伙人像康有為一樣,到死不肯剪掉腦袋后面的封建大辮子。
歷史上被歌頌、被尊奉的“天生圣人”、“圣王”、“文宣公”、“大成至圣文宣王”、“神明教主”,都不是真實的孔子,而是在孔子死后幾百年乃至兩千年之后,被歷代尊孔派強加的“稱號”。尊孔派給一位死人罩上神圣光環,披上封建王袍,是嚇唬人民、愚弄人民的大騙局。他們按照自己的政治需要,曲解孔子的言論,也偽造一些言論,假托是孔子的言論來欺騙人民,讓人民信仰和奉行。從兩千年前的漢朝皇帝到現代的竊國大盜袁世凱,他們及其御用文人,他們尊奉的不是真孔子,而是假孔子。
歷史上的孔子,并不總是被尊崇的,也有被質疑、被揶揄、被丑化,乃至被激烈攻擊的時候。在長期的封建社會中,統治階級塑造了一個假孔子當作神圣的偶像,曲解孔子的言論,又編造了一些言論假托是孔子的學說,用來推行愚民政策。對那些曲解的、捏造的言論提出質疑,對那個偶像做一些揶揄,當然是可以的。孔子的學說畢竟是兩千五百年前的思想,其中有一些已經不合時宜,不能強迫人民奉行,提出質疑和反對,也是應該的。我們主張在信仰自由和言論自由的前提下,必須進行科學的實事求是的分析,對事不對人,掌握住不能進行人身攻擊這個度。如果連孔子生前的所作所為及其貢獻全部推翻,那就不是實事求是;捏造一些故事來詆毀、丑化、辱罵,那不是無知,就是造謠誣蔑了。如果借口批孔,而把孔子所代表的中華文化傳統中的優良成分全部否定,更是錯上加錯。太遠的姑且不論,近現代大規模反孔運動就有三次。
19世紀后期的太平天國運動是以“拜上帝教”為旗號的。他們尊奉從西洋借來的那位上帝耶和華,不準信仰孔子。大軍所至,到處拆孔廟,侮辱讀孔子書的知識分子。現代中國的一些歷史學家稱太平天國運動是中國轟轟烈烈的農民革命,大加贊美;但事實上不像那些史學家歌頌得那么好,它也帶著農民造反的一些嚴重缺點。評價這次革命運動不在本書議論的范圍之內,這里只提出一點:他們的教義與中華民族的文化傳統不合,廣大群眾不接受;他們的文化政策失去全國知識分子的擁護,是他們最終失敗的重要原因之一。
20世紀前期的“五四”新文化運動,提倡科學和民主,激烈地批判封建文化,提出“打倒孔家店”的戰斗口號,推動了中國社會的進步。我認為,在孔子學說中確實缺少現代科學和現代民主思想,新文化運動破除迷信,提倡科學和民主來建設現代國家,也確實是一大功績。我在這里要說的是,新文化運動先驅者對為中國教育和文化做出偉大貢獻的孔子依然是心存敬意的,并不反對真正的孔子及其真實言論中的優良部分,這有新文化運動的大師胡適、魯迅、陳獨秀、李大釗以及提出“打倒孔家店”口號的吳虞當時的言論為證。直到40年代,毛澤東寫《新民主主義論》,也仍然提出“繼承民族文化中的優良成分”,“從孔夫子到孫中山,我們都要繼承”。1998年,我寫過一篇雜文《打倒孔家店答客問》,附在后面,這里不再多說。
歷史上最大的反孔運動,是20世紀60年代開始的所謂“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這個“革命”,把孔子的階級成分定為“奴隸主貴族”,稱他是“奴隸主復辟派”、“政治騙子”、“反革命兩面派”、“喪家的奴隸主貴族的乏走狗”、“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兇狠殘忍的大惡霸”、“巧佞人”、“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寄生蟲”……幾乎把漢語詞匯里所有罵人的字眼全加到孔子頭上。他們呼喊的口號是:“把孔老二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萬只腳,叫他萬世不得翻身!讓孔老二斷子絕孫!”
可是,曾幾何時,被打倒的卻是那些反孔的野心家、陰謀家。兩個政治集團的成員作惡多端,一個個被法庭審判;各地充當爪牙打手的流氓痞子一個個滾下臺;那些被欺騙的孩子們在懺悔。
1986年為在曲阜舉行孔子學術國際研討會,我深有感慨,寫了四句詩:
道德文章鑄國魂,百年夫子幾浮沉。
而今絡繹山東道,四海又來朝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