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011年版序言(1)
- 寡頭:新俄羅斯的財富與權力
- (美)戴維·霍夫曼
- 3820字
- 2018-05-24 15:31:48
2010年12月27日早晨,莫斯科的卡默夫尼奇斯基(Khamovnichesky)法庭外,約一百人身著大衣,冒著嚴寒,集聚在一個白雪覆蓋的小土丘上。其中一些人高舉著抗議標牌,標牌上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人灰色短發,戴著一副無框眼鏡。其中一幅標語寫道:“團結一致,創建新俄羅斯!”另一個大大的競選徽章上則寫著:“奔向自由!”
法庭內,照片上的那個人站在一間玻璃罩鋼結構拘禁室中,門上掛著鎖鏈。他就是米哈伊爾·霍多爾科夫斯基。他屬于最具野心的第一代寡頭,這一代寡頭在蘇聯解體之后獲得了財富與權力。前一天,在二十二個月的審判之后,法官維克托·達尼爾金(Viktor Danilkin)認定霍多爾科夫斯基犯有貪污罪。之前,霍多爾科夫斯基因欺詐罪被判服刑七年多。如今,法官頭也不抬,宣讀著冗長的判決書,語速很快,幾乎聽不清。霍多爾科夫斯基和他的共同被告普拉東·列別杰夫(Platon Lebedev)在玻璃拘禁室中聽著。
法庭外的公路上,內務部的防暴警察逮捕了土丘上舉著抗議標語的人,把他們拽進一輛備好的公交車上。有些標語將批評的矛頭指向總理弗拉基米爾·普京,他已經統治了俄羅斯十年。舉標語的人都被逮捕了,其中有一些是婦女。當一位身體特別虛弱的婦女被捕時,人群憤怒了,紛紛喊著:“可恥!”“自由!”一些抗議者徑直沖到警官面前,大聲呼喝。有一位喊道:“你們的孩子知道你們在這里做什么嗎?”另一位則質問著:“難道你們不感到羞恥嗎?”對此,防暴警察面無表情,無動于衷。
到下午一點,大概有二十位抗議者被帶走。人群漸漸散去。瓦迪姆·克魯夫根(Vadim Klyuvgant),霍多爾科夫斯基的律師之一,走出了審判庭,身著黑色西裝,沒穿外套。他表示,法官還沒有最終宣布判決,但是從法官大聲宣讀的判文來看,判決將會很嚴重。除了那些訴訟時效過期的,檢方的指控都被接受了。克魯夫根表示,法官受到了有關權勢人物的“強力誘導”。但他沒有明確說明是誰。他補充道:“這太可恥了。”
兩天后,12月31日,星期四,達尼爾金宣布了判決:霍多爾科夫斯基將再服刑六年。霍多爾科夫斯基的母親悲痛地大罵法官:“你和你的子孫后代都見鬼去吧。”霍多爾科夫斯基通過律師發表聲明稱,此次判決表明“在俄羅斯,面對政府官員,你不能指望法院來保護你”。
列昂尼德·戈茲曼(Leonid Gozman),一個和克里姆林宮有聯系的小激進黨的領袖曾說:“太讓人震驚了。這明顯是一個政治性判決,而不是司法判決。”[1]早前,一位美國外交官員曾在一份發往華盛頓的電報中寫道,其“動機明顯具有政治性”。這位外交官負責監控此次審訊。他還補充,通過審訊,俄國政府“把一種看似法治的假象運用于一種利益至上的體制中。在這種制度中,你可以鏟除政敵而不受懲罰”。電報名為“為政治豬抹上法治的口紅”[2]。
霍多爾科夫斯基被帶出玻璃室,返回監獄。普京似乎成功地把霍多爾科夫斯基關了起來,并斬斷了后路。
但是,后來的事情出人意料。2月14日,莫斯科的互聯網新聞門戶網站(Gazeta. ru)以及一家網絡電視頻道(Dozhd TV)對達尼爾金的助理娜塔利·瓦賽爾耶娃(Natalia Vasilyeva)進行了采訪。她同時也是法院的新聞秘書。她說,法官本來準備寫下自己的判決,但卻被強制宣讀一份完全不同的判決,而這一判決是由更高的權威機構做出的。“我知道的真相是,判決是由莫斯科的市法院做出的,”她說,“這一點我很確信。”法官“有點羞愧,因為他宣讀的并不是自己做出的判決。所以他讀得非常快,想要盡早結束”,她補充道,“我可以告訴你,整個司法圈非常清楚地知道,這起案件是受人操控的,這次審判也是受人操控的。”[3]
整個事件揭示了普京創造的用來治理俄羅斯的這個制度。表面上看,市場民主的外在標志都具備:法院,法律,以及審判;證券交易所,企業,以及私有財產;報紙,電視,廣播,以及網絡新聞門戶網站;候選人,選舉,以及政黨;甚至有一些勇敢的人,高舉抗議標語,或耳語有關判決的真相。但是,真正的權力卻掌握在普京及其親信手中。他們的權力并不是絕對的,這是一種軟性的集權;但是當他們決定打擊某人時,他們便會得逞,正如他們打擊霍多爾科夫斯基一樣。
十年前《寡頭》一書出版時,新俄羅斯的領導者們希望,自由和競爭能推動政治和資本主義。鮑里斯·葉利欽(Boris Yeltsin)總統的改革帶給了俄羅斯民族史無前例的自由和企業家精神。數以百萬計的俄羅斯人第一次出國,投票選舉,享受新聞自由,并學會了自食其力。阿納托利·丘拜斯把國有的工廠、礦井和油田這些大型寶藏轉為私有。他相信,新的主人,即便是最貪婪的巨富大亨,都會比蘇聯時期的老板們更有效率,因為新主人將被迫在自由的市場中進行競爭以決勝負。
但是葉利欽和他的領導團隊并沒有完成他們所開啟的旅程。他們熱心于摧毀舊體制,但輪到創建俄國急需的新體制時,卻躊躇不前。葉利欽本能地理解自由,但是他并不了解創建公民社會的重要性。而公民社會卻是統治者與被統治者之間極其重要的聯系網。更糟的是,葉利欽沒能建立起法治來規制他所釋放的自由。結果是一個扭曲的資本主義,一些騙子成了億萬富翁和國家的主宰。這就是寡頭時代,他們的故事是這本書的核心。
2000年普京執政后,他面臨的關鍵問題是如何處理這些歷史遺留問題。不可能再回到蘇聯時代。但是,動蕩的葉利欽時代之后會是什么呢?普京接手這一任務時,對米哈伊爾·戈爾巴喬夫(Mikhail Gorbachev)的改革或是葉利欽時期混亂的90年代不甚了解。作為前克格勃特工和幕后操作者,普京從不支持競選,而且鄙視巨富大亨。在接下來的八年時間里,他選擇了一條專制的中央集權道路。他提拔了一些和自己想法相似的人,松散地形成了自己的宗派。這個宗派被稱為“西羅維基”(siloviki),或是安全部門的人,他們與普京一樣,嗜好控制,并希望在控制中壯大自身的力量。
普京在執政的第一年便鏟除了媒體界巨頭弗拉基米爾·古辛斯基,不久,又鏟除了鮑里斯·別列佐夫斯基,這兩個人都是20世紀90年代最重要的寡頭。普京支持揮舞棍棒打倒超級富豪的做法,并發誓未來將不會存在寡頭這一階級。“這是我的看法,”他說,“國家手握棍棒,但只使用一次,一次敲打命中頭部。我們至今還沒使用這根棍棒。我們只是揮舞展示了一下,這一舉動足以引起所有人的注意。但是,如果我們憤怒了,我們會毫不猶豫地使用它。”[4]普京告訴葉利欽時代遺留下來的寡頭們,他們可以保留財產,但是他不會容忍任何挑戰。他們同意了。普京和90年代自由放縱時期的葉利欽不同,他偏向于一種國家資本主義或裙帶資本主義,在這種制度中,由掌權者選擇成功者和失敗者。
2003年霍多爾科夫斯基被捕之后,他的石油公司尤科斯(Yukos)被迫破產,所有有價值的資產被俄羅斯當局剝奪。一筆意外之財——最有價值的石油生產子公司,俄羅斯石油公司(Rosneft)——被收歸國有。2006年,俄羅斯石油公司首次公開募股,籌集了100多億美元,這是俄國歷史上最大的一次股權拍賣。當時該公司的董事長是伊戈爾·謝欽(Igor Sechin),他同時也是俄羅斯的副總理及普京的親信。這場交易表明,“西羅維基”并沒有打破財富和權力之間的鐵鏈,這種鏈接是在葉利欽和寡頭時代形成的;相反,“西羅維基”接管了這一鏈接。卡內基莫斯科中心主任德米特里·特列寧(Dmitri Trenin)總結道:“莫斯科大部分重要的政策決定背后都有私人或企業利益所支撐,因為統治俄羅斯的是那些擁有它的人。”他說,在普京的統治下,政府已變成了公司,“克里姆林的高級職員和高級部長們都是各種國有企業的董事會成員,他們熱衷于晉升和利益”。[5]第一代寡頭傲慢且惹人注意,普京統治下的新一代寡頭卻沉默而隱秘。[6]
普京承諾結束前十年法律缺席的狀況。他的確填補了立法方面的重大空白,尤其是推行了新稅法。普京也授予俄羅斯聯邦安全局新權力和新資源。俄羅斯聯邦安全局即FSB是克格勃的國內繼承者。但是,修訂法律以及增加更多的執法人員似乎并沒有帶來更多的法治。事實上,以某些標準衡量,官僚階層擴大了,腐敗也越發嚴重了。霍多爾科夫斯基事件對權力者們包括莫斯科以及其他地區的權力者來說是個信號,那就是他們可以不受懲罰地為所欲為。有一個悲劇性案例,事關威廉·布勞德(William Browder),他一度是俄羅斯最大的私募股權投資者。布勞德的做法是,購買一家公司的股票,深挖其賬簿,然后公布他發現的腐敗及侵吞行為,以此來提升股票價格,使他的基金增值。起初,布勞德以為普京會清除腐敗,為國家謀利。但是,布勞德同樣成為被排擠的對象,或許是因為他攻擊性的策略惹怒了根深蒂固的大老板們。2005年11月13日,一次商旅之后他被攔在莫斯科機場,并且被拒絕入境。2007年初,內務部的一幫官員搜查了布勞德的基金Hermitage的辦公室及其律師事務所。他們拿走公司的印章和執照,并用它們向俄羅斯政府騙取了2.3億美元的退稅,這一驚天騙局被認為是警察所為。當布勞德高聲抱怨腐敗時,他的一位莫斯科律師、三十七歲的謝爾蓋·馬格尼茨基(Sergei Magnitsky)被逮捕且不能保釋。馬格尼茨基在獄中生病,但其醫療求助被無視,最終于2009年底死在獄中。這個案例鮮明地反映了有罪不罰的文化;沒有人因馬格尼茨基之死而被捕。“俄羅斯的犯罪率以驚人速度上升,”布勞德曾悔恨道,“我真希望我沒有去過那里。”[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