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方哲學史:從古希臘到當下
- (挪)奎納爾·希爾貝克 尼爾斯·吉列爾
- 3986字
- 2019-01-04 14:22:49
第五節 懷疑論
古代的懷疑論,比如皮浪(Pyrrho,公元前360—前270)、卡爾尼亞德斯(Carneades,公元前213—前128)和塞克斯都·恩披里柯(Sextus Empiricus,公元200),主要關心認識論問題;一般來說,他們傾向于對認識論上的真和正當的問題采取一種謹慎的或消極的觀點。這樣他們便屬于希臘智者學派的認識論傳統——就好像伊壁鳩魯主義者與斯多葛學派采納和進一步發展了蘇格拉底的道德哲學傳統一樣。
但是,在認識論的意義上,懷疑論是一種含糊的概念。比方說,區別這樣兩類懷疑論者可能是有幫助的:一類懷疑論者直接或間接地主張我們無法認識任何東西(參見我們對高爾吉亞的詮釋),一類懷疑論者并不主張我們無法認識任何東西,而主張不停地探索而不采取一個立場(希臘語:sceptikos,意為“探究者”)。我們將概要地介紹對來自希臘化時期的懷疑主義的一些重要的懷疑論論證的現代詮釋。
“感官并不提供給我們確定的知識”
一個人從世界上的對象所得到的感覺印象不僅依賴于對象,而且依賴于那對象與具有那感覺經驗的人的關系(比如距離)、感官的狀況,以及具有那感覺經驗的人的一般狀況(那人是醒著還是睡著,是頭腦清晰還是喝醉了酒,等等)。
我們承認這些問題,因為我們的感官有時候“欺騙我們”,比如在各種情緒狀況、各種視角和距離、各種形式的介質條件,如水、霧、蒸汽等等。所有這些都影響我們的感覺印象。而且,在諸個體之間還有各種知覺差異;對一個個體是甜的冷的,對另一個個體可能未必如此。
古代懷疑論者強調我們永遠也不可能從這些困難中擺脫出來:它們原則上適用于我們對外部對象的所有經驗。不可能有通往對象的中立的通道讓我們擺脫這些困難與知覺到這些對象的實際狀況。或者,換句話說,沒有任何權威擔保說一個感覺印象忠實地反映現實,說它確實符合上述對象。
多數人通常同意說他們對所給定的事物具有類似的感覺印象,在懷疑論者看來,這并沒有解決那些認識論問題:我們沒有擔保說每個人都沒有出錯。而且,要知道人們說他們正在知覺到同樣對象的時候他們是不是指的同樣的事物,這常常是很困難的。
勸人在觀察中要不偏不倚,這固然很好。但是這并不使我們走得遠些,因為它并不觸及那些基本的困難,即使這樣一種不偏不倚的態度在實踐中是有好處的。根據這種懷疑論論證,基本的認識論困難是一種感覺印象永遠是以各種不同的方式影響結果的諸種因素的結果,而不僅僅是來自對象的一種純粹而未受影響的信號。換句話說,人類要認識一個對象的真實本性是無能為力的。我們沒有辦法去獲得那種能使我們擺脫這個兩難的知識。真實的感覺印象和虛假的感覺印象之間的區別因此是成問題的;也就是說,感官并不把我們引導到真實的確定的知識。
有必要指出,懷疑論者好像并沒有用這個論證來表示,我們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也應當忽視感官所告訴的一切。要生存,我們就必須在實踐中重視我們的感覺印象。懷疑論者認為我們應當拒絕的是這樣一種信念,即認為我們的感官給我們以有關世界的確定的知識。鹽的味道是咸的(對多數人來說)和火是灼人的(對幾乎所有人來說)這樣的觀察把我們引向一種主觀的確定性,但這并不給我們以權利就一個對象之真實本性作任何主張。
“歸納不是一個有效的推理”
歸納是這樣一種推理,它從一個有關某一種類之有限數目的事例中的屬性的陳述,推論出這種屬性適用于這個種類的全部事例:“觀察迄今為止的45987例騾子全部都是灰-棕色的;因此,所有騾子都是灰-棕色的。”但是這不是一個很有說服力的推理,因為并沒有擔保說一種其他顏色的騾子將來不會出現。因此,歸納導致的結論,其強度可能超過所得到的擔保。也就是說,歸納不是一種有效的推理。
“演繹并不產生新知識”
演繹是這樣一種推理,它從一組給定的陳述(前提)出發,借助于確定的規則,推論出一個特定的陳述。如果所給定的陳述是真的,如果演繹規則是有效的,那么所推出的那個陳述就是真的。如果我們知道所有人類都能說話,并且知道蘇格拉底是一個人,我們就能得出結論說蘇格拉底能說話。但這并不把我們引向新的知識。演繹說不出任何相對于已經蘊含在前提之中的東西而言的新東西。在這種意義上,演繹是缺乏新意或同語反復的。或換一種說法,如果我們能支持說所有人類都說話這個主張的話,我們一開始就必須確認所有人類,包括蘇格拉底在內,真的都能說話。如果我們能夠支持這樣一個全稱陳述(“所有人類都能說話”)的話,我們就已經把蘇格拉底包括在內了。因此,在所推論出的那個主張(“蘇格拉底能說話”)中,沒有任何新的東西。
“演繹不能證明它們的前提”
所有演繹都把其自身的前提(以及演繹規則)當作不成問題的。所證明的總是那個推論出來的陳述,而不是那些前提。當然,這樣一個前提原則上可以作為一個新的三段論推理的演繹而加以證明。但這樣一來,就有一些新的前提作為這種演繹的組成部分,這些前提本身在這個演繹中是未經證明的。
這意味著,我們這里有一個“三難”:我們或者進行一個證明前提的無限過程(“無窮倒退”),或者進入一個邏輯循環(“惡性循環”),或者在一個邏輯上任意的地方打破證明(“抉擇主義”)。對演繹結論來說不存在其他的可能。因此,歸根結底沒有任何基本原則是可以用演繹的方式來證明的。
“互相沖突的意見具有同樣好的理由”
此外,像畢達哥拉斯一樣,古代的懷疑論者認為我們的一些涉及范圍更廣的意見,比如那些關于政治問題和社會問題的意見,具有這樣的特點:相互沖突的觀點卻具有同樣好的論據加以支持和反駁。一個意見與另一個意見同樣有根有據。意見部分地是各種習慣和習俗(傳統)的表達,而不是真實洞見的表達。
總之,我們可以說懷疑論的批判指向感覺經驗,指向歸納和演繹的有效性,其意思是說,我們無法對外部事物或普遍原則(普遍主張或預設)具有確定的知識。這些批判走得多遠,不同的懷疑論者有不同的情況。被認為是懷疑論創始者的皮浪認為,對知識之可能性的反對是無所不包的,以至于惟一站得住腳的立場是避免采取任何立場。其他一些人,像卡爾尼亞德斯,則更重視澄清不同程度的洞見。
懷疑論者說知識是不可能的,這個極端主張是自挖墻腳的。這樣一個立場顯然是不自洽的。極端的懷疑論者因此是自相矛盾的,是站不住腳的。所以,在詮釋懷疑論時的一個重要問題,是他們實際上主張的到底是什么:他們懷疑的范圍在多大程度上是無所不包的、絕對的?在什么意義上它采取了一個聲稱是真的卻未經證明的陳述的形式?
或許我們可以對懷疑論者的觀點作這樣的詮釋:出于實踐的理由,他們是根據他們的感覺印象和通行意見而生活的,但對于這些意見和印象的可能的真理性,他們卻不采取一個立場,就好像有些學生,他們在學習一些課程,但他們卻不問寫在那兒的東西是不是真的。因此,懷疑論的觀點是:當我們對各種陳述是否為真避免采取一個立場時,我們是對的。懷疑的人對一個觀點是真還是假既不肯定也不否定。他們只滿足于觀察而不作出判斷。
當其他哲學家斷定某物的時候,懷疑論者對這種斷定加以否定,這并不意味著他們作了別的斷定。他們滿足于表明,主張這個問題上的真的、確定的知識,是成問題的。他們設法表明,對該問題作任何斷定都是成問題的——而他們自己并不對該問題采取一個立場。但避免采取一個立場這個洞見懷疑論者是從哪里得來的,這個問題仍然存在。這是不是一個真的、有效的洞見呢?
如何對懷疑論者與這個問題的聯系作最好的說明,對此我們且撇開不論,但他們似乎認為,他們關于人類生活是有重要的話要說的。比方說,如果宗教信念導致了焦慮和不安,懷疑論者就勸告說,對這樣的事情我們無法確定地知道任何東西,因此我們不應該再操心這些事情。一種懷疑的態度因此應該給一個人以心靈的安寧。斯多葛學派通過擺脫外部需要找到了一條通往幸福和心靈安寧的道路,伊壁鳩魯學派通過深思熟慮的快樂找到了同樣的東西,同樣,懷疑論者尋求擺脫信仰,擺脫形而上學的和宗教的信念:既然我們基本上不知道任何東西,因此任何東西都是同樣有效的,沒有任何東西應該攪亂我們的心靈安寧。
皮浪采取一種更為激進的懷疑論立場——我們無法知道任何東西;而卡爾尼亞德斯,則提出這樣一種懷疑論,它是一個有關知識之程度的學說,或有關或然的東西的學說,即一種帶有某種經驗論色彩的“或然主義”。雖然卡爾尼亞德斯認為我們缺少用來確定一個命題之為真的標準,但他認為我們仍然可以對一個陳述的命題內容的或然性作出評價。比方說,當我們擁有許多不同的但彼此融洽的感覺印象來支持我們對一個現象的看法的時候,我們接受這種感覺的理由就要強于接受那些相互沖突的感覺印象。我們擁有的相互融洽的感覺印象越多,我們的整個觀點的或然性就越高。相應地,不同觀察者的印象之間的融洽,也將使一種觀點比在不同觀察者具有相互沖突的印象的情況下具有較高的或然性。
隨著相互融洽的印象——一個觀察者的和不同觀察者的印象——的數量越來越多,復合而成的圖景就將顯得或然性越來越高——盡管我們無法相信這個觀點給出了一幅有關世界的真實圖景。在實踐中,這仍然是足夠的,就如一位法官對若干證據如何相互融洽的狀況進行評價,因而為作出一個判決提供一個充分的基礎:即使我們沒有找到真理,我們還是能夠對一個判決的依據進行評價。
從這種強調或然性的溫和的懷疑論出發,可以比較方便地達到這樣一種明智的行為:系統地搜集新的信息,對所搜集的材料中的和諧與不一致進行系統分析。從這里到經驗的研究只有一步之遙。但卡爾尼亞德斯好像并不想走得那么遠;他的建議不過是對給定的信息進行檢驗。希望或認為有必要系統地搜集新的信息,這樣的念頭好像沒有在他的頭腦中出現過。但在卡爾尼亞德斯那里,我們仍然看到他是在強調,根據經驗和自洽性而不斷檢驗陳述的或然性是非常重要的。我們用來改善實用知識的手段就在這里,即使事物的真實本質不為我們所知。
我們提到,古代的懷疑論的根基在于智者學派。在此之后,懷疑論出現在不同環境之中,比如在中世紀初的神學家兼哲學家奧古斯丁、近代之初的唯理論者笛卡兒、經驗論者洛克和休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