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妙抱膝坐在門檻上,雙眼直愣愣地看著小藥園,不動也不說話。
她返回甘織宮時,素荷正耀武揚威地指揮著小太監,拖拽一卷草席出去。草席邊緣,露出一捧了無生氣的、枯草一樣的頭發。臉蛋圓圓、眼睛小小的品兒,就這么被一塊草席裹著,送去亂葬崗了。
予星告訴她,品兒臨去前,聲音細微得只剩一條線,反反復復就說了一句話:“我要回家……隔壁家的陸哥哥說過,家門口的桃花開過十次,他就要娶別人了,不等我了。”
文瀾姑姑說過的話,言猶在耳:“要別人給你公允,你永遠都拿不到。……給你兩個選擇,你想清楚,直接去做就是了。”
馮妙把手指探進懷中,指尖感受到珍珠圓潤的觸感。她想好了,現在就去做。
晚飯過后,文瀾姑姑果然把馮妙和素荷都叫進正殿,要她們把白天的事再講一遍。
素荷扭著袖子,做出一副既親熱又大度的樣子:“這位妹妹剛來,不懂宮里的規矩也是有的。咱們甘織宮,本來已經被外人瞧不起,同病相憐,何必還要自己為難自己呢?反正今天也沒有真的沖撞了御駕,宮里也沒人追究,我看,她誠心誠意向我認個錯,就算了吧。”
文瀾姑姑露出一絲詫異神色,素荷可不是個寬容大度的人,怎么忽然轉性了。
馮妙微微低著頭,捧了一碗熱茶送到素荷面前:“我就以這杯茶為禮,向姐姐賠罪吧。請姐姐看在我年紀小、不懂事的分兒上,大人有大量,不要跟我計較。”她在心里反復練習了多次,才能把這句話自然地說出來,不帶上一點怒意和不甘。
素荷接過茶杯時,指甲尖兒還故意在她燙傷的左手上狠狠劃了一道,壓低了聲音說:“看在你乖覺的分兒上,這回就饒過你了,下回可學聰明點。”
馮妙忍著手上鉆心的疼痛,硬擠出一絲笑意:“謝姐姐提醒,我記得了。”
素荷很滿意她的服軟,轉身對文瀾姑姑說:“既然她誠心認了錯,給她點小小懲戒就算了,讓她每天晚上,去打掃南閣樓吧。”
甘織宮里的南閣樓,堆放了不少陳年舊物,多少年沒有人進去,也不知道積了多少塵土。素荷放她一條生路,卻還是要折辱、為難她一番,讓馮妙知道,她仍舊逃不出素荷的擺布。
馮妙躬身答應,把情緒全都隱藏起來,又向文瀾姑姑恭敬行禮。一直沒說話的文瀾姑姑忽然開口:“既然要打掃,就仔細清掃,里面的書冊、絹布,都打開了仔細清理。”素荷見文瀾姑姑也支持,神情越發得意。
等到眾人散去,予星才走過來握住馮妙的手,十分不甘地問:“難道就這么讓她得逞囂張下去?”
馮妙反握住她的手,輕輕搖頭:“如果我現在非要爭這口氣,最多不過是讓她受一場責罰而已。我要忍,忍到終有一天,我可以讓她抵償品兒無辜的性命。”
沉默片刻,予星終于忍不住問:“素荷一向心胸狹窄,她怎么肯輕易放過你了?”
直到這時,馮妙僵直的脊背,才松懈下來。她斜靠在予星身上:“晚飯之前,我把一直藏在身上的那幾顆珍珠,給她送去,已經提早任由她發泄過了。”
她說得簡單,予星卻聽得心中不忍,素荷一向心胸狹窄,她是親身領教過的。這時仔細去看,才發現馮妙雙頰微腫,被燙傷的一只胳膊上,血水四溢,衣袖都跟皮肉粘在一起。
予星眼睛發酸,要如何“泄憤”,才能把人弄成這副樣子?她揉揉眼睛:“好好的珍珠給了她,還不如丟到茅坑。”那幾顆珍珠她也看過,對底層宮人來說,已經是極好的成色了。
“你幫我洗一下吧……”馮妙手臂一動,才覺得撕扯疼痛得厲害。
“你呀,小氣!”予星幫她用溫水沾濕衣袖,再一點點揭開,看她疼得臉色發白,隨意說些別的話來逗她,“早點把珍珠拿出來,省得受這些皮肉苦。”
馮妙微微發笑:“素荷是個沒有心性的人,所以幾顆珠子就能讓她改了主意。我故意趕在晚飯之前給她,一邊是粗茶淡飯,一邊是光澤瑩潤的珍珠,對比鮮明之下,她才會被晃了眼,接受了我的示弱。”
衣袖一點點扯開,馮妙輕輕“嘶”地吸了一口冷氣:“這時間卻是早一點也不行,她這么容易被幾顆珠子收買,過后也同樣容易改變主意。文瀾姑姑來處置時,她那股得意勁兒還沒過去,所以才肯放過我。眼下這關雖然過去了,可等她日后回想起來,只怕仍然會覺得不解氣,再來為難我們。”
予星好半天沒說話,抿著嘴把馮妙的衣袖剪開,再一點點撕扯下來:“剛才聽你說,要讓她抵償品兒一條命,我還只當你是氣憤難平。現在我才終于信了,你一定會做到的。”
這一天甘織宮里發生的事,在整個皇宮里,就像一滴水珠沉入湖泊,半點漣漪都沒有激起。每個人的眼睛,都只看到高高在上的貴胄宗親,沒人會注意從角門丟出去的一裹草席,和里面那個等不到門口桃花第十次開放的姑娘。
昌黎王馮熙的府邸內,人工開鑿的湖水邊,石舫之上設置團龍金桌。石舫有半面與湖岸相連,另外半面,僅用鐵索串連在湖底。微風輕拂,水波蕩漾,在石舫上就座的人,都好像隨著水波在輕輕搖晃,還沒飲酒,就已經醉了。
拓跋宏遙遙舉杯,馮熙便只能跟著舉杯相和。他親眼看著這個孩子,從襁褓里一點點大的粉白團子,長成今天的英挺帝王。只不過,越大越看不透他心里在想些什么。拓跋宏已經到了可以行冠禮的年紀,這成年禮,對少年天子來說意義非凡。冠禮之后,他就可以大婚親政了。
可是太皇太后不提,拓跋宏也就從不提起。他對馮氏越發恩寵愛重,即使像今天這樣的尋常家宴,也親自前來慶賀。一進門就免了眾人跪拜之禮,反倒殷殷詢問,兩位表姑母的身體可好。
馮熙向拓跋宏告了個罪,說是要去內間,向太皇太后敬一杯酒,得了允許,便起身離席。
說是內間,其實不過是六角紅頂小亭,用一段云綃紗,與石舫隔開。香樟木柱上鏤刻著九蝠銜云紋,象征福祿綿長。
太皇太后接過馮熙敬上來的梨花合春酒,輕輕抿了一口:“今日你才是壽星,不必這么拘著禮。”
“臣怕太皇太后煩悶,前幾日選了幾個清秀女子,讓誕兒調教了一曲樂舞,太皇太后權且當作一樂,也算成全了誕兒這孩子的一番孝心。”馮熙抬手擊掌三下,水面上便漂漂蕩蕩劃來一只小船,搖櫓的都是女子,船頭站立著五名作漁娘打扮的年輕女孩,手持桃木短笛,緩緩吹奏,曲聲隔著湖面傳來,越發顯得清越悠揚。
太皇太后知道馮熙有意安排交談的機會,想借樂曲聲遮掩,免得被外間的人聽見,心思便也沒放在樂曲上:“誕兒這孩子也該娶妻了,整日都把心思放在樂舞珍玩上,也未免太不像樣子。”
馮熙應了聲“是”,便不再說話。小漁船上原本合而為一的笛聲,漸漸分成三股,高低錯落,各不相同,像調皮的漁娘,撐著小舟躲進層層蓮葉中,忽隱忽現。
太皇太后漫不經心般地打量著血脈相連的兄弟,當年初封肥如侯時,這位小馮侯爺玉質翩翩的美貌,不知道羞煞了多少平城少年。上天的確厚待馮氏,無論男女,都有一副令人艷羨的好容貌。可上天每給予一樣,便要拿走另一樣作為代價,想起另外一樁多年難解的心事,她便微微皺起眉頭。
“清兒的疹子沒有留下大礙吧?”太皇太后開口詢問。馮清退了熱以后,就被送回家中休養,一直沒有再進宮。
“清兒身子已經大好了,她母親怕那些疹子留下疤痕,珍貴藥材用了不少。”馮熙揣摩著太皇太后的神色,幾番猶豫,終于開口問,“妙兒那孩子,現在可好?”
太皇太后并不回答他的問題,手指輕輕晃動著琥珀色的酒液,忽然問:“妙兒小時候,有沒有用過月華凝香?”
馮熙一怔,不知道太皇太后怎么忽然想起這件事。當年太皇太后得幸獲封貴人夫人,馮家春風得意,文成帝為表示對馮氏的恩寵,將宮廷秘制的月華凝香丸,賞賜給馮氏。據說這藥丸,用二十幾種稀世藥材制成,女孩兒家服用了,膚質細膩,如同月光下的花瓣一般。馮家女兒滿周歲時,都會開始服用月華凝香。
他搖頭答道:“妙兒小時候流落在外,后來又不得清兒她母親喜愛,沒有福分服用這等珍貴的藥材。”忽然想起什么,驚疑不定地看向太皇太后。
“哀家當年承寵以后,也曾經服用過月華凝香丸,”太皇太后慢慢說道,“哀家專寵三年,始終沒能有孕。咱們的姑姑,位封左昭儀,也終身沒有子嗣。”
馮熙盡力掩飾住驚愕神色,太皇太后話中所指,是那月華凝香藥丸有問題。可當年制作藥丸的人,早就無處可尋,賞賜藥丸下來的文成帝,也已經駕崩多年。他思慮再三才說:“女子體虛導致不易受孕,也是常有的事。更何況,拓跋皇室向來有立子殺母的規矩,皇長子多半會被立為太子,馮家女兒就算進了宮,也并不需要急著搶先誕下皇子。臣以為,太皇太后恐怕是多慮了。”
“需不需要皇長子,哀家自有計較,”太皇太后一口喝干了梨花合春酒,用絹絲帕子輕擦嘴角,“哀家看得出來,你對妙兒的生母,很有幾分情意,只是礙著博陵,才不好表現出來。你若想要她和夙兒安然無恙,便替哀家做幾件事。”
馮熙臉上,現出幾分焦慮急切:“太皇太后,上次紙箋的事,已經讓妙兒受了苦楚,可不要……”他焦灼間上前兩步,手掌握住了太皇太后的一截袖子,被太皇太后瞥了一眼,才自知失儀,趕忙松開。
“第一件,博陵那里應該還有剩余的月華凝香丸,”太皇太后收回目光,只管接著自己的話說下去,“你幫哀家悄悄地取一丸來。這件事要瞞著博陵,不可讓她看出半分。”
“第二件,從今天開始,不要再讓夙兒和他生母出門,除了近身服侍的人,也別叫他們見外人。妙兒那孩子,哀家自有安排,你不必管。”
太皇太后凝神閉眼,又想了想,便抬手示意馮熙退下。打起白綃紗時,他隱約聽見太皇太后一聲極輕的嘆息:“沒有血緣的孩子,終歸養不熟。長得大了,心總要向著親生的父母。”
馮熙暗自心驚,不知道太皇太后究竟在說誰,卻也不敢再問。暗自疑慮,莫非太皇太后知道了妙兒的來歷,轉念又想,皇上與太皇太后便沒有血緣關系,若是皇上知道了當年上陽殿那樁事……手上輕輕一抖,馮熙放下云綃紗簾,快步離去。
石舫上,拓跋宏手拿一根銀筷,對著桌上一套浮青色四方四象攢盤,敲打出錯落有致的節奏。在他面前,馮誕一手甩著水袖,一手拿著一柄小巧的短劍,正咿呀唱起。男聲低回,女聲柔婉,馮家大公子的嗓音和身段,即使放到戲園子里,也是極好的。
馮熙輕咳一聲,對著馮誕低聲呵斥:“成什么樣子?在皇上面前如此無狀!”
拓跋宏放下銀筷,悠悠一笑:“朕只把這兒當自己家里,偶爾在家中與思政一起放浪形骸一次,舅公千萬不要放在心上。”除去朝堂議事之外,拓跋宏一直按親族輩分稱呼馮氏族人。只有對馮誕是個例外,兩人恰好同年出生,拓跋宏便稱呼他的表字“思政”。
在外人看來,皇上對馮氏的恩寵,已經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馮熙仍舊想著剛才太皇太后那一聲嘆息,一時竟然無話。
拓跋宏返回皇宮時,已經夜色深沉,酒意上涌,他進了宮門便斥退了隨行的內官,只帶著林瑯,沿著甬道步行。一彎新月,孤零零鑲嵌在潑墨一樣的天幕上。
快要轉回崇光宮時,拓跋宏撫著額頭,靠在墻角的青石座燈上。
“皇上,夜里風涼,早些回吧。”林瑯柔聲勸說。
拓跋宏輕輕擺手:“難得安靜,你陪朕走一走。”
沿著青磚碧瓦的宮墻,兩人一前一后,沉默不語,不知不覺間,已經靠近甘織宮外的一條僻靜小路。拓跋宏無意間抬頭,腳步突然加快。
宮墻轉角處,一棵高大桂花樹后,一豆燭火在樹影婆娑間閃動。火光勾勒出一個纖細窈窕的身影,正靠在木制窗欞上,捧著一卷書,側著頭細細地看。身影微微一動,似乎是在翻動書頁,上身前傾,小心地吹去書頁上沾染的塵埃。
“母妃!”拓跋宏向半空里伸出手去,腳步踉蹌而又急切。
“皇上!”林瑯提著裙擺,小跑著勉強跟上。她從沒見過皇上如此急切,心里萬分擔心,卻不敢高聲說話。
拓跋宏像是完全沒聽見身后的呼喊聲,雙眼熱切地盯著那個朦朧倩影。他依稀記得父皇曾經說過,他的母妃,性格沉靜,珠玉金翠、亭臺樓閣,她都不喜歡,唯獨對書卷愛不釋手。每次獻文帝駕幸上陽殿,都要等她看完了手上正捧著的那一卷書,才能擁美人入懷。
走得越近,桂樹的輪廓反倒遮住了亮著燈火的那扇窗。酒意發作,整個人都微微發熱,拓跋宏一把扯下頭上的通天冠,隨手丟在地上,烏發直垂下來,遮住他半邊面孔。
拐過一個彎,拓跋宏只覺呼吸都快要凝滯,瞪大眼睛向前看去。
暮色四合,沉靜如水,哪里還有什么點著燈火的窗子?
林瑯微微喘息著追上來,手里捧著拓跋宏丟下的通天冠,茫然不知為什么皇帝會突然失態至此。“皇上,”她試探著開口,“要是有意,我叫人私下打聽了,召來崇光宮侍奉……”雖然那方位似乎是甘織宮,可只要皇帝喜歡,宮中管事總有辦法給她一個合適的身份。太皇太后被文成皇帝看中時,也不過是永巷罪奴而已。
不過略一思索的工夫,拓跋宏已經神色如常,長發垂下如同珠冕,遮住了他深沉雙眸中的一切情緒。冷風一吹,腦海中便格外清醒,他從未見過面的母妃,早已經死了,死在上陽殿的一場大火里。就連他的父皇,也已經死了,他身為人子,卻連替父親裝殮尸身都做不到。
“不必,朕醉了,回吧。”
看見也要裝作沒看見,知道也要裝作不知道,他比任何一個低等宮婢,都更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馮妙吹熄燈火、走下閣樓時,丑時已經過半。小閣樓里堆著很多東西,多半是從前居住甘織宮的妃嬪用過的舊物。這些東西,按制不能隨意丟棄,平日也沒人使用,只能年復一年地鎖在閣樓里。她記得文瀾姑姑說過的話,每一片紙都要清理干凈。
起先她只把這當作件差事任務,可是翻著那些書冊札記,竟然慢慢讀出些興趣來,湊著螢火一樣的燭光,看得入神忘了時間。她摸著黑回到床榻上,腦海里還回想著剛才看到的一句話:忍得十年心頭血,九羽鳳闕一朝成。如血鮮紅的字跡,留在以賢德著稱的開國皇后手抄的札記上。
拓跋鮮卑與慕容鮮卑,世代征戰,最后卻是拓跋氏成了這片九重宮闕中的主宰。開國皇后慕容氏,要用什么樣的心情,面對屠戮自己父兄的丈夫?又要用什么心情,撫育兩人血脈交融的子嗣?
乞巧節越來越近,宮中人人喜氣洋洋,只有甘織宮越發沉悶。內六局總管事聽說有人染了暑熱,甚至還有人喪命,怕病情驚擾了入宮的馮家小姐,斥責了奚官局,又命人送了藥來,予星等人的病情這才慢慢轉好。
一連幾天,馮妙都天色一黑就進入小閣樓,天亮時才出來。予星伸手捏了捏她泛白的臉,悄悄塞給她一個粗瓷小罐:“姐姐從御膳房托人送來的,治燙傷的,你那白藕似的胳膊,可別留下疤痕才好。”
馮妙心頭一暖,雖說藥是御膳房常用的燙傷藥,可私下傳遞,已經冒了極大的風險。剛要道一聲謝,身后便傳來素荷尖細的嗓音:“都站在原地別動,甘織宮里,不知道究竟是鬧了鬼了,還是遭了賊了。”
轉身去看時,素荷手里揚著一段半新的寶藍色緞帶走進來,目光像看著獵物一般得意狠辣,頭上插著的一支素銀吊穗簪子,隨著步子左右晃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