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一生一遇
- 陳之遙
- 2920字
- 2018-05-15 11:25:34
“那還不是怪你自己,高考填志愿讓你選貿易或者金融,要么索性念醫科,你非學什么法語!”
“就算學了貿易和金融也沒用,他們問我對電動工具有沒有興趣,你叫我怎么回答?”蘇敏回嘴。
“那你怎么回答的?”
“當然說沒興趣。”
“你怎么能這么回答呢?!”蘇媽氣急,“那可是世界500強公司,寫字樓在淮海路,你隨隨便便一句‘不喜歡’就完啦?說起來,你也是名牌大學出來的,到現在都沒一家公司要你,你怎么就不著急啊?”
蘇敏頭腦一熱,意欲爭辯,說自己下禮拜就要去D-sign上課了,并非沒有去處。所幸還未開口,爸爸便推門進來,她這才將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她去D-sign學設計,家里只有外公知道。
蘇敏找工作的事情,是這幾個月晚餐桌上必定要討論的話題,爸爸一看就知道又開始了,攪渾水道:“敏敏不是也在努力嗎?”
“她努力?我看她一點兒不著急。”媽媽嗤之以鼻,“蘇敏,我總是跟你說,萬事開頭難,先就業再擇業,你到底懂不懂?第一份工作哪輪得到你挑挑揀揀?你要是不信,叫你爸爸說他第一份工作干的是什么。”
爸爸一面溫黃酒,一面老實回答:“車工,十六歲初中畢業,學校分配的,一個月工資十七塊八角四。”說罷又伸出右手來給蘇敏看,“做學徒的時候,被車床軋去一截拇指,還好你爸爸我長得帥,你媽媽不嫌棄我。”
爸爸說完,便對媽媽笑。媽媽卻橫了他一眼,又道:“還有你外公,也不容易的。”
外公聞言,便搖起扇子來話當年:“家里四個孩子,沒有飯吃。我是老大,剛滿十歲,你太婆就把我塞到長途汽車里,叫我拜了師父,到上海的裁縫店去學生意。我不懂事,一路上哭,還想逃回去,結果被師父綁在一袋子大米上面。”
媽媽點頭,深表滿意,又數落蘇敏:“你們這一輩孩子就是物質太豐富,太拿自己當回事。”
蘇敏已被驚到無語,看向外公求助。
外公接了她的眼色,便打圓場,對媽媽道:“曉安,你兆堃叔叔的孫子,前些天從英國回來了,他認識的人多,不如托他想想辦法。”
“哦?那孩子倒挺有心的,兆堃叔叔去世有一年多了吧,他還想到來看你。他現在是做哪行的?”媽媽問,她對“兆堃叔叔”這個前輩一向敬仰,連帶著對那孫子也抱著蠻大的希望。
“呃,這個我也不大清楚,”外公含糊其詞,“好像是在一個外企吧,有點兒職務的。他上次來給我留了張名片,我記得是放在店里桌子上了……”
“哦,我看見過。”爸爸插嘴,“以為是客人留下的,就收在那個專門放名片的抽屜里了。”
媽媽瞧一眼蘇敏,吩咐道:“一會兒去找出來,打個電話過去。”
“嗯,知道了。”蘇敏敷衍點頭。
大約是怕她不好意思找人家,媽媽又說:“那孩子小時候到我們家來玩過,你倆挺要好,記得嗎?”
蘇敏懶得想,直接回答:“不記得。”
“他爺爺是兒科大夫,”外公笑著提醒,“你那時管人家叫猴子醫生。”
這么一說,蘇敏才有了隱約的印象,好像是有一個老爺爺帶著個男孩子來過她家。那老爺爺講話十分和氣,學猴子學得惟妙惟肖,把她逗得樂個不停,可那男孩子卻跟她有點過節似的。只可惜時間太久,究竟是什么過節,她全都忘了,名字和長相也對不上號,只記得男孩來時仿佛穿一件深灰色粗呢牛角扣大衣,脖子上系的毛線圍巾是一種干凈悅目的淺藍,和大衣的灰色很是相配。她就是這樣的人,說她膚淺也好,虛榮也罷,顏色、質地、輪廓以及各種不同的纖維散發出來的氣味,她腦子里記的全都是那些。
“不管記不記得,一會兒就把名片找出來,打個電話過去。這找工作的事情,你自己也得上點兒心!”媽媽撂下這么一句,結束討論。
吃過飯,蘇敏的確去開了那個抽屜,然而里面的名片沒有一千也有九百,小山似的堆在一起,毫無規律。爸爸和舅舅做生意都是個體戶的做派,一切隨著性子來,根本沒有客戶關系這回事,名片接了,隨手丟進去,再也不會整理。于是,蘇敏也就嘆了一聲:“這叫我怎么找啊?”便將抽屜關上,把這事忘到腦后了。
那個時候,離D-sign開學只有幾天,她眼下第一要緊的任務,就是把上學做作業要用的工具一點兒一點兒轉移出去。縫紉機、剪刀、軟尺、萬能膠、錐子、鑷子、黃油筆,這些東西她原本就有,即使沒有,店里也找得到,問題是要瞞著她媽,分期分批地運出去。
而此次暗度陳倉計劃的目的地,就是阿爾諾在城市東北面租住的房子。
阿爾諾是個高高瘦瘦、戴眼鏡的法國人,跟蘇敏同歲,兩人是在一次學校聯誼活動上認識的。那個時候,阿爾諾在中文系念中文,蘇敏畢業了,他還繼續在中文系念中文,數年如一日地混跡于大學城,一年四季都是學生打扮,T恤、牛仔褲、運動鞋,栗色短發理到最短,看著倒也干干凈凈。
因為蘇敏的東西多,阿爾諾答應她開車來接一趟。他的車是一部藍色的二手標致,看起來很舊,卻保養得很好。他是個近乎迂腐的讀書人,無論做什么事都認認真真,每次坐上駕駛座,非得按照行車安全指南的順序檢查一下車況,剎車、儀表、反光鏡、燈光……
蘇敏是急性子,看得肚腸都癢了,在一旁催他:“快走吧,再磨蹭讓我爸媽看見啦!”
阿爾諾冷著臉把那個老問題搬出來:“你為什么就不能老實跟你爸媽說你要去學設計?”
“又不是沒試過,主要是因為我媽,每次一提起來,就說我不務正業,”蘇敏回答,繼而又學著媽媽的口氣罵,“都是像你爸!”
在媽媽的眼中,普天下治病救人是最高了,像蘇敏這樣的專業,若能在大學留校或者做個外事方面的公務員也是很好的,實在不濟也該進外企做份體面的OL工作,再怎么樣也不能走他們家前兩代人的老路,靠這一點兒手藝,吃辛苦飯。母女二人在這個問題上分歧不小,蘇敏總覺得媽媽功利心太重,媽媽又總覺得是她太天真了。
這些事情,阿爾諾也不是不知道,撇著嘴搖頭,說:“好吧,這件事上我吃虧就吃虧了,只要你房租不賴掉就好。還有,別讓你媽以為我們同居了,來逼我跟你結婚。”
“可饒了我吧,”蘇敏橫他一眼,“我現在被逼找工作,已經夠受的了。被逼婚是十年后才該受的罪,我可不想提前享受這待遇。”
阿爾諾這才嘿嘿笑起來,發動了車子。
他租的房子在東北片大學城附近的一個居民區里,清一色方方正正的六層公房,都是幾十年的舊房子了,小區里香樟樹長得老高,樹蔭茂密,遮天蔽日。兩人搬著東西上到二樓,隔壁一個老得猜不出年紀的老太正搖著蒲扇坐在門口,特別看了蘇敏幾眼。
蘇敏叫了聲“阿婆”,老太只是默默地咧嘴笑,卻好像別有深意,倒讓阿爾諾不好意思起來。在那之前,也有女孩子到他這里來過,卻沒有一個是像蘇敏這樣拖著行李的。
他們開門進屋,門后面便是廚房,擺了張吃飯的桌子,墻上掛著自行車,兩邊各一扇淡黃色的門通向兩間房間。
阿爾諾推開其中一扇,對蘇敏說:“東西就放在這里吧。”
眼前是一間大約十二平方米的屋子,連著一個小陽臺,墻壁刷成白色,鋪著薄薄的復合地板,擺著書櫥、沙發,靠窗放著兩張在宜家買的寫字臺,一新一舊,看得出新的那張就是特別為她準備的。
蘇敏對阿爾諾的周到安排十分滿意,放下東西,就從隨身的背包里拿出一個信封遞給他,對他說:“付三押一,你看看對不對。”
這是她來之前就跟他說好的,房租她付四分之一,分租一半的起居室。阿爾諾沒想到她真的跟自己算得這么清,一時無語。蘇敏見他不接,就把信封扔在他那張寫字臺上,又笑著問他:“還有,這張桌子買來多少錢?我給你,運費和安裝我就不出錢了。”
阿爾諾想跟她客氣,又傻呆呆的,也不知該怎么說。蘇敏還是堅持,親兄弟,明算賬。來回推了幾次,他也就收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