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覺曉沒有坐下,他只是很安靜的看著朱慕忠的胖臉,朱慕忠都說不清楚他到底有沒有在聽自己的話,他也有點懷疑方覺曉是不是在看著自己,他鋒利的眼光更象是穿透了自己投射自在自己身后凝視著夕陽里一些自己看不見的什么東西。使得他背心有點發涼。
朱慕忠對案卷的了解果然不同一般,每個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述說起來也流利順暢,不下于天天磨嘴皮的說書先生。朱慕忠道:“司馬正少年成名,當年武林中‘刀槍劍戟十二少’中他名列第四,斯時年方十四歲。手中鐵劍承襲蒼州司馬世家‘蒼嵐飛瀑’十七式。成年后襲司馬家主之位。司馬家本來善賈多金,在江湖各路又皆有情面,因為他鐵劍上的修為,更是蒸蒸日上。范大俠長柯先生力組義軍之時,特請其居中為各路消息策應,三月前徐州游擊將軍嚴春建就是得了他的消息,方得在徐州城外三十里截了甲賀忍者一百四十人,盡數格殺,使得倭寇元氣大傷。可是兩個月前也就是一月十四他忽然拋下一切事務,單身帶劍南下到福州一帶,再沒有人得到他的消息,直到上月十九找到他的尸體。”
方覺曉皺了一下眉毛道:“難道說他去福州的這一個月間一點消息也沒有?江湖上的朋友一個也沒有驚動?”
朱慕忠搖了搖頭,接著道:“發現尸體是清晨卯時,在福州郊外‘十里廟’中,四周墻上有十余道刀痕,地下有一把倭人的長刀,他的尸體背身臥在地下,從他胸口的一道長一尺三寸深兩寸四分的刀傷來看,分明是為寬背薄刃的狹長倭刀所傷,一刀致命,已經身死兩個時辰。最奇怪的是,司馬正居然連劍也沒有拔出來!”
“有否暗算的跡象?”方覺曉問道。
朱慕忠又是搖頭道:“沒有,一點也沒有,他是正面著刀,全身沒有半點別的傷口,也未曾中毒,連迷香的痕跡也沒有。仵作說他死時全身肌肉緊結,絕不是昏迷中著人毒手。”
方覺曉的神色忽然嚴峻起來,他轉頭遙望天邊的紅霞,輕輕嘆口氣問:“是木先生驗的尸么?”
朱慕忠點頭。木癡頑確實是普天下仵作里的第一人了,他驗的尸當是毫無差錯的。
方覺曉久久不言,冷了朱慕忠的場。
朱慕忠猶豫了一下道:“難道倭寇的刀法果真如此迅捷?”
方覺曉微微的搖頭道:“朱大人以為誰能對面出刀逼的司馬正連劍也拔不出來呢?”
朱慕忠答不出,他見過司馬正狂風快雪一樣的劍法,雖然不說,可是同作為一個武人,司馬的劍法確實令他覺得無地自容。他也想不出任何一個人能夠使這樣的快刀,即使有也絕不是個“人”了。他只有接著道:“還有一件事頗費思量,使得我曾以為他是先種了一種奇毒再為人所殺。因為到場的捕快曾看見尸體的眼里居然有淚水!”
“淚水?”方覺曉低聲重復了一下。
他濃濃的刀眉眉心忽然輕跳了一下,頓時孫丘鶴的身子震了一下,朱慕忠也覺得背脊一麻,他看見方覺曉平淡的臉上忽然逼出了一脈無形的銳氣,象一只見了獵物的豹子一樣。
半晌才聽方覺曉道:“手中無劍,眼中有淚,誰能相信大名鼎鼎的司馬正居然是這樣死的?”
他加了一句道:“朝中諸位大人如此重視此案,是否懷疑有奸細與倭人暗通?”
朱慕忠一愣,他真覺得不能不警惕這個人了。一個這樣能揣測人心的捕頭就并非是個僅僅一柄劍一身膽的人了,也絕不僅僅是個的“捕頭”了,在朱慕忠看來,這非但不是好事,而且有這個人在自己身旁還是很可怕的狀況。此案驚動朝中大夫就是因為“多手尚書”李奈因司馬正死的奇怪,懷疑有人暗通倭寇,尤其是“七義舍身盟”內的人,所以欲以查案為名一試范長柯等人的忠心。而范長柯有功于朝廷,武林各派牽扯的朝中勢力也不可小覷,是以朝廷這條真龍也不敢隨便扯范長柯等人的虎須。連朱慕忠也是在劉大人的暗示之下,略知了朝廷幾分心意,可是一個連宗卷都未曾看過的捕快卻對朝中大人們的意思洞若觀火,這就不能不讓朱慕忠心驚膽戰了。
但他還是及時的點了點頭。
方覺曉隨手一揖道:“如果大人不在乎此案的結果如何,只要依律斷案,就請將宗卷和鐵牌交于在下,等待消息便是。只是我一旦插手,只怕就有不得人情,通不得關節了。此案非同小可,大人三思吧。”
朱慕忠在這一節上是早已經想好的,有李奈撐腰,他是站的穩得很。他昂然道:“我等為國家社稷,自然不能有私,請方捕頭大展宏才,天大的干系有下官撐著!”
方覺曉嘿的一聲輕笑,隨即默然,思索片刻才道:“如果方某能平安歸來,定給大人一個答復!”抄起桌上的宗卷,回身便走。
孫丘鶴聽得他最后一句,心里凜然,上前一步,方覺曉擦身而過時,他低聲問道:“莫非連方捕頭也沒有十足的把握?”
方覺曉低低的笑了一聲道:“凌厲如趙七郎,聰慧如馬存真都難脫劫數,我一個人,一柄劍,也之不過盡力而為罷了。”此刻他說著生死,神情卻淡漠的象一個賭場上擲幾個小錢的豪門公子一般。
他伸手按了按孫丘鶴的肩膀,孫丘鶴居然沒有反抗也沒有避開,任憑他的手有力的按了按自己的肩。
孫丘鶴抱拳無言,方覺曉回首而去。
良久,瞎眼的孫丘鶴才回過頭來,對朱慕忠嘆了一口氣道:“此等的人物……”
朱慕忠對孫丘鶴剛才的舉動頗有不滿,但是也只呆立了片刻,轉身回了屋,留下院中孫丘鶴一人仍靜立沉思。
回到屋里,朱慕忠才發現自己的背心已經給汗透了。
(二)范長柯
三月二九,洛陽正是暖日當空的好天氣,可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家“算天府”中卻陰沉的可怕。
算天府少主人,“算天遺策”范長柯的侄兒范天霄連夜傳下算天府印信“九九籌”,一夜之間召集了“十三世家”中幾乎所有的家主和與算天府共進退生死的十余個門派的掌門,共商大事。這件大事,便是朝廷派了第七個刑部大捕頭來算天府查司馬正一案,而且,此次前來的,是方覺曉,鐵衣神捕方覺曉。平時大呼小叫的豪俠們此時居然都緘口不言,任憑范天霄剖析此事的厲害,坐滿“夢算水閣”的人都是一個裝啞巴,畢竟朝廷可不是輕易能得罪的。連派七個大捕頭查這一樁案子,擺明了是對這“七義舍身盟”的不放心,否則,怎么福建死的人,卻總是直奔洛陽來查案?武林中人本來和朝廷就有間隙,要是一個不謹慎惹惱了朝廷,武林中人少不得又是給貼在滿街的告示上,天涯海角的給衙役們追捕。所以小門派,小家族的頭腦們干脆把一切一把推給了算天府這樣的世家,各善其身。
范天霄倒也不是尋常人物,修養到了極高的境界,看得如此,也不多費唇舌,呼童兒上了茶,一口一口的抿,只看各人有何話說。
終于,算天府的世交,開封李家的大爺李洞屏忍不住了,李洞屏本是粗人,性子急躁,又與范家家主范長柯是生死之交,看著這滿屋子的悶葫蘆,心中一口氣憋不住,揚手狠狠拍了一下面前的案臺,上等紫檀的桌面頓時給他“開山大手印”拍的粉碎。他大喝一聲道:“都啞了不成,老子們拼死拼活,為了他家的江山,卻今天這個來查,明朝那個來探,便如我們是在作賊一般,難道天下便沒有是非么?”
范天霄兀自冷笑了一下,聽得他對朝廷不敬也不多言,把頭轉向了東首的昆侖掌門余空子。余空子是這里身份最尊的人物,他開口比旁人開口自然是強了不知多少。范天霄深知這一點,所以他立時便轉眼看余空子,只要余空子表示不以朝廷之意為念,繼續尊范家為中原武林魁首,這查案一事,便不會動了中原武林的軍心,抗倭的大局也不會毀于一旦。
偏生余空子雖然乃飄逸有道之士,人卻極為樸實,也不顧忌什么大局,只是有一句說一句。他本也理會得韜隱之術,但是一見范天霄看他,立時便忍不住道:“可是接連六個刑部名捕頭都是方接手此案,就為人暗殺,激動朝廷,也不是意外之事。”
本來幾個門派見李家的聲勢已經是跟定了算天府,就預備順竿而上表示繼續以范家為尊罷了。本來倒也沒人相信朝廷會真的為這件事動了抗倭的大計,“七義舍身盟”也斷然不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內情。如今聽了余空子一番話,都咬了咬自己的舌頭,把到嘴邊的話咽了回去。
一時間,水閣里又靜下去,連一尾魚兒在水閣外的池塘里翻了個水花也聽的一清二楚。
范天霄心里隱隱發怒,眉頭狠狠地收了起來,正待說話。只聽得一聲大笑遠遠傳來,開始笑時時候,渾厚悠長,尚在遠處,待到笑聲將盡,一個雪白長髯,灰布短靠的老者已經立在了水閣門前,人雖老,一股逼人的英氣卻隨老者而來。也不用去看他腰劍三指寬的“卦劍”,即使沒見過他的人都能猜得出,他就是中原武林世家中的第一人,“算天遺策”范長柯!除了他,洛陽范府里,又有何人有這般氣勢風采?
范長柯五十開外,一身短打,灰塵撲面,分明是遠道而來,可是絲毫不見疲憊之相,站在那里穩得和釘在地下一樣。也不說話,雙眼四面一顧,方才抱拳長笑道:“有勞各位,小老兒要事在身,剛自福建趕來,來晚一步,勞大家久等了!”
未等他說完,剛見他一抱拳,滿屋子的人都忙不迭的站了起來,慌慌張張的抱拳為禮。幾個人身有硬功,起身太急,一動之下居然連身下的椅子都裂成碎木!只見滿屋子的人都雙手抱拳,也沒有人再說一句話。
范長柯笑一聲,摘下腰間長劍遠遠的扔給范天霄,長劍方出手,已經幾個大步邁上,此時范天霄早讓過一旁,他剛接下范長柯扔來的“卦劍”,范長柯已經穩穩的坐在了他剛才的那張主座上。然后他緩緩揮手道:“幾個月不見,大家都生份了不成?請坐!”
于是,幾個掌門人帶頭,大家才紛紛坐下。
范長柯面無喜怒,等到大家紛紛坐下,才道:“姑且不論其他,此行范某有個好消息帶給諸位!”
滿座都摒息靜氣,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無一例外的注視著范長柯。范長柯的大手也是一拍桌面,聲音雖然響亮,桌子卻完好無損,只聽到他大聲道:“半年前領二十七個東洋武士在南京郊外殺我無辜百姓九百七十三人,淫我良家女子一百四十四人的東瀛惡賊早川龜太郎,已為老夫一行十七人擒得,斬于南京郊外七里閻家村,以其污血祭了我無辜冤魂”,他猛然提聲大喝道:“阿九,拿那賊人的首級來!”
水閣外,一個黑衣冷面的青年揚手一揮,一個白布的包袱給他筆直的“拋”向范長柯手中,范長柯也不接,探手取過范天霄手中的卦劍,順手一劃,卦劍還鞘,包袱已經給他振了開去。白布在空中散開,一顆人頭溜溜的打了幾個滾,滾到了余空子腳下。余空子也不含糊,抓起那首級的頭發,一雙利眼盯著人頭看了片刻,也是大笑一聲道:“屠戮我貧弱百姓之時,你可想到也有今日?”眉間怒意大盛,一腳把那顆首級踢飛上天,此時,眾人都已看清,這顆頭正是令江湖中武人們恨得咬牙切齒,求多年而不得的早川龜太郎的人頭。座中有人有親人朋友在南京遭其毒害,頓時悲恨交集,雙目通紅如血。而滿座之中,只言片語也聽不見。
人頭還未落地,范長柯大喝一聲,揚眉吐氣,凌空出掌,一股霸道雄沛的內力破風離掌而出,相隔數尺,竟然在半空把那顆人頭打得血肉模糊,直飛出去,落在水閣外的池塘中。只聽得“咚”的一聲,那個黑衣的青年阿七已經扔下一塊大石,剛好把人頭壓在水底,只有幾個水泡飄飄的冒了上來。
范長柯冷冷的道:“好一個‘屠戮我貧弱百姓之時,你可想到也有今日?’”
范長柯忽然轉身,平靜的對余空子道:“有朝一日老夫能取倭寇首級填滿這池子,一定請余真人在這水閣中痛飲!”
余空子深吸一口氣,凜然而立,他個頭雖矮,揚身而立的時候卻果真是名家風范,叱吒風云的姿態。所有人的眼睛都盯在他身上,只見他緩緩抱起雙拳道:“昆侖派不才,愿隨算天府共當此難,靖我中原。也讓老夫有機會早一日與范大俠同飲美酒,把盞一談!”
范長柯抖了抖眉鋒,嘴角微有一縷笑意,也不答話,靜靜的掃視當場。只見他目光所及之處,每個人都惶恐的站起身來,手忙腳亂的行禮,正如他初進水閣時一般。只是紛紛加了一句話,“愿為討賊前驅”,“唯先生馬首是瞻”,“愿領先生號令”,“愿隨大俠同赴國難”,等等,不一而足。
范長柯依舊是不答話,把滿屋子人晾在那里,不知是坐是立。
良久才聽得他仰天一聲長嘯,繼而縱聲大笑,聲若雷霆霹靂,瓦間的泥灰給他的笑聲振得簌簌直落。他的眼光似乎在這瞬息之間,銳利了好幾倍,炯炯的環顧四周道:“我中華缺的,本不是男兒!”
他回過身去,一聲輕嘆,而后笑問范天霄道:“方捕頭大駕難道還沒有到得洛陽?”
“徐州嚴將軍傳信,計算行程,不出大事,明日方捕頭便可到洛陽了。”范天霄道。
“是么?”范長柯笑問道,“嚴將軍于我算天府真乃良助啊。”
他轉過身坐下,一邊理著胡子,一邊搖頭道:“方捕頭若還有一日之遙,那昨夜在我們洛陽城中凌風落日樓上,是何人擺酒請過往武林中人呢?”
范天霄茫然不知所云,抬頭看看四周,也是一片茫然神色。
范長柯笑道:“天霄的消息可也來的太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