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從長安城回來了。

我在他的胡須上看到了一縷滄桑氣，仿佛這次出門他去了不是三個月，而是三十年。茅山上的雨其實才下兩場，今年的夏天格外的炎熱一些，連師父的臉頰都被太陽曬得干癟，不甚清俊如往昔了。

我的師父叫趙睢，他收留我以后，我便跟他也姓了趙，師父給我取了一個好聽的名字：玉京。

茅山上本來還住著一位老道士，他每天都熱衷于來找師父吵架，偶爾也偷偷交給我幾招打架的招數，畢竟將來我也是要下山去闖蕩世界的人，我曾暗自發誓一定要成為比師父還要厲害的捉妖師。

抱樸峰是我修煉的地方，我站在最高處能夠清晰地看到大茅峰那邊的動靜。不知何故，最近的大茅峰常會出現一股濃郁的黑煙，似妖氣卻又不是妖氣，我隱約猜到是師父從長安城帶回來的，便假意幫他收拾屋子去查過幾次，卻沒有什么異樣，師父的屋里還是從前一樣的模樣，桌子上擺放著一茶壺四只茶杯，墻上掛著一柄拂塵外什么都沒有，石床上簡單的被褥也藏不住東西。

越是如此簡單而詭異，我的好奇心越強，激發了我非要一探究竟的倔勁。

師父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卻又什么都不說，每日夜間坐在大茅峰的巨石上夜觀天象唉聲嘆氣的。白日又不見他蹤影，那黑煙時有出現，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師父，長安城里有什么好玩的嗎？你回來以后也沒有給我講過那里的事情呢，我聽說有很多喜歡喝酒的詩人還有劍客都熱衷于去長安，不知道師父有沒有結識幾個有趣的人呀？”我手撐著腦袋無聊地看著師父練功，他以前也不是勤快的人，對太師傅留下來的典籍還沒有我翻閱的次數多，最近卻一副要秉燭夜讀日夜兼程修煉法術的樣子。

“你看今天這么大的霧，山底下的村民都沒有人上來砍柴或者打獵的，咱們大茅峰清冷的連隔壁山頭的道士爺爺都不過來串門了。師父你就給我講講外面的世界唄?！蔽乙妿煾赋涠宦劊^續絮絮叨叨，而師父的眼睛睜都沒睜開一下，他那件舊道袍上的虱子從他臂彎前爬過，他都沒有什么知覺似的。

肚子總是到點就餓，不然我也沒有意識到又過了一天，黃昏的霧更大了一些，我從大茅峰已經看不見抱樸峰那邊的情形了?！拔乙驳煤煤眯逕捯幌虑Ю镒粉櫺g了，不然眼神不好，連妖也辨不出來了?！蔽胰缡窍胫?，又摸了摸餓扁的肚子，菜畦里還有幾個青葫蘆，暫且能摘來炒一下果腹。

剛出了石洞就被氤氳霧氣打濕了鬢發，涼涼的如同山腳剛汲出來的泉水，“這霧可真有點怪異啊，怎么回事？”我忍不住嘀咕道，多加了點小心，拎著我的那柄看起來很破但其實很值錢的青銅劍，才敢一個人往菜畦去。

這把青銅劍據說是咱們茅山派的開山祖師展上公留下來的，傳到我師父這里已經成了他讓我日常劈柴用的工具了。這幾年也有些信道求術的少年要來茅山修行，師父都讓隔壁老道士收了徒弟，自己除了我大師兄李含光外就只留下我這個小棉襖來當徒弟用師兄的話來講，當初師父帶我回來，一則是我父母因為一場大火都去世了，他救下我后無處安置只好帶回來了，二則是見我乖巧懂事主動給他做飯收拾屋子，也就沒有再給我送下山去。師兄在幾年前學成術士便下山闖蕩去了，師父本來也想讓我下山的，我因為對他山洞的藏書意猶未盡，就先把下山的事擱置了，師父也懶得管我，反正我在山上他還能有人給做飯吃，樂得清閑自在。

胡思亂想著已經到了菜畦，我才驚覺這邊的霧氣更濃了一些，有陣陣香甜傳入鼻息，我心下暗苦：不好，這是遇到魘陣了。

云霧深處，有女子輕笑的聲音，我將青銅劍緊緊握在手里，縱使有些害怕心悸，也還是替自己能夠想到天氣異常以防萬一帶了兵器出門而感到欣慰。

這么一想著，就聽到我的葫蘆炸裂的聲音，悲！午膳的菜算是沒了！

“嘻嘻，你是那個臭道士的徒弟嗎？”女子的笑聲如同桂花墜落，輕靈飄忽，讓人心神蕩漾。

我忙運功穩住心神，卻發現腳下一軟，竟然使不出力氣來，“不好，這霧有毒。”

“小姑娘，你不要運功了，怕你一運功反而更傷身體。”女子的聲音十分好聽，我其實只是坐下封住了自己的心脈，防止毒氣隨著血管四下擴散。

我又怎肯示弱，滿不在乎地說道：“我知道，你就是跟著我師父一起回來的那股黑煙，我勸你早點去往生天，化去今世怨念，入輪回道，不然被我師父發現我受了傷，你就魂魄俱滅啦！”

“嗯。”霧氣中的人冷淡的回應了一聲，讓我有些不解，試著站起來走了幾步倒也不至于疼痛難耐的?！澳銕煾覆粫@樣做的，如果不是我，他早就在長安城里被誅殺了。”霧氣中女子的聲音變得歡快起來。

“那你是來殺我的？”我摸了摸下巴不太確定地問道。

“不錯！果然機靈，難怪你師父常?？淠??！睉K了，才剛剛態度好點的聲音一下子又煞氣十足了。

“你不會是看上我師父了吧？”我可能腦洞有點太大了，一時脫口而出的話也把我自己嚇了一跳，師父就是個邋遢的半老道士，早就跳出七情六欲外，除了下山替人看看兇宅，除去禍亂人間的妖物，怎么可能還跟女人扯上感情糾葛？

那女人好像受了奇恥大辱一般罵道：“放屁！你師父那樣的臭道士，我只想扒了他的皮?！?

“哦，那你為什么被我師父抓來的？”我好奇心有些重。

女子并沒有回答我，隨即“啊——”一聲痛苦地嚎叫，“臭道士，你快把我放了，你，你徒弟已經中了尸香毒。”

霧氣散去，眼前的一切漸漸清晰，說話的女子正縮成一團，蹲在我的葫蘆地里，而我的葫蘆像是被野豬亂竄過一般，踩碎大半不說，葫蘆藤也都糟蹋的不像樣子了，可把我心疼壞了。

其實，我并沒有生命危險，只是這尸毒香讓我無法運功使出青銅劍的威力來罷了。師父一副給我丟臉了的模樣將我從地上拉起來，指著我手里的青銅劍說道：“拿著祖師爺的劍卻不出手，還中了毒，你真是把為師的臉都丟光了！”

在這一刻，我恍惚之間覺得師父不再是我慣常見的邋遢鬼道士師父，而是能夠除暴安良白衣凜然的絕世無雙的仙人，霧氣褪后的抱樸峰上夕陽灑下金色的光芒，而光芒籠罩在師父身上仿佛擁有神奇的力量在他周圍緩緩上升。

一旁的女子哀怨更甚了：“臭道士，你不要以為你收了我的一魄，我就會對你忌憚任你欺辱，你以為長安城里的妖氣是我造成的嗎？那還真是抬舉我了，你現在放任那里不管，將我帶回茅山，你怕是惹不起狐族吧？”

我聽得一頭霧水，疑惑得看向師父，早就對師父帶回來的黑煙起疑心，只希望此刻他倆能夠好好掰扯一番，給我解惑。不了，師父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狠狠瞪了我一眼，手上卻多了一道五雷符，用肅重威嚴的聲音指著怨氣所化的女子道：“薛秋娘，我本意留你一魄，待你在大茅峰消去怨氣好送你入輪回道，你既然不聽勸，還要傷人性命，我只好強行封印你了，等到上元節便送你去你該去的地方?！?

女子凄厲的反抗聲音響徹山谷，我雖然早就見過師父封印怨念化成魂尸和禍亂人間的妖獸，但這樣濃烈怨氣的倒是頭一遭碰到。

師父將她收進玉葫蘆里，轉身就要走，我忙跟了上去，故意嬌氣地哎吆一聲道：“師父，我的毒還沒解呢，你等等我，別走那么快啊。”

師父撩了撩頭上的亂發，冷哼道：“你這點雕蟲小技也想跟我叫板？你中什么毒了？那點尸毒能把你毒著？不要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小心思，你一說要炒葫蘆我就知道你沒安好心，你去山下給我買點好酒好菜來，我就講給你聽。”

我一聽這話精神立馬振奮起來，忙點頭答應，笑嘻嘻往山下跑去。

其實茅山腳下就是個也算的上人煙旺盛的鎮子了，自李唐建立以來，太祖皇帝對道教很是恩寵，連帶著這茅山也成了大家爭相前來的修行之處。

鎮子上幾家賣炙食和竹葉青酒的店鋪都已經與我十分相熟，遠遠看到我晃悠悠地走來就吆喝著打招呼。

賣酒的阮三娘最是殷勤，我剛到她家店門口就被她拉到一旁悄聲說道：“玉京姑娘，我們家里最近不太安生，你給我畫幾道符咒吧?！?

這位阮三娘的丈夫身體孱弱極是疑神疑鬼，其實這鎮子上比較太平，很少有邪氣東西出沒，三娘拿了符咒也只是安安他的心，好讓他在家好好待著。我心中了然就十分痛快地應了下來，等她取來筆墨，便信手涂鴉幾張普通的安宅符，待她給我打了酒來我便往對面的張家炙食鋪子去了。

張家炙食是我師父的最愛，遂走去他家，那掌柜張四，我一直喚他四叔的，這次看我過來他倒是沒有討要靈符，只是多給我加了一些羊臉肉，憨厚的笑道：“你嬸嬸剛給咱添了大胖小子，叔心里快活，這些就當請你吃了?！?

“哇，那謝謝四叔了，喏，我這里有一串桃木手串幫我送給孩子，我的一點見面禮，四叔不要嫌棄。”我取下手腕上的桃木手串遞給了張四叔，拿著炙食和酒往上山的路走。

我那手串本是抱樸峰上的桃樹枝打磨而成，又被我帶著養了十幾年的靈氣，怕比那和氏璧還要珍貴許多的，張四叔甚是高興，看他高興我便也不覺得舍不得了。

上山后師父帶著我坐在大茅峰的巨石上，邊看星盤邊吃酒菜，遠處的山淵又籠起淡淡的霧氣，沒有邪氣的霧是非常耐看的，尤其是山巒之間，層層如紗，疑心里面住著我的太上祖師。

喝了酒的師父，一手托著掉了瓷的大碗，一手指向星空，神色有些復雜道：“咱們茅山術士向來以修身養性為主，又雜以除妖降魔護佑民間太平之責，本來太祖太宗創這盛世太平，邪祟久不出現，星輪晝夜旋轉如常?？墒牵窬┠憧?，這中空帝星雖然依舊鋒芒如月，周圍的其他星漸漸暗淡無光，再看西北孤狼星亮得異常啊，若紫薇星陣都蒙塵，必有佞臣出世，我此去長安，竟遇見了九尾狐在人間行走，可惜我并沒有捉住它，只是將它手下的幾個散邪之物處理了?！?

師父說得唾沫星子飛得到處都是，眼底滿是對將來的擔憂。

我好奇問道：“師父帶回來的那個怨魄，是什么人的？為什么師父要帶到山上才迫她入輪回道呢？”

我的問題好像有點格局小了，師父翻了翻白眼，沒好氣說道：“咱們茅山上的山氣可以化人怨氣，只是她生前死的太慘，怨氣太大，化了好幾日都沒有讓她安靜下來，若不是你偷偷打開我的爐鼎，又怎能讓她找上你？還不知悔改！”

我忙跟師父承認錯誤，原來他回來那天我偷偷查看爐鼎一事他早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