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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路依依和路錦輝沒有任何關系,但路錦輝曾經遙望她家的別墅由衷感慨地說:“媽的!同是姓路,區別咋就這么大呢?”

路依依家住某個全中國人都知道的別墅區,臨湖望山,濃蔭如墨,一般人連入口在哪兒都找不到。

開車去的話,進了小區一直向前,開到盡頭便能看見那座法式建筑,不左不右站在路中間,這讓她家的宅子看起來渾似一個攔路打劫的強梁。黑鐵大門自動打開,十幾畝地的草坪上跑著馬……

沒錯,確實有匹馬,路依依十六歲那年的生日禮物是一匹從英國運回來的小馬。

家里有錢學習成績也不差,路依依在讀復旦新聞系,是女生里的頭兒,會拉小提琴,會彈鋼琴,會跳芭蕾舞,還是國際象棋協會的骨干、復旦新聞網的骨干、紅十字會會的骨干,以及校際運動會長跑冠軍。

在復旦校園里轉一圈,到處都是路依依的那張臉,國際象棋協會的招新海報上,她對著黑白棋坪靜靜地思考,長發娓娓垂下;支教協會的招新海報上,她穿一身藏袍,披著白色的哈達,捧一本巴金的《家》,被藏區的臟臉兒孩子們圍繞;給長跑協會拍宣傳照的時候,她就得穿上最顯身材的運動服,散開長發,沿著操場狂奔,小白臉攝影師扛著相機邊追邊吼:“好!好!Sexy!太棒了!你是最棒的!就這樣!我們再跑一圈!”

最后路依依跑了八圈,略有些氣喘,倒是攝影師中暑暈倒,還得路依依送他去輸液。

由此可見路依依的體能也是相當過硬,我媽很欣賞她這一點,我媽覺得這樣的妞生娃肯定沒問題。

總之路依依生來就是個公主,原本公主的生活圈子跟我完全不搭界,她走她的陽關道我走我的獨木橋,不過強盜的生活圈子和你也不搭界可你還是難免跟他們遭遇……我的意思是說,有些人闖入你的生活,便如強盜那樣突然和蠻不講理。

去年春天我去復旦做報告,上級選中我主要是我不是軍校出身,北大出身的預備役給復旦學生講軍隊生活,比較有親和力。上級的意思呢無非是渲染一下部隊的魅力,榮譽感啦,責任感啦,吸引一批有志報效人類的大學生主動參軍,戰爭時期是很缺人的,復旦也有不少對口的專業。

路依依是當晚的主持人,那天她穿一條深紅色的連身裙,搭配長襪和深紅色的小踝靴,在我登場之前講了很多漂亮話,無非是大學生對軍人的尊敬啦,非常榮幸能有機會聽到一線官兵親身講述啦,還盛贊是我們守護著地球,她和她的很多同學都期待有個軍人男友……很多去做報告的兄弟心潮澎湃,恨不得立刻上去跟路依依要電話,只有我冷笑說你看那女孩穿的那雙鞋,你們覺得那雙鞋得多少錢?人家的生活是你們供得起的么?人家雖然還是學生也是資深主持人了,不過是講點場面話哄你們開心而已,你們啊,幼稚!

我心里確實也是這么想的,漂亮的女孩總是會騙人的,她隨口說一句,你偏就當真了。

當年我就上過這么一當,直到如今我還沒從這個坑里爬出來呢。

我上臺隨便忽悠了兩句,學生們倒是熱情高漲,一個勁兒地鼓掌,讓我覺得復旦學生真是比較好哄。

在大豬沒精打采地作報告時,我偷偷溜出會場,想去外面的自動販售機上買一卷薄荷糖。

我投了兩個一元硬幣,再按薄荷糖的鍵,機器就開始哄哄地響,一直響,可就是不吐出我的薄荷糖。

周圍沒有人,我又真的很想吃薄荷糖,所以我就蹲在販售機的出貨口,對著那轟轟作響的機器嘀咕說:“干什么呢?快點!快點!我要吃薄荷糖!”

這時有人在背后拍我的肩膀,把一卷薄荷糖遞到我面前。我回過頭,看見了那個穿深紅色膝上裙和高跟踝靴、本該距離我很遙遠的女主持人,她散發著一種特殊的、清淡的玫瑰香。

后來路依依說那種香水叫Acqua Di Colonia,是她老爹從佛羅倫薩一個叫瑪麗的修道院里買來的,那里的修女種植了滿園的玫瑰花,早在17世紀她們就開始提取香料。

我遲疑著沒去接那卷薄荷糖,路依依說我剛買的沒有下毒。

我說這是最后一卷么?那你吃吧我就是出來逛逛,沒糖吃也沒大事,我都那么大人了。

路依依說不是最后一卷,但是這個機器出薄荷糖的時候總是出問題,所以你要……

然后她側身飛踢在機器的某個角落里,轟響停止了,又一卷薄荷糖從出貨口里掉了出來。

忘記說了,路依依還是跆拳道協會的核心干部。

我跟路依依靠在自動販售機上聊天,吃薄荷糖,里面大豬那無精打采的報告也引得掌聲如雷。

路依依說里面大家那么熱情,都希望你們再講講軍隊的生活,你怎么一個人跑出來了?

我問你真覺得軍隊那么好么?跟外星人作戰可是會死人的,戰爭期間死得最快的就是軍人。

路依依含著薄荷糖,含含混混地說我真是這么覺得啊,我不怕死的,就怕什么都不做還死了,那會多后悔啊。

我驚訝地看著這個漂亮女孩的側臉,她那長長的睫毛顯然是用睫毛刷刷過,彎曲且長,她嘴里裹著薄荷糖像是個孩子,但她說話那么認真,我本想嘲諷她在臺上說了謊話,也不是想打擊她,就想說大家有緣一起吃薄荷糖就說兩句真話唄,可聽了她的話我心里有點小慚愧。

她問我怎么會參軍的,我隱瞞了自己沒得選的事實,說我要不參軍就得去華爾街做精算師了。

我問路依依還真想找個軍人當男朋友么?軍人可是電話一來立刻就得服從命令出動,哪怕他在跟你花前月下。路依依說那多酷!我的男朋友最好是個特種部隊,跟我見面的時候他的包里還揣著上膛的手槍!

我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著,直到閉幕的時候老師來找我們,路依依跳起來忙著去致閉幕辭了,我們甚至沒有一句告別的話,我也沒留她的電話號碼。

可那次報告會后,路依依多了一個職務,復旦大學戰時志愿者協會的副主席。我從中信泰富廣場或者梅龍鎮廣場前經過的時候,經常會看見她和一幫蹦蹦跳跳的女孩向過路的人分發《緊急求生手冊》。

每次看見我她都會高高地舉起手來打招呼,女孩們就哄笑,我不知道她們笑什么,只能招手示意。

漸漸地我們成了朋友,有時候她會打電話來讓我幫她寫一條宣傳語,作為回報她會請我吃飯,有時候發完了宣傳品她會在樓下等我,我們一起在地鐵站旁那個老舊的游戲廳打街機,她居然是個游戲好手,我帶她玩了幾次之后她就開始痛扁師父了。

不過我和路依依仍然活在兩個世界,更多的時候我只是遙遙地看見她和這樣那樣的英俊男生一起高舉宣傳品,眉眼生動地對著路人們大聲呼吁:“請保留你們的手冊!它可能會救你和你的家人!”我用食指和中指按一按太陽穴算作軍禮,她隔著人群沖我瞇瞇眼笑。

我有些日子沒見她了,最后一次是一起吃麻辣燙,她說在參加“戰地青年大使”的海選。

“你來機場干嗎?”我上下打量路依依。

我幾乎沒見路依依穿過重樣的衣服,看看也賞心悅目。

今天她穿了一件白色的羊絨衫和一條棕色絨面的膝上裙,同色的絨面靴子,裙子和靴子間有足足十厘米的空隙,露出穿方格花紋絲襪的腿來。這身對她來說有點低調,不過有一條顏色鮮艷的圍巾添色,隨著她的蹦跳而起落。

路依依背后站了一個臉龐很小的女孩,眼睛哭得腫腫的,低著頭。

“我陪同學來送人,”路依依指指背后的女孩,“她男朋友今天去蘭州。”

“我也來送人,我同學和他老婆今天去蘭州。”我說。

小臉女孩而似乎觸動了什么心事,兩肩抽動了一下,“哇”地哭了出來。

我知道她哭什么,去蘭州的機票有多難搞,誰都清楚,一張機票就是一條命,用錢是買不來的。你要是有張機票還有個女朋友,你是把機票和女朋友一起送上飛機,還是拿著機票自己上飛機?

戰爭年代送別一個人,跟分手差不多,就算還有命再見,對方的孩子都能管你叫叔叔或者阿姨了。

“糖糖別哭了,沒事的,”路依依拉著女孩的手,“我叫我爹幫你搞一張票。”

路依依的爹可能真有這個本事,她爹經常上電視,全上海人都認識,梁康老爹見到路依依老爹也得握手叫領導。

名叫糖糖的女孩還是抽泣,路依依就握著她的手輕輕搖晃。

“好了好了,好哭精,走了走了。”路依依輕拍女孩的背,扭頭看我,“找時間去唱歌吧!”

“唱歌?嗯!好啊!”我點了點頭,心里那只小野獸跳了一下。

“什么時候?”

“明天晚上吧,明天晚上我不值班。”

“好,那武寧路上那個上海歌城唄,我們上次去過的,七點?”

“行啊。”

路依依扶著小臉女孩要走,又扭頭看我:“你現在去哪里?”

“我等著賣我的磁懸浮票,”我忽然想起來了,“你們要不要坐磁懸浮回去?我這張票賣給你吧。”

“我才不,我開車過來的。”路依依沖我吐了吐舌頭,“明兒唱歌啊,別忘了!”

兩個女孩走了,我站在磁懸浮的入口處,看著她們的背影。路依依有輛很漂亮的小型跑車,我要說路依依肯定會送我的吧。這樣我又省下19塊錢,一張機場大巴票19塊錢。

但我還得賣我的大巴票,我不想讓路依依等我。

最后我站了45分鐘,等來一個老太太,以45塊錢的價格賣掉了回去的票。這樣等于我只花了35塊錢坐了一趟磁浮,我真佩服自己的經濟頭腦,果然是當精算師的料子。

我搭機場一號大巴回靜安寺,大巴里空蕩蕩的,只有我和一個老男人。他戴著一副變色眼睛,抽著薄荷煙,一路上望著窗外,目光沒有焦點。他遞了我一支煙,但我們沒有搭話。

我給手機接上耳機開始聽《北京一夜》。

我這是為明晚的卡拉OK戰備戰,路依依的同學都很能唱,各種新歌,跟她們比我就是老年組了。但老年組也有老年組的尊嚴,不能輸,我相信《北京一夜》是首可以大殺四方的歌:

“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

不管你愛與不愛都是歷史的塵埃。

One night in beijing,我留下許多情;

不敢在午夜問路怕走到了百花深處。

人說百花的深處,住著老情人,縫著繡花鞋,

面容安詳的老人,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

我跟著音樂哼唱,風吹在我的臉上。

真是好歌,浪蕩又多愁,滿懷深情。

中信泰富廣場31樓的大廳,巨大的環形辦公室里只剩了一半的人,我拿著花走到林瀾的桌邊,但她不在那里。

“林瀾呢?”我問旁邊的暄暄,“去恒隆廣場那邊了?”

林瀾的職務是協調員,協調兩個部門之間的進度。所以她有兩張辦公桌,一張在中信泰富這邊,另一張在恒隆廣場的參謀部。

“喲,送花啊?我看我看,最近花漲價了沒有?”暄暄一笑露出兩個虎牙。

“幫她捎的,她人呢?”

“下班啦。都幾點了你也不看看。”

“哦。”我抓抓腦袋。

林瀾的桌上擺著一只青色的玻璃花瓶,昨天它還是空的,現在里面插著一束深紅色的玫瑰。

穿過南京西路就是我們的宿舍,錦滄文華酒店。

這是一家老五星級酒店,戰前標間2000多一晚,我們進去喝杯茶也覺得貴。去年被征用了,住滿了泡防御指揮部的各級軍官。

金碧輝煌的大廳顯得有些凌亂,駝色地毯吸飽了污水,被拋棄在一旁的走道里,地板上滿是鞋印。

我住在1103,打開門,床單又沒有換,暖瓶也是空的。

我把花扔在床上,剛坐下就聽見敲門聲。我打開門,一張刮骨臉立刻探了進來。

“江洋,帝國?”那廝兩頰線條犀利,像是被刀刮過似的,叼著根沒點著的煙,兩眼賊兮兮。

“你打我沒戲,還有誰?”我沒什么興趣。

“二豬唄,還能有誰?我們找人找了一下午了。”

“二打一我不干,你倆肯定耍賴,開局就過來拆我基地。”

“哪能呢?二對二,公平競賽,給你配了精兵強將!”

“誰啊?”

“阿紫!”

“那你還不如給我配一電腦呢,”我嘆口氣,“也罷!說好了,開局不準直接過來拆基地!”

“太小看我們了,菜鳥也要學飛翔,我和二豬力求進步,天天打電腦練手藝。這次再不玩拆基地那套賤招了,我們堂堂正正打幾把!我們仨都在線上,你進Novo那個頻道。”刮骨臉一臉牛逼地說完,轉身往他自己的宿舍跑去,人字拖噼里啪啦一路響。

我進入Novo頻道,游戲已經建好,里面三個人,大豬、二豬和阿紫。

三個人都是跟我同組的技術員,刮骨臉綽號大豬,真名楊涵田,軍銜上尉;還有個肌肉猛男綽號二豬,真名曾曉磊,軍銜也是上尉;阿紫也是綽號,那女孩真名叫孫萌萌,真名比綽號萌,本人比真名萌。

值班之余我們也沒什么娛樂,就靠聯機游戲打發時間。

我們常玩的是《帝國時代II》,微軟1999年發行的老游戲,可我們幾個都只能用部隊配發的電腦,只有少數的老游戲能在部隊的系統下安裝成功,最后大家最喜歡的是《帝國時代II》。

在這個游戲里,每個玩家各扮演一個古代民族,波斯、蒙古、中國、凱爾特等等。玩家的任務就是盡快采集食物、木頭和黃金等各種資源,建設城鎮組建軍隊,出去把敵人干掉。

“江洋你要掩護我,我是撒拉遜人,等我出了馬木留克我就去踩大豬的游俠!”游戲開始前,阿紫在聊天頻道里宣布了她的戰略。

我說:“您這戰略就好比慈禧太后對李鴻章說,愛卿好好守住大清海疆,等哀家造出戰斧導彈,就把列強的鐵甲艦統統砸成廢鐵!”

阿紫是菜鳥中的菜鳥,總是龜縮在家里拼命搞生產,不攢出兩隊高級兵絕不出動。

可是,等到她出動,盟友早被踏平了,隨后她自己也被海量的敵人吞噬。

游戲開始,茫茫的冰原上,我是一小撮法蘭西人,在一叢樹林中有一個城鎮中心、幾個農民和一匹偵察馬。我命令農民伐木,把偵查馬派出去尋找野物。

我很快找到了六只羊和兩片漿果林,隨手建了雙伐木場,按部就班開始搞建設。這時大豬和二豬應該都在奮力殺豬。他倆的綽號就是這么來的,這游戲初期光靠釣魚殺羊糧食通常不夠,要靠野外殺野豬來補充糧食,大豬和二豬技術不行但都立志要打敗我,總是努力殺豬提高前期經濟,好趕快來踩我。

殺豬很耗操作,他們暫時不會進攻,我可以開會兒小差了。我指揮偵查馬去地圖的左上角,摘下耳機,摸出手機。

“我今天有飛行訓練,回來晚了,你不在。明天我們卡拉OK,你去不去?”我給林瀾發信息。

“我明晚有事,唱歌就不去了,你們自己玩吧。”

我心里那個雀躍的小野獸發出垂頭喪氣的“呀唔”聲,鉆回它的小洞里去了。

我是怎么認識林瀾的呢?

每次想到這一節,我都得想好一會兒。因為時間過去得越久,再回想起來,那些畫面就越不真實,便如被濕氣暈開的彩畫,每個人影都帶著一道柔軟的、彩色的暈邊。

就在教導主任廢掉我精算師未來的第二天,7488部隊的入伍動員大會就在體育中心召開。

7488是個秘密番號,代表解放軍空間戰略部隊。

我們物理系這個班,加上數學系的一個班,都是中央軍委明令的限制專業,兩撥兄弟在毫不知情的情況下上了同一條賊船。當年大家一起上大課,很看不上彼此,如今忽然倍感親熱,大家見面互相拍拍肩膀,一起走進體育中心,像是國軍和共軍一起走向日本人的刑場。

出乎預料,體育中心里并沒站著軍裝筆挺面目森嚴的人。7488部隊布置了一個冷餐會,長桌上擺著銀盤,銀盤里是新鮮的鳳尾蝦、水果沙拉和熏肉比薩,桌子旁還站著彬彬有禮的侍應生。

兄弟們看部隊的同志們擺下宴來,更有吃斷頭酒的不安。

那時我正在南門外的小火鍋店里甩開腮幫子吃肉,梁康他們幾個兄弟做東,撫慰我受傷的心靈,同時痛罵學校不是東西。

幾十個空啤酒瓶擺在桌上,我的膽氣隨著酒勁暴漲,站起來拍胸脯說老子就是不去部隊!看他們能殺了老子?梁康說哥哥這可萬萬使不可,軍規不比校規,逃兵可是要上軍事法庭的!我的氣焰頓時低落,唯有涮肉,大家也都無話可說。

這時我的目光越過梁康的肩膀,看見一個陌生的女孩。

她獨自坐在靠窗的位置上,守著一個白汽蒸騰的小鍋子。

白汽熏在玻璃上,形成一層蒙蒙的白霧,女孩在玻璃上寫畫凌亂的線條,像是云被風吹過的痕跡,像是大海在鯨魚游走之后的波紋。鍋里不斷地蒸出水汽,重新把玻璃熏得白蒙蒙,她前面畫后面消失,那些線條像是蘊含某種深意,就像是精靈用魔法寫在空氣中的句子,唯有幸運或不幸的人能看到。

我說不清那女孩是寂寞孤單還是怡然自得,但我被她吸引了,全神貫注地看她。

也許是酒精的作用,漸漸地我聽不到鍋里的嘟嘟聲,也聽不見梁康他們的嘆氣。世界那么安靜,整間火鍋店里好像只有我和她,我肆無忌憚地看她,又無法不看她,好像離開了她的臉,我的視線就無法安放。

后來我跟大豬講我和林瀾的初遇,我說南方有種特別窄的小巷,叫錯身巷,小巷很細很細,只能容一個人走過,如果你走進了巷子之后忽然發現對面有個人迎面而來,那就有點尷尬了,你要是不想退出去,那么和她錯身而過的瞬間,你得背貼著墻,你倆胸貼著胸,這時候你的眼睛只能看著她,她也只能看著你,世界雖然很大但你們的視線無法安放。傳說這樣相逢的男女要不相愛就得是仇人!我和林瀾就是這么相遇的!

大豬說未必是仇人,也可能非常的愁人。

我說什么叫非常愁人?

大豬一拍桌子說像你這種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的就叫非常愁人!別說得那么文藝!還不是林瀾長得好看?要是我坐在那里在玻璃上寫寫畫畫你能記我到今天?

我無言以對。

我也問過林瀾知不知道當時我一個勁兒地看她,林瀾說不知道,當時她只覺得我們這桌特別吵。

所以我遇見林瀾的時候,我覺得自己走在一條錯身巷里,我跟她是避不開的狹路相逢;而她覺得自己走在一望無際的水面上,天大地大,她想看誰看誰,想去哪兒去哪兒。

兄弟們掃蕩著滿桌的牛羊肉,風卷殘云,我一口口地喝著啤酒,望著女孩。

我希望她能看我一眼,但她并沒有。

最后梁康他們把我拖走了,經過她身邊的時候我認真地看了一眼她的側臉,想要記住她的臉,卻只記住了她耳邊有一鉤細細軟軟的頭發。

那時軍隊對我而言就是一扇鐵門,踏入那扇鐵門我就要跟塵世告別,再沒有夜宵和無意義的荒廢時光,也不再有兄弟和可愛的女孩,我即將成為一臺巨大機器上的一顆螺絲釘。而那個女孩是我在踏進那扇鐵門前遇到的最美好的記憶,我覺得我一直在等待她,可她來晚了。

可惜我甚至沒有勇氣拿著一杯啤酒坐到她的對面去,問她的名字。

我遲到了,可我趕到體育中心的時候,動員大會還沒開始。學生們鬧了起來,說還軍隊呢,紀律那么松懈,還不如學生,老師們急得團團轉,原來7488部隊派來做動員報告的軍官人間蒸發了,年級主任一再地大喊安靜,可兄弟們心里懷著怨氣肚子又空蕩蕩的,鬧得越來越兇。

“太不靠譜了!”我也跟著起哄。

“好了好了!人來了人來了!大家鼓掌歡迎解放軍7488部隊的代表!”年級主任忽然如釋重負。

不知何時講臺上站了一個女孩,牛仔褲、坡跟鞋、略有些松垮的上衣,束發的繩尾是暗紅色的流蘇,混在一頭漆黑的長發里。她可能在那里站了有一兩分鐘了,但大家都沒有注意到她,因為她那身裝束實在太像校園里常見的女生了,大家都以為她是上臺試麥克風的。

女孩抬起頭來,笑笑,鞠個躬,理理耳后那絲細鉤般的頭發。

她旋即又眼簾低垂,抬頭低眼兩個動作,整場燈光像是亮了又暗。

所有人都懷疑年級主任搞錯了,我們等的是7488部隊的代表,不是這個人。

不是說我們不想見到這種女孩,她要是出現在我們的夜宵飯桌上,男生都會遺憾今晚出來怎么沒洗頭,大膽的會跟她聊天甚至問她要電話號碼,膽小的也會有意無意地問她是誰。她看起來比我們大那么一兩歲,就像師姐,比你懂事有經驗,會打扮,但還是同齡人。

幾乎每個男生在大一大二的時候都憧憬過某個師姐,遺憾的是師姐都是屬于師兄的。

現在她來了,在錯誤的時間錯誤的場合,帶著歉意的笑容。

“對不起,我來晚了。”女孩在自己的罩衫上別了一枚銀色的單翼鷹徽章,“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林瀾,解放軍7488部隊的中尉協調員。我是軍校畢業的,沒上過北大,很向往這所著名學府。我來到北大的第一件事是去圖書館,抓住難得的機會,感受這里的學習氛圍,圓我對北大的夢想,后來發現一本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的老書,看著看著就把時間給忘記了,跟大家真誠地道歉。”

臺下靜了幾秒鐘,然后年級主任率先鼓掌,大家也都跟著鼓起掌來,遲到的事情就算是過去了。

這理由真是無法拒絕,它是那么的優雅,且滿足了我們這些北大學生的虛榮心,還是一個漂亮女孩講出來的。

只有我無意識地冷笑起來,旁觀身邊這群看美女的傻子和臺上撒謊的女孩。

只有我知道林瀾說謊了,她那時根本不在圖書館參觀,而是在火鍋店一個人做一件很無聊的事。

在那個微寒的早冬,她分明有很重要的任務,卻荒廢時間去吃一個并不那么好吃的火鍋店。火鍋本來就不是適合自己吃的東西,她也不是為了等任何人,直到我離開的時候,她對面的座位還是空著的,她的桌上也只擺了一雙筷子。

我不知道她為何要這么做,但我很確定她就是不想來,所以拖延時間。

這個女孩并不像表現出來的那樣真誠,她戴著漂亮的面具,熟練地說著謊言。她身上有種疏遠世界的孤獨感,就像她在火鍋店里選擇的那個偏僻的座位。

“謝謝。我要說的就這么多,大家請隨意,今天來其實沒有帶什么政治任務,只是先認識一下,為大家解答一些問題。下面我們開餐吧,有問題的同學請直接問我們。”

林瀾的講話聽起來很坦率真誠,無非是部隊對我們這些技術人員的重視和待遇,沒有空洞的口號。

講完話她直接從講臺上蹦了下來,率先去拿餐盤,像個標準的吃貨。那些精美的冷餐終于可以享用了,大伙兒都跟著林瀾奔向自助餐。

不得不說林瀾的講話是成功的,瓦解了我們對7488部隊的戒心,原來軍隊也不一定就是我們想的那個樣子,里面也會有林瀾這樣的漂亮女孩,還會有銀色餐盤裝著的比薩餅和鳳尾蝦。

她沒喊一句口號也沒美化軍隊,但目的達到了,我沒有吃自助餐,冷眼旁觀。

我當然不用吃自助餐,因為我剛吃了火鍋來的,其實林瀾也不餓,她裝著狼吞虎咽。

除了林瀾,7488部隊還來了好些年輕的女軍官,大家都是差不多的年紀,很快就熟了起來。

我看得出來她們有分工,每個女孩都負責跟特定的幾名學生溝通,看來軍隊迫切要知道他們培養的這支技術力量是否足夠成熟,成熟到可以負責某個戰場。

陪我聊天的不是林瀾,是一個萌萌的女孩,后來我給她起了外號叫阿紫。

那天大家鬧到很晚才結束,林瀾最后一個出門,我雙手抄在褲兜里,在門外等她。

“林中尉,我有幾個問題。”我說。

“嗯,一路走一路說,我要從小南門走。”林瀾手里拿著個紙袋。

后來我才知道,紙袋里是她的配槍,而我以為她帶了一個面包。

我們倆肩并肩溜達,開始還有阿紫她們一起走,漸漸地其他腳步聲都遠了,只剩林瀾的鞋跟敲打著未名湖邊的石板地,滴滴答答。

“林中尉,國家要我們服役,我們中很多人都有疑慮。”

“怕什么?”

“受限制,不自由。”

“其實誰不怕受拘束呢?可沒有規矩不成方圓,在軍隊里你能學會很多。”

“嗯。”

“自由是什么呢?自由真的是無拘無束么?就像一只鳥飛在天空里?”

“可能吧。”

“你看過《阿飛正傳》沒有?王家衛拍的。”

“看過,但是記不太清楚了。”

“電影里說有種鳥是沒有腳的,所以沒法停歇,只有不停地飛翔。它一輩子里只能有唯一一次著陸,那是它死的時候。要說自由的話,那就是極致的自由,可那樣的自由,幾個人敢要呢?”

“嗯。”

“軍隊的生活是有點苦啦,不過慢慢就會習慣的,我也是這么過來的。”

“嗯。”

“你嗯嗯的,心不在焉,到底想問我什么?”林瀾忽然停步,彎下腰去,扭頭向上看我。

她跟我差不多高,而我低著頭,她只能從這個別扭的角度看到我的臉。

我的視線掃過她的耳邊,那鉤柔軟的小頭發:“你沒去圖書館,我在涮鍋店看見你了。”

其實我一直想跟她說的就是這句話,想知道林瀾被問到時的表情。

她顯然是有些吃驚,下意識地前后看看。前后左右都沒有人,只有路燈投在地面上的昏黃光暈。

我們聊著天走錯了路,把同行的人們都丟掉了。

林瀾流露出一種令人玩味的表情,沖我眨了眨眼睛,隨即恢復了什么都無所謂的模樣:“嗯,沒去圖書館,一個人吃火鍋去了。”

過于坦白的回答,搞得我都不好意思追問下去了。于是我倆繼續肩并肩溜達,邊溜達邊找路。

“凝結的時間,流動的語言,黑色的霧里,有隱約的光……”

又走了一陣子,誰都沒話說,林瀾忽然就開始唱歌,寂寂寥寥的一支歌。

那時候戰爭還沒有開始,天空里沒有塵埃云、會下雨、沒有捕食者。我和林瀾走在北大校園里某條至今我都不知道名字的小路上,林瀾唱著一支我不曾聽過的歌,頭頂的銀杏樹蔭漆黑如墨,風吹來樹葉嘩嘩地響。

那年我22歲,林瀾23歲。

那天晚上我在床上翻來滾去想了很久,給林瀾發了平生第一條信息:“林中尉,睡了么?我還有幾個問題想問,不知道你有沒有空。”

“嗯,你說。”

“如果我不愿入伍,有什么懲罰?”

“也沒有什么硬性懲罰。但作為軍事儲備人才,你的戶口會被扣在學校,不能去別的地方就業。假如戰爭爆發,國家會對你簽發緊急征召令。”

“嗯,我明白了。”

“害怕么?”

“不,只是忽然間變化太大。”

“有的事還得你自己想清楚,我幫不上忙的,還有問題么?”

“沒有了,謝謝。”

“那我不陪你聊天了,我在卸妝。晚安,好睡。”

我扣上手機,望著窗外的一地月光。其實我只是想試試林瀾給我的手機號,看她會不會回復我。

再見林瀾,還是在體育中心。

僅僅過了一夜,體育中心的布置完全變樣。墻上掛著“中國人民解放軍7488部隊校園招聘會”的大紅橫幅,臨時搭出幾十間封閉的白色格子間來,一個挨著一個,填了申請表的學生被依次叫號,進入其中之一,面試完從后門離開。

外面等候的人不知道里面發生的事,出來的人都面無表情。很安靜,能聽得見彼此的呼吸聲。

面試我的是林瀾,后來我知道這并非巧合。當晚回到酒店之后,林瀾和阿紫、暄暄她們接著開會,女軍官們確實都是分配了任務的,分頭考察我們這群沒有組織紀律性的大學生。我跟林瀾的交流最多,所以從阿紫的名下劃到了林瀾的名下,林瀾對我的評價是“C”,總結是“個性散漫”。

后來我跟林瀾成了同事,回憶舊恨新仇,說你居然評價我個性散漫,你自己不散漫啊?

林瀾聳聳肩說,我可沒說我自己個性不散漫。我個性散漫我就不能說你個性散漫了么?

跟女人真是沒地兒說理去。

隔著一張桌子我和林瀾面對面。那天的她素顏無妝,長發在頭頂綰成髻,一身7488部隊的軍服,白色套裙,白色中跟鞋,肩章上一杠兩星,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三四歲。

我一頁一頁地翻看那份《軍事服務協議》,裝作字斟句酌。

其實我差不多決定要簽了,昨夜寢室里大家議論,除了去部隊服務就只有考研,畢業后還是只能參軍,換而言之頂多就是拖兩年。無非早死晚死,不若早死早超生,早點服役還有個好處,7488部隊許諾本科應屆畢業生可以優先選擇服役地,北京或者上海。

北京還是上海……說到這里的時候我心里一動……我記得林瀾是7488部隊上海部門的協調員。

“喂,你已經看了半個小時啦。”

我抬起頭,林瀾正盯著我看,指間轉一支鉛筆,即使在這種場合,她也不全然像個軍人。

我也盯著她看,注意到她眉毛下有星星碎碎的亮點,那是昨夜她沒來得及卸干凈的彩妝。

這個小發現讓我心里有些輕松。

“簽了能反悔不?”我問。

“不能。”

“這不是賣身契么?”

“也不算什么啊。你要是去公司應聘,簽約了也不能輕易退出,”林瀾聳聳肩,“你們只是預備役,我還是現役呢。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我抬頭直視她,她也直視我,牙齒白凈目光清澈,耳邊一鉤細細的小頭發,一臉無所謂的表情。

看來她既不想留用我,也不準備踢我出局,一切由我自己選擇。

后來我才發現她總是這樣,從不會因為別人的目光而慌亂,她很會騙人。

最后是我先垂下了目光,點了點頭。她指給我看簽名的地方,我龍飛鳳舞地簽下名字。

她指向小隔間的后門,我起身離開,林瀾的聲音從背后傳來,她開始叫下一個兄弟的號了。

那真是一場奇怪的面試,面試官和應聘者在雞毛蒜皮的小事上扯了將近一個小時,最后簽約時卻連一個字都沒說。

不過在你用一個簽字決定自己人生的時候,確實不必說什么,說什么都不及這個簽字的重量。

其實我是害怕的,但我還是簽字了,因為她說:“你不能退出,我也不能。”

手機震動起來,我從漫無邊際的回憶里醒了。

阿紫打過來的。

“木頭木頭!我要木頭!我要造長戟!兄臺你睡著了么?大豬已經快把我家推平啦!”阿紫大喊。

屏幕上滿是阿紫給我的留言,無非是“木頭木頭!”“我要木頭!!!”“偉大的游戲之神江洋啊請賜我木頭1000個!”或者“本宮需要木頭造長戟!奶奶的小江子你死到哪里去了?”

“收到了娘娘,我剛才去廁所了。”我掛斷了電話。

我用鼠標在屏幕上劃拉了幾下,看穿了大豬二豬的新戰術。他們這是準備先合兵踏平阿紫,然后二打一合圍我。我給阿紫送了1000個木頭過去,框了家里的兩隊游俠去支援她。

新手玩這個游戲總是舍不得造游俠,其實游俠的強不在攻防而是速度,攻防再強的軍隊都不如及時出現在戰場上的軍隊來得有用。

阿紫的基地里處處狼煙,大豬的騎兵正在燒殺。緊要關頭阿紫就是舍不下那點基業,農民們圍著城堡瘋狂修補,那邊兵營剛造出一個長戟就匆忙地往上沖,全是白白送死。

大豬注意到我的軍隊調動了,立刻轉身迎戰,兩支鋪天蓋地的游俠大軍正面沖鋒。

前方鏖戰的同時,小地圖顯示密密麻麻的白色敵人從冰殼上移動過來了。那是二豬的別動隊,利用攻擊阿紫把我的主力引出去,趁我家里空虛掩殺過來。

我無所謂,我家里足足十五個兵營,隨著前線的游俠劇烈耗損,我的人口數迅速下滑,有人口就能造新兵,十五個兵營接連不斷地涌出劍勇。以二豬的資源情況,黃金早已在游俠上耗光了,眼下派過來的必定是便宜的長戟大隊。

長戟對劍勇,就像是西瓜對西瓜刀。

“反擊反擊!打過長江去!解放全中國!”阿紫開心到爆。

“尊太后懿旨。”我回復。

五分鐘后,二豬的長戟們折戟沉沙,而我的打包機越過冰殼,在劍勇們的護衛下展開,砸掉了大豬的城堡。大豬退出游戲。

阿紫完全緩過勁兒來了,帶著她的輕騎小隊滿世界地追殺二豬的農民,二豬的基地只剩下幾塊燃燒的農田,不過游戲還沒有結束,我猜二豬逃掉了幾個農民,還在地圖的某個地方砍木頭開新基地。

二豬打游戲絕對頑強,不見棺材不掉淚,不到黃河不死心。

“二豬,別砍樹了,我知道你在九點位置。”我發了條消息給他。

二豬以為他的新據點蠻隱蔽,其實我看他跑農民的方向就猜到了。

十秒鐘之后,二豬退出游戲。

“無敵是多么的寂寞,無敵是多么的空虛……”我推開鍵盤,靠在椅背上。

聊天頻道里大豬二豬和阿紫打嘴仗打得一身是勁,菜鳥雖菜,但還有個鳥嘴不是?

大豬說就差一步啊!就差一步啊!我該升了血統的!等我的游俠們都補了鈣,江洋哪里砍得動我?

二豬說尼瑪江洋個賤人居然出劍勇,太殘暴了,太殘暴了,太殘暴了……

阿紫說哼哼哼哼哼哼哼,叫你們兩個男人聯合起來欺負我!見識了吧?老娘背后有人!

“再來再來?”大豬說。

“不來了,我要睡覺。明天上下午都值班,晚上還被人拉了去卡拉OK。”我說。

“喲?卡拉OK?老實交代!有沒有美女?”二豬立刻從失敗中滿血復活。

“有,著名小美女,路依依。”

“喲呵!是不是你上次說的那個家里有火車的妞兒?”

“我噻有火車!這是阿依吐拉公主么?????????????”阿紫驚嘆得不行。

“我沒說她家有火車,我是說她家有個40平方米的陽光房給她搭玩具火車的軌道。”

“那不跟有火車一樣么?申請去看美女!”大豬說。

“報名報名,同去同去!”二豬跟著起哄。

“行!明兒晚上八點,武寧路長壽路口的那個上海歌城!”

“有沒有帥哥?”阿紫問。

“有!二豬就是帥哥,不僅帥還騷包。”

“白眼,看膩了。”

我退出了聊天頻道。

我抓起手機,發了一條信息:“你睡了么?”

“還沒。”

“我是想問你那束花還要不要?”

“要不你明兒帶給我吧,我把錢給你。”

“算了,我自己插來看看吧。”

“也好。”

“你在干什么?”

“數數。”

“數數?”

“失眠了,看了會兒書,吃了點東西,還是睡不著,沒辦法,只好數數,我剛才已經數到一千多了。”

“要不要沖點奶粉?”

戰爭時期,鮮牛奶這種近乎夢幻的東西就不必想了,但是對于軍官和嬰兒還是有限量的奶粉供應。

“不用了,我數著數就睡著了。”

“晚安。”

“晚安。”

起而復落的信息提示聲就此停止。我墊了一片菖蒲,把六枝郁金香插了起來,像是展開的一張灑金扇面。

我把花瓶放在窗臺上,熄了燈,從花和葉子的空隙里看外面,今夜的上海很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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