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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武寧南路,上海歌城。

我們推開包間的門,路依依正在唱《青藏高原》,幾個學生模樣的女孩搖著手鈴和沙槌助威。

今晚路依依照例還是新裝扮,黑色立領的小夾克,領口里塞著白色的絲圍巾,一雙黑色絨面的高統靴,搭配蘇格蘭花呢小短裙和肉色絲襪,驕傲地秀出跳過芭蕾的長腿來。

大豬分秒沒耽擱,一把推開我,沖上去握住路依依的手:“久聞美女大名!今日一見,三生有幸!你都不知道我們見你一次有多難,我們屢次跟江政委打報告說我們想見路依依同志,好比宋丹丹想見趙忠祥,江政委拖到今天才批,我們對他意見很大。但是今天我們親眼見到路依依同志,又覺得江政委做的是對的!”

“為什么對啊?”二豬在旁邊接茬。

“紅顏禍水,亂軍心啊!”大豬語重心長。

我噻,這倆參軍真屈才啊,咋不去德云社說相聲呢?

路依依一手持麥繼續高歌,一手沖我們擺手打招呼,笑得像朵花兒。

與此同時,一連串的爆音從音箱里傳出,我們只覺得耳膜和周圍的玻璃都瀕臨碎裂。

二豬湊到我耳邊:“這長相是沒得說了,可這唱功……很殺豬啊!”

我說:“這不挺好?跟你倆投緣。”

其實路依依唱歌很好聽,只是聲音略有些沙啞,適合吉他伴奏的清唱,可她總想挑戰高難度。

“戰地青年大使”的選拔中,有一項才藝是歌唱。賽前路依依問我唱什么歌好,我說以她的嗓子不如降一個八度唱王心凌的《第一次愛的人》,文藝,有范兒。

路依依扁扁嘴,說我想唱高音,我想唱張惠妹的《站在高崗上》!

我說你志向遠大我也不便勸你,反正看電視的時候我會把音量調低點。路依依不搭理我,低低地哼著《站在高崗上》。

后來我在電視上看了比賽,路依依抱著一支木吉他唱《第一次愛的人》,鞋跟打著節拍。歌罷靜了幾秒鐘,掌聲震耳,五個裁判四個給了滿分。靠著這首歌,路依依晉級決賽。

我娘多年以前就斷言過,千萬不要以為女人傻,她們只是有時任性。

路依依扔下話筒,跳到我身邊坐下:“你們來晚了。”

“值班啊!保衛人民生命財產,”我指大豬二豬,“大豬,二豬,都是我們部門同事。”

“我叫路依依,她是盛靈靈,那邊的是孟潔,那個是毓瑩,都是我們班同學。”

“沒歌了沒歌了,下面誰來點?”名叫孟潔的女孩說。

“我來我來,獻丑了,”大豬立刻捋袖子上,“點一首《無間道》,誰跟我唱梁朝偉?”

“看兄臺你厚度不大,吼得上去么?”路依依笑。

“給我叫一瓶啤酒,我就吼上去了!”大豬拍著瘦骨嶙峋的胸脯。

女孩們拍著巴掌叫好。

“帥哥欸帥哥欸!”路依依扯著我的袖子,偷偷指二豬。

騷貨對姑娘的目光很敏銳,仿佛自帶雷達,立刻坐直了,一捋頭發,胸肌挺出。

“二豬唱什么?”大豬問。

“《猛男日記》!”二豬祭出了自己的殺手锏。

“我要跟帥哥一起唱,我要跟帥哥一起唱!”叫毓瑩的女孩舉手蹦了起來。

“江洋唱什么?”路依依問。

“《北京一夜》,大豬幫我點。”

“這么老的歌不會唱,還想跟你合唱一首呢!”路依依哼哼。

“那你跟誰唱?”盛靈靈看著她的姐妹們,“別讓他們欺負我們復旦沒人,會唱的站出來!”

“我!”二豬雙肩一振除掉制服外套,以威猛絕倫之勢奪眾而出,立刻換女聲,百媚千嬌:

“人說地安門里面,有位老婦人猶在癡癡等,

面容安詳的老人,依舊等著那出征的歸人……”

全場笑倒,群魔亂舞。

我打開手機,沒有新的信息。

我和路依依并坐在武寧南路的馬路牙子上,各拿一個紙杯,里面放兩串關東煮。

街上空無一人,路燈壞了一半,我們頭頂這盞一邊閃爍一邊發出“嗡嗡”的怪聲。

里面正唱得熱鬧,我和路依依出來的時候還有兩屏幕的歌在排隊,路依依說要出門透透氣,大豬立刻敬禮說那就請江政委陪同一下,余下的大家和我一起合唱一首《北京歡迎你》……總之我和路依依就這么坐在了這盞路燈下。

外面春寒料峭,路依依披了件象牙白色的羊絨大衣,長擺拉起來剛好蓋住只穿了絲襪的雙腿。

我百無聊賴地咬著章魚小丸子,路依依也是,東看看西看看,嘴巴不停地動著。

上海歌城的霓虹燈招牌在我們頭頂閃爍。

路依依吃得比我快,吃完伸手在腿上蹭蹭,算擦手了。

“你就拿襪子當紙巾使啊?”我掏出紙巾遞給她。

“看不出你有時候還蠻細心的嘛!”路依依很滿意地接了,抹抹油嘴。

我懶得搭理她。

路依依說:“我們新聞系最有名的那個帥哥,在上海電視臺當VJ的那個,昨天請我吃飯了。”

我說:“阿當?以前主持過十佳金曲的那個?我覺得他長得比我還老。”

路依依說:“誰說比你老?那可是我們學校人氣最旺的帥哥,女生都想跟他吃飯!”

我說:“好吧,不過我還是覺得他老了會比較像吳孟達。”

路依依說:“嘁!”

我說:“嘁什么?”

路依依站了起身,輕盈地轉個身,衣擺飛揚,雙腿修長:“我這身怎么樣?”

我說:“不錯。”

路依依說:“阿當說最喜歡穿格子短裙和長大衣的女孩!”

我說:“想不到阿當老師的審美跟我暗合!”

路依依推了我一把,隨即作臭美狀:“能好好說話么?他是說喜歡我!這都聽不出來?”

我說:“真委婉。”

我們又不說話了,關東煮被風吹涼了,咬在嘴里有股腥味。

遠處的天空閃了一下,我的眼皮跟著一跳。

開始是個紫色的光點,幾秒鐘內拉長為橫貫天空的流星,亮度迅速增加,把半個天空照得熾白。

流星在天空里跟什么東西相撞,分崩離析,紫光像流水那樣四濺,又像是禮花盛開。

寒氣沖腦,我猛地站起!那不是禮花,是轟炸!

德爾塔次級母艦發射的光流被泡防御擋下了,但我從未見過如此燦爛的紫光……恐怖的轟炸強度!

口袋里的手機發瘋一樣振動起來。

“934”,信息只有簡單的三個數字,發送者的號碼是7488。

7488是上海泡防御指揮部用來群發信息的號碼,而“934”則是最高級別的緊急集合令。

有人從歌城里沖了出來,炮彈般急,我剛起身,那家伙就撞在我背上。我剛要開罵,忽然看清了那是握著手機的大豬和二豬。

“你也收到了?”二豬神色緊張。

“廢話!”大豬說,“934,他怎么會沒收到?”

一輛亮著“錦江”牌子的出租出現在街頭,應該是剛好有人上了車,司機把紅色的“空車”牌子按了下去。

二豬悍然百米健將,閃電般沖上去張開雙臂攔住:“去哪里?”

“南京西路。”師傅搖下窗戶。

“拼一輛拼一輛。”二豬大喊。

我和大豬已經跑到了車邊,我剛拉開車門,大豬就一腳把我踹了進去,隨即自己也撲進來撞在我背上。我壓在車里乘客的身上,滿鼻子香水味,好像是個年輕女孩。車里黑乎乎的我什么都看不清,回頭就罵大豬說你輕點不行么?里面是個女孩!

這時又一次撞擊傳到我背上,我貼女孩又緊了一分,估計是大塊頭的二豬擠進來了。

“桑塔納后面哪能坐那么多人?”師傅急了。

“對!二豬你傻了啊?坐前排去!”大豬也吼。

“我就在前排啊!”二豬委屈的聲音從前排傳來。

“那后面壓著我的是誰?”

“軍需部的,都是回中信泰富嘛,擠一擠擠一擠!”

“還有一個還有一個!”有個甕聲甕氣的人喊。

背后的重壓終于壓垮了我,我撐不住了,貼餅子似的貼在女孩身上。她的眼睛明亮,耳邊的發絲如鉤,她的呼吸噴到我的臉上,我倆同時認出了彼此。

林瀾,江湖上老話說得好,不是冤家不碰頭。

“你干什么?離我遠一點!”林瀾臉上掛不住,硬撐了一秒鐘,使勁推我。

“我也想,可你先問過我身后的兄弟們。”

“喲,林上尉,真巧啊。”大豬在我背后打招呼。

林瀾臉上更加掛不住,干脆轉過頭去不看我們。

“7488部隊泡防御作戰指揮部技術局中尉操作員曾曉磊!”二豬從前排掉過頭來,行了一個軍禮。

按照部隊里的規定,林瀾軍銜比他高,他就得敬禮報番號和職務。

林瀾沒辦法,艱難地抽出一只手來回禮。

“我說同志,你們緊急任務打出租去啊?”師傅很無奈。

“給錢的!不行啊?不行立馬征用你!”所有人異口同聲地說。

車像是氣喘的老牛那樣啟動了,后排塞得有如沙丁魚罐頭。沙丁魚們擠在一起蹭來蹭去,我和林瀾四目相對,距離那叫一個近,要是這一幕出現在韓劇里,不吻下去觀眾都不能答應。

“你怎么會來這邊?你不說有事的么?”我忽然想起了來,林瀾說有事才沒跟我們一起唱歌的。

林瀾沉默了幾秒鐘:“我在智慧泉廣場和建南吃飯。”

我心里的小野獸低低地叫了一聲,垂頭喪氣地鉆回了它的小地洞里,越鉆越深,沉沉地墜了下去。

“能不能不要擠了?我都要被變成肉夾饃了!”我不耐煩地回頭大喊。

“靠!江洋你能不能別廢話了?大家都是趕任務!你那邊還是跟美女擠,我這邊才慘,這誰那么瘦,跟搓板似的,擠得我渾身疼。喂!老大,我拜托你多吃點飯,好像部隊伙食不行似的!”軍需部的兄弟在抱怨。

“現在就算不錯啦,”大豬懶洋洋地說,“我大學時候更瘦!”

我們沖進指揮部,迎面就撞上了將軍。

“小日子過得不錯嘛!革命的小酒天天喝,怡情小調夜夜唱啊!良辰美景,我們的技術員和協調員都出去卡拉OK了啊!”將軍兇得好似老虎要吃人,“這是戰爭時期!你們幾個要玩死全上海的人啊?”

沒人敢說話,大家都耷拉著腦袋,包括林瀾。

“等會兒跟你們算賬!給我滾回自己的位置上去!快!”將軍咆哮。

一群人如逢大赦,閃電般地竄到自己的座位上去,套上耳麥,手忙腳亂地開機。

環形辦公室里,空氣緊張到令人窒息,數百只手高速地敲擊著鍵盤。

我把泡防御界面的能量密度分布圖調了出來,這才明白為什么指揮部群發了“934”這種最高級別的緊急集合令,真是前所未有的糟糕。

月球軌道上的德爾塔母艦分裂出了一艘大得可怕的次級母艦,那東西正懸浮在電離層里發動轟炸。

它的主炮已經轟擊了兩次,平均能量強度是普通次級母艦的15.2倍,泡防御界面已經千瘡百孔,某些脆弱的區域瀕臨崩潰。

“下一次轟擊倒計時,一分鐘!”暄暄的聲音出現在公共頻道里。

次級母艦發射光流并非連續,兩輪轟擊之間它需要一些時間蓄積能量,這才給了我們喘息之機。暄暄的位置是觀察員,她監測著次級母艦不斷上升的能量強度。

我的手在抖……該死!抖得控制不住!

平時業務測試,我的成績比大豬二豬都高,但在實戰中,我平衡一個常規缺損面的速度只有大豬的60%。大豬總是不理解為什么我在打帝國的時候能行云流水地指揮生產、造兵、開新基地,事事不耽誤,他拍馬都趕不上我的速度,但在修補界面缺損的時候卻只能當他的小跟班。

這是我從小的毛病,容易緊張,局面越危急越容易犯。有時候是手抖,有時候會莫名其妙地笑。我說這是家傳病,將軍說呸你孫子就是膽小。

“缺損維鎖定,陽電子注入,編織程度一號載入,開始修復……”我低聲念著每一步操作以防出錯。

每個技術員都的適應這種嚴格而枯燥的程序,工作狀態下的我們更像一部精密的機器而不是個人。

整個泡防御界面的面積大約是1500平方公里,被標注為“危險”的缺損區域共36處,可核心技術員卻只有28名。只有核心技術員才能主持修復,其他技術員只是協助。我、大豬、二豬都是核心技術員,阿紫就不是。

人手這么緊張,南浦大橋上空還有一處被標注為“極度危險”的巨型缺損面,面積達到23平方公里,足有12名核心技術員集中在那里進行修復。大豬在那里扛著,我就沒過去湊熱鬧,我領取了8號缺口的修補任務,面積1.3平方公里,在徐匯區上空。

屏幕的右下角是健康監控界面,我們的心跳、血壓、血糖以及腎上腺素水平都顯示在那里,掃一眼就知道自己的狀況。因為工作強度太高,技術員的狀態很不穩定,經常有做著做著就昏厥過去的。

我現在的心律是每分鐘160下,跟剛快跑了十公里差不多,心好像能跳到喉嚨口。但不能停下,甚至來不及調整呼吸,我們頭頂上不是只有那艘巨型次級母艦,還有不下十艘中型次級母艦,它們依次發射光流,雖然威力跟那艘巨無霸不能比,但零散的攻擊還是攪亂了我們的修復。

“8號完成!”我大聲說。

我立刻轉向13號,這是林瀾給我的指示。她是協調員,負責把新的任務分發給各個技術員。

她現在坐在距離我只有不到二十米的那張桌邊,我只要抬頭就能看見她,但我沒有時間抬頭。我只能聽她的聲音,隱約的叮叮聲,那是她的手鏈在腕上滑動。于是我知道她就在這里,離我不遠的地方。

“30秒倒計時。”暄暄的聲音回蕩在公共頻道中,“目標A即將發射光流!”

目標A就是那艘巨型次級母艦,它現在是高懸在上海空中的達摩克利斯之劍。

“13號完成!”

“15號完成!”

“7號完成!”

情況看好,兄弟們紛紛大功告成。

“15秒倒計時。”暄暄高舉手臂,比出“15”的手勢,每個人都能看到。

這是技術手冊的要求,進入倒數的時候,觀察員必須這樣給出信號,以免誤聽。

“6號完成!”

“1號完成!”大豬如釋重負的聲音。

大豬他們那隊人終于把南浦大橋上方的巨型缺損修補完成了,那下面有什么東西我們都清楚,那里是絕對不能失守的!

“10秒!”暄暄的嗓子都啞了。

一半的人抬頭看著暄暄的手勢,一半的人低頭盯著屏幕。我們能做的都做了,下面就看這個城市的運氣了。沒人知道次級母艦怎么鎖定攻擊目標,按照以往的經驗它們只是隨意地把能量傾瀉在泡防御界面上。說得直白點,它的炮手很隨性,想打浦東打浦東,想打閔行打閔行,只看興之所至。

可今天這艘次級母艦太大了,它的主炮簡直是死亡之手,無論打哪兒都會造成嚴重的損傷。

“9……8……7……6……5……4……3……2……”

健康監控界面上,我的心跳出現瞬間的停止,因為我看見了不可思議的東西。

能量分部等勢面圖,通常它平滑得像一張馬鞍。越平滑就說明能量越平衡,泡防御也就越健康。可在一瞬間,馬鞍面上出現了一個驚人的突起,像是中世紀騎士的長矛,突破了Z軸的最大值!

能量強度破表了!該死!怎么回事?這是教科書上沒寫過的情況!

我迅速取了突起的位置,報出來的結果是(234.23,123.14),這是個坐標,一個熟悉的坐標。

“這是……哪里?”我用力拍著自己的前額。見鬼!你明知道危險逼近,卻不知道它從哪個方向到來。

屏幕變成閃爍的紅色,凄厲的警報拉響,所有人都傻了。

我忽然明白了!該死!明白得晚了!沖擊波到達這里只需要不超過五秒鐘!

“沖擊波!!!”我唯一來得及做的事就是摘下耳機,對著整個辦公室咆哮。

一瞬間的驚愕之后,大家都像我一樣踢開椅子,抱著頭趴下。

像是有只山一樣巨大的雄蜂在大廈外振動翅膀,嗡嗡聲的頻率急劇升高,迅速超過人類的聽力極限。我什么都聽不見了,但耳膜劇痛,好像有銳利的針刺在上面,我的牙齒咬在一起,澀得像是咬著沙子。

恐怖的高氣壓降臨,所有的燈同時爆炸,像是有雙巨手按住了我的胸口……不!準確地說是一柄巨槌打在我的胸膛上!下一個瞬間,壓力又驟然消失,肺里的空氣拼命地尋找縫隙要鉆出去。如此反復。

玻璃幕墻全碎了,颶風襲來,玻璃碎片橫掃整間辦公室,深深地釘進墻壁里。

所以我們才鉆到了桌下,否則早被打成篩子了。

我努力張大嘴,卻不是要呼喊,這樣可以減輕身體內外氣壓的不均衡。沖擊波會帶來高低壓的反復變化,有可能導致耳膜破裂。

(234.23,123.14)是中信泰富廣場的地理坐標。

那艘巨無霸的光流就轟在我們頭頂,強度前所未有,泡防御自動啟用了彈性防御。

剛性防御的狀態下,泡防御界面是堅硬的,強行擋住所有攻擊;但在彈性防御的狀態下,它會以柔克剛,如一個被輕觸的肥皂泡那樣向內微微彎曲,消解光流的沖擊力。

但彈性防御也有致命的弱點,泡防御彎曲的瞬間,會產生一個向下的沖擊波。這個沖擊波本質上和核爆炸放射出的沖擊波沒兩樣,間隔地產生高壓區和低壓區,憑著巨大的壓力差,金屬都能撕裂。

我監測到我們頭頂上空的能量密度飆升,其實是整個界面上的能量都瘋狂地向著光流命中的區域流動,試圖對抗這輪巨炮的轟擊。

“都還活著么?”將軍第一個從玻璃碴里跳了起來。

大伙兒依次跳了起來。我扭頭看向林瀾的座位,她也爬了起來,立刻又撲到監視器上去了。

大豬的座位就在我對面,這家伙雙手按著鍵盤,眼瞪得銅鈴樣大,掛著兩道鼻血。他也不擦,鼻孔張大,用力吸了吸,吸了些回去,就算湊合了。

“目標A的能量反應再次升高,它還要發射!”暄暄大喘氣。

那艘巨型次級母艦正在蓄積下一次發射的能量。

我跟著將軍沖到已經沒有玻璃的窗邊,仰頭看天,頭頂的天空扭曲,像是有人在那里放置了一片巨大的透鏡,折射著漫天的紫光。界面極度紊亂,整個泡防御面臨崩毀。就算外星人是白癡,現在也該明白該把光流轟向哪里。

我忽然想起那天看見的偵察型捕食者,當時它在中信泰富的上空搜集地面資料……該死!它就是在搜集這座大廈的資料!那些家伙知道我們的位置了!它們就是沖著我們來的!

“徹底紊亂!無法修復!頂不住了!”不知道是誰在公共頻道里大吼。

“安靜!”將軍猛地摘掉耳麥,吼聲震動整個環形辦公室。

所有人都愣住了,也不由自主地安靜了,呆呆地看著這個平時沒正形、忽然發威的老獅子。

“各守崗位。全部技術員,修補正上方的缺口!”將軍的聲音回復到完全不帶感情色彩的冷酷。

每一盞日光燈都在瘋狂跳閃,大樓接上了備用電源,但是電壓不穩定。好在技術員使用的控制終端都自備大容量鋰電池,沒有斷電也無需重啟,我們撲上去就能接著干活兒。

所有人都在噼里啪啦擊鍵,方程式在屏幕上瀑布般流動。

“下一次光流轟炸倒計時,120秒!”暄暄又在公共頻道里喊。

“怎么這么快?”將軍吃了一驚。

“它的能量蓄積速度明顯升高,110秒。”

“破損處能量反應開始升高,加速修復!”林瀾的聲音。

“誰是帶頭的?”將軍大喊。

無論多少技術員在協同工作,總得有個帶頭的,便如梁山上要有帶頭大哥。

“13號平衡員楊涵田。”大豬的聲音在耳機里聽來平靜得叫人心安。

“頂上!搞定了給你申請軍功章!”將軍說。

“倒計時90秒。”

“所有人支持楊涵田!所有人支持楊涵田!”將軍大喊。

“沒用!人多沒有用,他們跟不上我的速度!”大豬的聲音。

我站起來去看大豬,他的目光游走在屏幕上,一手點觸摸板,一手爆豆般在鍵盤上跳躍。

大豬天賦異稟,是個左撇子,兩手熟練程度差不多,因此他跟我們不一樣,我們是先鎖定軌跡然后雙手操作鍵盤,他是單手操作鍵盤,另一只手做鎖定,極限狀態下這個天賦能讓他比我們快出將近一倍!

我知道我幫不了他,他確實是我們中的第一名,沒人能夠追上他。

“60秒倒計時!”

“楊涵田執行修復,暄暄倒計時。其余全體避險,準備迎接沖擊!”將軍下達了最后的指令。

他自己卻沒有躲避,而是沖到窗邊,死死地盯著那個懸浮在高空中的巨大黑影,老家伙此刻看起來活像頭走投無路的餓虎,要把外星人生生嚼碎了吃掉。

我沖到角落里,那里有幾個合金的安全艙,可已經被人占了。我環顧四周,有的人只是抱著頭躲在工作臺下面,有的人則扣上了安全頭盔蜷縮在角落里,更多的人和我一樣茫然地跑來跑去。

一個人影從我面前閃過,被我一把拉住:“你去哪里?”

我聞見了她那熟悉的香水味。

林瀾頭也不回:“放開我!我得去打開防火系統,樓里的電路和燃油發電機還在運轉!”

“別管什么防火系統了,現在是死活問題!”

“你自己找地方去躲好!不要管我!”林瀾轉過身來掰我的手。

可是我就是不放。

“煩死了!滾開!”林瀾急了。

她平時總戴著好看的面具,微笑或者淡定自若,但急眼了也罵人。

“30秒倒計時!”擴音器中傳出暄暄的聲音,她已經接入整個大廈的廣播系統了。

我和林瀾都愣住了。倒不是因為只剩30秒了,而是我們的頭頂正簌簌往下落細灰,還有輕微但令人恐懼的破裂聲,我抬頭看了一眼,猛地撲在林瀾身上把她壓倒。差不多同一時刻,頭頂的天花板整個落了下來,重重地拍在地上。我眼前一黑,眼耳口鼻里全是灰塵。

我扶著林瀾爬了起來,右臂火辣辣的疼痛。剛才我用這只胳膊蓋在林瀾的頭頂,被天花板里一段暴露的鋼筋砸中了。真懸,就差一秒鐘,我倆就都掛了。

我掃了一眼廢墟,半個環形辦公室都被埋在灰塵里了,好在沒有危及角落里的大豬。31樓的承重梁塌了,上百塊樓板塌落,拍在30層的地面上,混凝土的斷層里露出了枝杈的鋼筋。

剛才那輪沖擊波傷到了大廈的鋼筋骨架,畢竟是2000年建成的樓了,即使曾經風光一時,內部的鋼筋骨架也會衰老。

廢墟下有幾處流出紅黑的血來,我知道有些同事我怕是不會再見到他們了。

林瀾的臉上全無血色,呆呆地看著我。

她想要回頭,可我把她的腦袋擰了過來,抓住她的肩膀強迫她看著我:“不要看!”

我拉著失魂落魄的林瀾沖出辦公室,外面是大會客廳。中信泰富廣場是軍隊在戰爭開始后征用的,原來這一整層都是某間跨國公司的辦公室,軍隊沒有改變原來的擺設,會客廳還是會客廳,風格簡約,就一個書架、一張玻璃茶幾和一張黑色的真皮長沙發,看起來根本沒有可供避險的空間。

我一把把林瀾推翻在地毯上,翻過長沙發把她扣在了里面。這玩意兒還真重,累得我直喘。

“你干什么?”林瀾奮力把沙發推起,探出半張臉來。

現在再瞪未免沒有意義了吧?死到臨頭誰怕誰?

我把她的頭推了回去:“《緊急求生手冊》看過沒?第四節,沖擊波到來時的自我保護。你應該首先選擇有三角形支撐的房屋角落,如果不行就選擇其他的狹小空間,比如沙發和長椅下。這樣如果發生崩塌,你不會被砸死。這個東西有點重,不過以你還是能自己推開它的。”

那本《緊急求生手冊》是路依依塞給我的,現在我很想好好感謝這個丫頭,還有地鐵廣告里的孫悟空豬八戒。如果沒有這些知識我現在會覺得作為一個男人我很無力。但這也是我唯一能做到的了,如果林瀾能活過這一劫,大概也別指望是我幫她再把沙發翻開了。這是我僅能想到的一個避險地,這層樓里每個人都在找避險地,我可沒把握自己還能找到第二個。

林瀾不依不饒地又把沙發推了起來,探出她那張死犟的臉來。

“你老老實實聽話!要是能留下一條命,記住,是我救你的!”我有點不耐煩了。

“逞什么英雄?”林瀾狠狠瞪著我,“進來!”

我一愣。

“發什么呆?下面夠躲兩個人的!”

我還發愣呢,林瀾一把把我拉進沙發里去了。畢竟是跨國公司的辦公家具,這沙發夠寬夠大,恰好能蓋住我們倆人。只是姿勢有些別扭,我們只能保持側臥,鼻子頂鼻子臉貼臉,呼吸起來不必用力就會噴到對方臉上。

一片漆黑,沙發和地毯的縫隙里都看不到燈光透進來,可能是備用電源也出了問題。

在那輛出租車上也是這樣,只是那時前前后后都是人,此刻就我和林瀾,我們在誰也不知道的地方,我們可能快要死了。

“倒計時15秒!”暄暄的聲音隱約傳來。

我摸出手機,點亮屏幕,藍色的光照著我和林瀾的臉,看起來都有夠丑的。我們就這么對看了幾秒鐘,想說什么可又覺得都沒意思。

于是我歪嘴笑笑,林瀾也笑笑。

“這次會不會死?”她輕聲問。

“不知道。”我看著她漂亮的眼睛,“有沒有想過自己掛掉的一天?”

“想過,別的都無所謂,就怕一個人待在黑暗里,伸出手去什么都觸不到。”

手機屏幕熄滅,再次漆黑一片,我看不到她可我感覺得到,我離她那么近,她體溫的輻射都可以溫暖我。她的呼吸噴在我臉上,濕潤的,我想起莊子老師說過的那兩條小魚,天下大旱泉水干涸,它們躺在泉底,彼此吐吐沫來濕潤對方。

我悄悄把手在褲腿上蹭了蹭,蹭去了手汗,伸出手去,小賊似的,有點抖。

我觸到了她的手指,她的手冰冷,也是微微發抖。

握住了……尼瑪……用盡了我所有氣力。

“10!9!8!7!6!5……”暄暄的聲音像是死神在召喚。

那只手在我手心里靜了一刻,抽了回去。

我也不想再握了,因為我摸到了她中指上那枚白金嵌鉆的戒指。

“4!3!2!1!0!”

那個時刻到來的一刻,我們都小小地哆嗦了一下。可什么都沒發生,既沒有天昏地暗的搖晃,也沒有沖擊波,耳邊安安靜靜。我再次點亮手機屏幕,林瀾和我一樣,正左左右右地轉眼睛。

“怎么了?”好一會兒,她問。

“不知道,也許是已經死了吧?”

“出去看看?”

“嗯。”

我們推開環形辦公室的門,大伙兒都愣愣地站著。暄暄那張漂亮的小臉上慘無人色,手里緊緊抓著耳麥。她的屏幕上是倒計時界面,最后的顯示是“0”。能量分布等勢圖上,騎槍般的凸起正緩緩地回落,泡防御正恢復健康。

大豬掛著兩行鼻血,發出一聲滿足的、豬一般的哼哼,長出一口氣,放松身體靠在椅背上。

“沒有轟炸?”將軍問。

“開炮了。”暄暄說。

“泡防御頂住了?”將軍又問。

大豬拿起一張紙巾胡亂的抹了抹鼻血,點頭:“嗯!老子搞定了!”

“當時我真以為要完蛋了。”二豬喝了口咖啡,“腦子里各種念頭。”

“都是些什么念頭?”我說。

“嗯……”二豬支支吾吾的。

我哼哼。以二豬的悶騷,最多想想他的初戀女友次戀女友三戀女友四戀女友唄,不干不脆的。

深夜12點,全體泡防御指揮部成員在五樓員工餐廳用餐。

那輪光流轟擊被泡防御擋住后,德爾塔放棄了這次空襲,巨型次級母艦悄然向著大氣圈外層撤退,捕食者大隊回復到休眠的狀態,繼續懸浮在泡防御圈外。

指揮部全體成員在30樓的廢墟前默立了五分鐘,將軍下令說食堂開夜餐,全體下樓吃飯。我們出門的時候,沉默的憲兵們提著尸體袋進入環形辦公室。熊嵩跟我擦肩而過,拍了拍我的肩膀。

總的來說是大幸,將軍當場表示要為大豬申報一等功。

可大豬似乎對軍功章并不那么在意,現在他正在我對面稀里呼嚕地喝著蔬菜濃湯。

“你不怕啊?”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說。

“我怕什么?光流要真轟下來,躲在安全艙里就能不死?別逗了,那可是一顆氫彈當量的直接轟擊!”大豬舔舔嘴唇,“想到你們要陪我一起死,我就不怕。”

“我噻!你強!走?”

“走!”大豬二豬跟著我站了起來,抹抹嘴。

我們走到門口的時候,我正回頭跟大豬嚷嚷:“回去帝國!我踩你加阿紫!反正今晚也睡不著了。”

這時我轉過頭,看見林瀾和一個人并肩走了進來。我一愣,所有的表情凝固在臉上。

我本該閃開,可我忘了,于是我們兩撥人都站住了,把對方的路堵得死死的。

那是個高大精悍的男人,眉鋒飛揚,眼神鋒利,是個讓人看見就會自然退避的人。

林瀾的未婚夫,楊建南中校。

解放軍7488部隊527團團長,石家莊陸軍學院的高材生。在我們修復南浦大橋上空的缺損時,他和他的部隊就在那片天空下,我們這伙人是舍了命也要先保住他們的,因為那個團負責操作上海大炮。

見我沒有閃開,楊建南退后半步,讓開了一條路。一個中校這么做,簡直禮賢下士。

可我沒有走,我直視林瀾,林瀾卻把目光移開了。我沒來由地想笑,原來也有你避開我視線的時候。

楊建南微微皺眉,他這種人位高權重,皺眉的時候自然帶股子殺氣。

二豬有點愣,看見楊建南神色不善,上前半步把我擋住了。二豬渾身肌肉,無論食堂搶飯還是打群架都是一把好手,靠著塊頭大倒也跟楊建南氣勢相當。

楊建南沒說話也沒退后,靜靜地踏上半步。就半步,把他和二豬之間的距離縮小到極致,隔著二豬那寬闊的后背我都能感覺到他的氣息。不愧是青年軍官中最被高層看好的人,不愧是國之利器,我不得不承認,那一刻我打了個寒戰。

大豬鼻孔里還塞著倆紙捻呢,趕緊上去隔開雙方:“沒事沒事,大家走路。”

轉頭大豬就一巴掌拍二豬頭頂上:“人家楊中校走路,你不給開門就算了,攔著人干什么?人家上海大炮指揮部多重要的部門啊,你耽誤楊中校一分鐘,上海就多一分危險!”

我們部門的人都笑了起來。

泡防御指揮部和上海大炮指揮部不太對付,上海大炮指揮部覺得自己才是核心部門,我們只是搞防御的,有朝一日反攻還得靠他們;泡防御指揮部覺得我們玩了命地修補泡防御,擋了一次又一次轟炸,那時候你們那門重炮干什么呢?就一個擺設。

“喂,江洋!”有人在背后叫我。

我扭頭一看,老大在沖我招手。

私下里我們幾個都管將軍叫老大,他是上海泡防御指揮部最大的領導,所以叫老大。

老大原本是搞通訊技術的,戰爭開始前已經退役頗長一段時間了,又被緊急召回。老大對此頗有抱怨,說自己辛苦幾十年,剛轉業在一家國有大型軍工公司當副總,每天都有人請客吃香喝辣,正要體會一下人生,轉眼又重新披上軍裝,帶一幫娃娃兵,也不知道倒了什么霉。

我是首批入伍的技術干部,當時上海泡防御指揮部還沒幾個人,老大就親自給我做培訓。那時我們都不相信德爾塔文明會來,覺得混幾年部隊就能轉業。老大剛從企業回來,組織紀律性磨損得很嚴重,我又剛大學畢業,再加上大豬二豬這倆脫線角色,不會正經到哪里去。大家白天搞培訓,晚上喝酒抽煙聊天打屁,所以老大跟我私交不錯。

我立正轉身,小跑過去。

“明兒幫我跑一趟,去楊高南路那邊,幫我送點東西。”老大壓低了聲音,只有我聽得見。

“收到!”

“別嚷嚷!”將軍皺眉。

“哦……”

“叫上楊涵田和曾曉磊,我們開個小會。”老大轉身就走。

我轉過身,門口只剩下大豬和二豬了。楊建南和林瀾沒進食堂,只能是原路回去了。

其實人家沒有非跟我為難的意思,是我沒給人家面子。

我默默地站在那里,覺得右臂隱隱作痛起來。

我回到宿舍,差不多是深夜三點。

老大召開緊急會議是說,戰爭開始以來,指揮部門面臨毀滅性攻擊,這還是第一次。然后就是把我們仨劈頭蓋臉一頓臭罵,說我們不追求進步好好練基本功,居然一起夜奔出去唱什么卡拉OK,差點害死全指揮部的人。大豬抗辯說我們并未違反外出制度,唱歌也是軍民互動加強感情的渠道之一。老大氣得暴跳如雷,如果他有力氣把會議桌扣在大豬腦袋上,我想他一定會那樣做的。

我理解老大何以發飆,倒不是煩我們幾個,而是今天的狀況著實千鈞一發。核心技術員就這么多,如果我們團滅,高層未必能及時組建起新的部門接替我們。

老大強調了值班制度,我們外出得輪流了,以確保每一刻都有足夠的人力在崗,可我心里清楚,這次的危機和值班制度沒什么關系,而是德爾塔文明的攻勢越來越兇猛,也越來越智能化了。以前的次級母艦可沒那么大,以前外星人進攻之前也不會先偵查目標。

那層我們賴以生存的泡越來越難擋下不斷升級的光流轟炸了,它疲于奔命。

我開了一瓶瓶裝水,打開配發的筆記本查郵件,有老媽的一封電郵。戰爭期間,上海和外界交換的數據流量是有配額的,老媽一周只能發一封電郵過來,和無數別人的電郵一起打成數據包發送。數據部門接收到之后拆包,再分發給每個人,像極了去郵局寄紙信。

我一直覺得老媽是個奇跡,任何艱難困苦都不足以打磨掉她操持家業的志氣。

戰爭開始前,她剛在我們那個縣城里大手筆地買下了三套房子,盯著一幫子農民工把它裝修成賓館標準間的模樣。“一套我和你爸養老,一套給你結婚,一套租出去賺錢。”老媽的算盤打得蠻好。可戰爭說來就來,縣城里房價一路慘跌,老爸老媽也收拾行李去蘭州的地下防空城避險了,三套新房就這么荒著了。

剛搬進地下防空城,老媽又重整旗鼓,搶購起臨時公寓的指標來。臨時公寓配額有限,指標的價格一路高漲,老媽賺了不少錢。可這些錢拿來干什么用一直困擾著她和老爸。

老媽在信里說,男人二十四也不算小了,我又不是那種特別有出息、年紀越大越吃香的鉆石王老五,早點找個穩定的女朋友培養培養感情,將來結婚生孩子,女孩年紀太大生孩子不好什么什么的。

基于對我泡妞能力的不信任,老媽審閱所有我認識的女孩,方法是打開我筆記本里的照片文件夾,一一詢問那些女孩的家世學歷身高體重。老媽嘴里說女孩子關鍵是性格要好人要善良,長相并不那么重要,但其實也看臉,石原里美、樸信惠和楊冪她老人家覺得都怪面善的,適合我交往發展。

老媽這次信里特意提了路依依,她對路依依的硬性指標很滿意,年輕漂亮,家大業大,只是年紀小會可能會任性,但老媽的觀念是女孩統統都會長成女人,區別只是在你手里長成女人還是在別人手里長成,所以任性也不是不能解決的問題。

老媽還很有創意地提到如今大學生已經可以結婚了,言下之意路依依的年齡雖小,卻不是我不能推倒之的理由。

隨后老媽又提到了阿紫和暄暄,表示軍人也不是不可以考慮;再然后她提了我的關節炎,提了我不按時吃飯的問題,還提了我喜歡過馬路時看短信的毛病,都要一一注意。

可是老媽沒有提林瀾。

因為我從沒對她提過林瀾。

我不是試圖隱瞞什么,可我該怎么跟老媽提起林瀾呢?

我不知道。

我對著郵件發了一會兒呆。有時候我真是不理解,都不知道明天是死是活,爹媽還一門心思地考慮傳宗接代的事。就算我有了女朋友又怎么樣呢?我們都不知道能不能有命舉行婚禮,也不知道能否順順利利地懷上孩子,也不知道孩子會在哪里降生,更不知道他能不能平安長大。

有時候我做著平衡,光流在我的頭頂轟轟轟。我就想要是我一個參數鍵入錯誤了,光流就會擊穿壁壘,把整個上海變成灰燼。天長日久我總會犯錯誤的吧?也就是說上海總會化為灰燼的吧?那我現在這么玩命地平衡平衡平衡,不過是茍延殘喘。

明知只是茍延殘喘,大家為什么還是當作“一定一定有明天地球地球一定行”的樣子認真地生活呢?

人有的時候真奇怪。

大豬的頭像在QQ上一閃一閃:“帝國吧……帝國吧……”

我說不,我要出去抽根煙。

我坐在酒店外的臺階上抽煙。我沒有煙癮,只是有時會忽然覺得時間太漫長乃至于無法打發。

街對面就是中信泰富廣場,這座曾經的高級寫字樓罩在空蕩蕩的鋁合金骨架里,所有玻璃都碎了,風毫無阻礙地掃過每個樓層,把百葉窗吹得飛揚起來。供電恢復了,底商那些已經沒有玻璃的櫥窗里,塑膠模特們或昂首自矜,或沉吟,有些穿著時尚的華衣,有些赤身裸體。

那幅Armani的黑白廣告應該是在紐約拍的,女人走過布魯克林區的街頭,背影窈窕,我想起表哥來,不知道紐約下沉的時候,他在做什么,可有向上帝祈禱么?或者如我這樣靜靜地坐著。

有人在后面拍了拍我的肩膀,我回頭一看,是大豬。他和我并肩坐下,我遞了根煙給他,他也不客氣。

“陣亡名單出來了,17個人,剛才二豬來電話說的。”大豬吐出一口青煙。

“嗯。”

“沒見過陣亡名單吧?”

“沒那個機會。”

“你今年多大?”

“二十四。告訴過你那么多次,一九九八年七月十七號生人,你怎么就是記不住呢?”

“記住又怎么樣?”大豬聳聳肩,“我又不是林瀾,你還指望我送生日禮物給你啊?”

這句話撓中了我心里的小野獸。原本它靜靜地縮在自己的地洞里冬眠,抱著毛茸茸的尾巴,可現在它被人撓了,很難過很憤怒地鉆了出來,兇猛地齜著牙。我猛地扭頭瞪著大豬,神色不善。

“好了好了,知道一說這個你丫就傷心,很傷心,非常傷心。”大豬起身,“我過去看看,二豬還在值班,他今晚已經透支了,別又開小差。”

我懶得搭理他。

“你看過《天方夜譚》么?”大豬看我沒反應,又厚臉皮地坐下。

“沒看過。”我沒好氣地說。

“里面有個故事,說有個兄弟流落到一個海島上,發現島上有座宮殿,宮殿的主人熱情地接待了他,有好吃好喝,還有漂亮姬妾陪睡。但過了些日子宮殿的主人要外出,對他說,尊貴的客人啊,把這里當作你的家,隨便怎么都行,唯有一件事例外,宮殿深處有扇門是絕不能打開的。你千萬記住我的話,那是會給人帶來噩運的門。然后主人就走了,這兄弟在宮殿里面玩了仨月,膩味了,終于忍不住動起了那扇門的心思。他心說這里那么多吃喝玩樂,跟天堂似的,主人都不吝惜,唯獨就是不讓我打開那扇門,一定是最好最好的酒食和美女藏在那扇門里,所以他才會對外面的東西都無所謂。”

我起了點好奇心,但是不愿意流露出來,豎著耳朵聽,不說話。

大豬賊笑,他知道我在聽:“于是他打開了那扇門,驚訝地發現里面是另外一個世界,果然里面有最美的女人、最漂亮的宮殿、最好的食物,總之什么都是最好的,比天堂還天堂,美女們把他當皇上供著。這兄弟心想果然不出我所料啊,宮殿的主人就是舍不得讓我來這里享受。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就在那里享受美好生活了。可三個月后忽然有一只大鷹飛來,把他叼走了。等他醒來,發現自己又回到了原先那座宮殿,宮殿的主人已經回來了。這兄弟說我想回去,那些美女還等著我呢,可宮殿的主人說你回不去了,那扇門其實是個詛咒,對任何人來說都是一生只能開啟一次的,讓你看見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但是三個月后你必然被抓回來。我叫你不要打開那扇門是為你好,從今以后你就只剩一種情緒啦,那就是后悔。”

我呆呆地看著大豬。

大豬聳聳肩:“后來這兄弟無論如何也回不去那個世界了,見過了世界上最美的女人最美的宮殿最好的吃喝,其他東西再也沒法讓他覺得幸福。他每天都懷念那些最美好的東西,卻又知道自己一輩子都得不到。所以這廝后來一生都不再笑。這個故事叫《終生不笑者的故事》。你感覺咋樣?”

“你……是要跟我傳教?”我不太懂這個故事的意思,可心里有點怯,好像被大豬說中了什么似的。

“我去!我堂堂的共產黨員,擱哪個宗教也只能下地獄,我跟你傳什么教啊?其實我是想說,你就不該遇見林瀾。你要是不遇見林瀾,是多完美的一個小屁孩兒啊!腦子活絡,又天真,能巴結人,技術還過硬。可惜咯。”大豬再次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走了。

雖然說話很糙,可大豬很愛讀書,每年都會整理一個讀書列表貼在匿名的微博里,那個微博在網上很紅,大豬在里面扮演憂郁智慧的文藝男青年,發些類似“那些對你說‘你變了’的人只是抱怨你沒有按照他們的希望長大而已”之類的文藝微博,很多女孩熱愛他。7488部隊里只有我們很少的幾個兄弟知道那個微博是他的。

我坐在臺階上,風吹著落葉從我面前過,直到煙燒得燙了我的手。

我掏出手機給林瀾發了個信息說:“我困了,晚安。”

幾秒鐘以后林瀾回復說:“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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