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突然從椅子里彈起來,又抓住信紙仔細讀了一遍,認出簽章的瞬間,一股寒意從他的腳跟緩慢升至頭頂,徹骨冰涼。
又是這間畫室。
干凈,敞亮。有一扇投射著柔和光線的落地窗,和隨風飄蕩的白色紗簾。熟悉得如同手心的掌紋。
鉛筆在畫紙上發出沙沙的摩擦聲。不用回頭也知道,房間的西北角架著一張畫板。畫板的后面,坐著一個笑容溫暖的男人。
“阿鏡,別亂動?!彼⒋怪?,“不然我會把你畫丑的。”
“你敢。”
“呵呵,你看我敢不敢?!睂Ψ綄嫲遛D過來,“怎么樣?像不像?”
她扭過身,愕然地望著紙上那張丑陋的臉。尖癟的腮,涼薄的唇,還有那雙眼鏡蛇一樣陰毒的三角眼,正惡狠狠地注視過來……
那不是她,是開膛手崔辛哲!這個惡魔為了活體實驗殘害了五個孩子!
“——砰!”
畫板上的人像赫然被打出一個黑洞,正中額心。握槍的手狂顫不已,滾燙的槍口往外冒著煙。刺目的液體如同鮮紅的顏料,一滴滴安靜地淌落,很快匯成蜿蜒的小溪。
“哐當?!碑嫲宓粼谘蠢?。
顧晟捂著胸口,抬起慘白的臉,表情扭曲地看向她:“阿鏡,你為什么殺我?”
為什么殺我?
我不是他啊!
你殺錯人了……
床上的人猛地睜開眼,冷汗淋漓地坐起身。
岑鏡腦子里渾渾噩噩,發了好一會兒呆,才發現已經到了上午。
明亮的晨光從窗簾的縫隙照進來,在地板上刻下一道金色的痕跡。床頭柜上的電子日歷又翻開了新的一頁。
這是第1107天。
肚子里傳來一陣咕嚕嚕的聲音,她從藥箱里翻出一袋腸炎寧。也沒就水,干咽了兩片。
昨天那家店的羊肉八成不新鮮,可有人就好這口。還記得小時候,20世紀90年代街邊賣的那種煙熏串。三肥兩瘦五毛一根,她一頓能干掉四五十串。
簡單沖了個澡,出來后看到李維發來一條短信,說城東新開了家葡式餐廳,想請客吃飯。
岑鏡的腸胃向來適應不了高大上的西餐,而且她也想不通這哥們瞧上自己哪里了。正準備編個理由回絕,又收到一條彩信,點開發現是張邀請函的照片。
“你上次說喜歡看畫展,剛好有人送了兩份邀請函?!崩罹S在電話那頭說道,“我在國內也沒什么朋友,就想到你了?!?
“展出的是蘇格蘭寫實派Jean的作品?”
“對?!?
岑鏡嘴角微微上揚。
Jean是顧晟最喜歡的畫家,但這種私人藝術品交流展覽,必須有業內人士的邀請才能參觀,沒想到李維竟然有路子。
“謝謝啊,那我晚上請你吃飯吧。”這便宜不能隨便占,禮尚往來是必需的,而且她也想把話挑明點,免得對方誤會什么。
李維顯然明白她的意思,一口答應:“那下午2點,津山文化宮北門見?!?
“好,一會兒見。”岑鏡掛掉電話,看了眼墻上的時鐘,轉身在衣柜里挑起來。
這幾年添置的全是商務套裙,休閑裝少得可憐,還大多是運動衣,適合去畫展的更是一件沒有。
她蹲下身,打開下面的衣櫥,翻出一條學生時代的牛仔短褲和蝙蝠衫。想了想外面的天氣,又將折疊的遮陽帽拿了出來。
卡其色的帽子一拿開,露出了衣櫥深處的一抹藏青。
岑鏡目光微滯,伸手取出那套疊得整整齊齊的警服。
莊重的領角,銀亮的胸章,罩在透明封袋里,看起來就像嶄新的一樣。指尖細細摩挲過筆直的肩線,仿佛觸摸著那段刻骨銘心的時光……
蹲在衣柜前愣了會兒神,她將警服重新壓回箱底,換上牛仔褲和蝙蝠衫出了門。
9月的氣溫不比熱浪蒸騰的盛夏,但陽光依舊熾烈,柏油路面的反光晃得人眉酸眼花。李維站在津山文化宮門口的大理石柱下,看到從車站走來的岑鏡,揚了揚右手。
這么熱的天氣還擠公交過來,早知道就去接她了。但轉念一想,他又打消了念頭。以這女人的性格是不可能接受的,表現得太殷勤只會嚇退對方。
“不好意思,路上有點堵車,耽擱了幾分鐘?!贬R快步走到陰涼下,摘下遮陽帽扇了扇。
李維笑道:“女孩子遲到一會兒也沒關系?!?
她到底懂不懂什么叫約會?又不是簽合同打官司,何必總像掐表一樣準時?
岑鏡擦汗:“女孩子?別開玩笑,我都快三十的老女人了……”
“那也才剛過人生的三分之一,哪里就老了?”對方不贊成地推著黑框眼鏡,“而且你今天打扮得就像二十來歲的大學生,不就是女孩子嘛。”
看他認真辯駁的樣子,岑鏡忍不住勾起嘴角。
岑鏡的年齡早已步入剩女行列,再加上寡淡的性情和倔強的脾氣,身邊的追逐者大多打了退堂鼓。然而李維生長在美國,思想和審美相對西化。比起小鳥依人的柔弱女生,他更欣賞獨立成熟的女性。尤其是岑鏡身上那股縈繞不去的神秘感,讓人像貓撓心一樣好奇。
這是個有故事的女人。他想了解她的過去,也想參與她的未來。
一邁入文化宮的大門,中央空調的冷氣撲面而來,岑鏡下意識摸了摸手臂生出的細小顆粒。
Jean的工作室租用了文化宮的東廳,一千多平的場地劃分成了三個展室。除畫作之外,還展出了雕塑、家居飾品、民俗石刻等蘇格蘭藝術家設計的藝術品,甚至還有贊助商陳列威士忌的展臺。
展廳內非常安靜,偶爾有一兩個人在角落里低聲交談。岑鏡邊走邊看,在繽紛的色彩世界里緩緩移動,最后站在一幅巨大的油畫前,久久凝視。
“你看到了什么?”李維站在她身后,輕聲問道。
“畫者的內心……”她指了指墻上那幅紺碧的大海,“就像這片海,很純粹,讓人感覺很平靜,也掩藏著深沉的憂郁?!?
李維點點頭:“文學也好,音樂也罷,任何藝術作品都會投射創作者的內心訴求和精神狀態,從而暴露他們的過往經歷和生活模式。人類是視覺動物,對圖像最敏感,所以圖畫能系統地釋放潛意識。一幅畫,可以讀懂一個人。”
岑鏡訝然回頭:“你懂心理學?”
“可能顏小沫沒告訴你,我是心理學博士。”
“這樣啊。我以為你小說寫得這么好,拿的是文學學位……”岑鏡挑眉道,“我碩士也讀的心理學?!敝徊贿^主攻犯罪心理學方向。
李維略微吃驚:“沒想到是同行。你是在做繪畫療法的研究?”
岑鏡搖頭:“只是一種習慣,每次看到圖畫,就會下意識地剖析創作者。他多大年紀?是怎樣的性格?作畫時環境如何?他想通過這幅畫表達什么……”
這是顧晟與她的一種特殊的交流方式,所以她很喜歡泡美術館,有時對著畫一站就是幾小時,都快成強迫癥了。
“那你……會去找那些畫家確認自己的推測嗎?”
“不會,對我來說,這只是一種排遣?!?
用這種方式緬懷顧晟,通過鏈接畫像深處感受對方的存在。一遍又一遍,如同回到往日的時光,甜蜜而痛苦。
李維目光銳利地望過來:“你是抑郁還是PTSD(創后應激障礙)?”
岑鏡僵住表情,難以置信地眨了眨眼:“很……明顯嗎?”
“不,你偽裝得很好?!崩罹S嘆了口氣,“但是,一千個人心中有一千個哈姆雷特。和畫家的創作過程一樣,欣賞者在解讀畫作、剖析創作者的時候,也會暴露自己的心理狀態。所以,在藝術品療法中,我們很注重來訪者對藝術品的解讀。”
不愧是專業學者,敏銳得有些過分了。岑鏡撇撇嘴,無奈地坦承:“三年了,不過現在好多了?!?
“沒想過治愈嗎?以你的能力應該做得到吧?”
“我不是不能治,是不想治。”
“年紀輕輕,何棄療?”李維開了個玩笑,卻沒成功逗笑對方。
岑鏡凝望了一會兒畫里的蔚藍,疲倦地合上眼。
“我沒有被治愈的資格?!?
因為當年的過錯,讓最愛的人死在了眼前。她再也拿不起槍,再也無法畫像,就此斷送了警察生涯。她無法原諒曾經的岑鏡,所以潛意識里一直在不停地懲戒和折磨自己。
顧晟是她埋在心底最深的一道傷。三年來愈合撕開,撕開愈合,早已痛到麻木。
李維終于明白這個女人的陰郁氣質和強烈的防御心是怎么回事了。PTSD患者的創后修復并不難,他曾經幫助過不少從中東戰場退下來的士兵。然而,面對同樣專業的岑鏡,他毫無把握。因為他清楚地知道對方已經封閉自我,根本不會配合治療。
“李維,你是個優秀的人,我很榮幸認識你這樣的朋友。”岑鏡低下頭,“但我早就失去了談情說愛的能力,希望你理解?!?
身后的男人良久沒有回應。
岑鏡苦澀地一笑,抱著發涼的手臂準備離開。腳下還沒動,一件帶著體溫的外套披在了她的肩頭。
“這里冷氣足,當心感冒?!?
她意外地轉過身,看到男人手里拎著瓶威士忌。
“你……剛才去哪兒了?”
“有人跟我推銷,看這家的威士忌不錯就買了一瓶。”李維指了指出口的方向,“剛才聊到哪兒了?何棄療?”
岑鏡:“……”
無論對方有心還是無意,望著那張笑容真摯的臉,她發現自己已經無法再說出口。
肩上的衣服太溫暖,讓她舍不得脫下來。
展廳出口陳列的威士忌可以免費試喝,岑鏡嘗了一小杯,感覺味道確實醇厚。有心想買,但看到這種純麥芽的進口貨標價過千,猶豫了一下,還是放棄了。
李維壓下掏錢包的沖動,用超高的情商給某個自尊心強的女人搭臺階:“這酒度數高,女孩喝了容易傷身體?!?
岑鏡忍住爆出自己灌倒過全局的光輝事跡的沖動,“弱柳扶風”地咳了咳:“我也覺得有點烈,咳咳咳……”
等走出畫展,李維還是按捺不住地試探了一下:“律師的收入應該不錯吧?”
“湊合吧?!眴栴}是她一直掛羊頭賣狗肉。
“哦,我沒別的意思。”李維撓了撓頭,“看你平時穿著用度都很節儉,不像其他愛買名牌的女生?!?
“因為我買不起。”
李維眼睫毛上都寫著“不信”。
“好吧,我只是把錢用在更有用的地方。而不是穿在身上,系在腰上,戴在手上。”岑鏡的灰色進項其實不比律師低,只不過,她把大部分收入都捐出去了。
李維尷尬地低下頭,瞅了瞅自己的意大利定制西裝,H家限量版腰帶和手上的伯爵……有種被當眾扒光的感覺。
兩人并肩出了東側廳,朝文化宮正門走去。沒到出口,就聽見西廳方向傳來一陣喧嘩。
西廳的入口處不知發生了什么,里里外外圍了好幾圈人,多數都在不依不饒地叱罵著。
“林主任,蔡經理,各位有話好說,別激動?!蹦贻p的警察張臂擋在隔離線前。
“這都丟一個多禮拜了,你們警察干什么吃的?!”中年胖子激動地質問道,“你們抓不到竊匪就一直封廳,讓我們怎么做生意?!”
旁人紛紛附和:“就是!警察都他媽廢物!”
“你們干脆別抓了,局長辭職吧!”
“呵呵,這辦案效率,納稅人養了一群吃干飯的。”
男警察攥緊拳頭,最后又無力地松開,耐著性子好言相勸:“大家的意見我會和上級領導反映,封鎖現場是辦案需要,請支持警方的工作……”
“反映個屁!你們就會打太極、踢皮球!”胖子怒氣沖沖,“我不管,我們明天就要用展廳,你不讓開就得賠租金!”
“你這是妨礙公安辦案!”
“老子就妨礙怎么了?你們沒本事抓賊就有本事欺負老百姓!”
眼看雙方要起沖突,一個涼颼颼的聲音在大廳里響起來,如同一把帶著凜寒之氣的刀,突兀地插進嗡嗡嚷嚷的人群。
“刑法第二百七十七條妨礙公務罪規定:以暴力、威脅方法阻礙國家機關工作人員依法執行職務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管制或者罰金。”岑鏡慢悠悠走過去,對站在前面的兩個男人說道,“作為珠寶展的承辦單位和場地供應商,展物失竊要承擔連帶責任。如果我是萬家珠寶的法務,一定會起訴文化宮監保措施不足?!?
胖子臉色一變:“你……你什么人啊?”
“我誰也不是,只是個小律師。”
一分鐘后,鬧事的人群散了。白顥不好意思地道謝:“謝謝你啊,師姐?!?
岑鏡擺擺手:“現在這些人,把警察當軟柿子捏,見了律師反而夾尾巴,真是奇葩。”
白顥頹然道:“沒辦法,你們有的是招兒治他們,但我們不行啊!媒體就喜歡盯著公檢法,別說挨罵,挨揍都得考慮考慮再還手,不然第二天就等著上新聞挨處分?!?
“這叫報應,誰讓你小子昨天騙我來著?”岑鏡幸災樂禍地一笑,“不過,你怎么會跑來調解民事糾紛?”
“暗夜專案組有倆請病假的,武隊就把我踹過來無私奉獻了。本來想看下失竊現場,誰知道碰上這么一幫玩意兒……”對方厚著臉皮一咧嘴,“師姐是不是來勘查現場的?辛苦辛苦。還有你今天真漂亮,自打流氓釣魚案后就再沒看過你的大長腿了?!?
這死耗子說不了三句就得顯原形……岑鏡忍住一腳廢了他的沖動,沒好氣地說:“我是來看畫展的。”
“畫展?”白顥仔細一看,才注意到岑鏡肩上披著的西裝是男款。他轉過臉,看向等候在遠處的男人。
李維原本不想打擾二人敘舊,但某位警察同志的目光讓他如芒在背,只好走上前打了個招呼。
白顥面露訝色:“師姐,這位是你……男朋友?”
“不是?!贬R給他們互相介紹了一下,兩個男人握了握手。
感覺到對方手上傳來的強勁敵意,李維微微皺眉:“白警官在執行公務吧?我們就不多打擾了?!?
白顥轉向岑鏡:“師姐,反正已經來了,不順便看看現場嗎?”
望著兩個僵持當場的男人,岑鏡腦后墜下一滴冷汗。
最后還是進了西側展廳。畢竟答應白顥在先,也省得日后再跑二回。
李維也想跟進去,被白顥以無關人員的理由擋在外面,岑鏡只好安慰對方盡快出來。
“沒事,你別著急,查完call我就好。”相比白顥這種毛頭小子,李維的包容和穩重顯然更討喜些。岑鏡點點頭,轉身和白顥進了展廳。
西廳仍保留著珠寶展會的原樣,唯一不同的是撤走了那些昂貴奢華的展品。空蕩蕩的玻璃柜貼著三側墻壁而立,地板上鋪了天鵝灰地毯,大廳中部擺了三圈共計十五個展柜,成放射狀環繞著中央展臺。
“那里就是展示黑鉆石的地方?!狄埂蛔u為萬家鎮店之寶,也是這次珠寶展最大的噱頭?!卑最椫钢鲝d的中心,“展會持續時間共計三天,9月1日是第一天,當晚就被偷了。”
岑鏡來到隔離帶前,繞著展臺走了一圈。
中央展臺約高40厘米,占地兩平方米。展柜分金屬底座和防彈玻璃柜兩層,總高一米。底座的梅花鎖已被撬開,鎖眼附近留著幾道鮮明的金屬劃痕,清晰地暴露了人為破壞的痕跡。
“這些珠寶,晚上沒有鎖進保險柜嗎?”她問道。
“沒有,因為主辦方在現場安裝了重力感應防盜器,再加上無死角監控,以為高枕無憂了?!卑最椨眯恻c了點地面,“整個展廳承力超過十斤警報就會響,但當晚的警報沒有動靜?!?
岑鏡皺起眉頭:“飛賊?”
“不,他們是大大方方走過來的?!卑最棿鸬?。
“感應器壞了?”
“是莫名其妙地關閉了。每晚閉展后,保安會開啟防盜器。開啟過程比較煩瑣,要用專門的遙控裝置輸入密碼。關閉的方法除了遙控還有手動關閉?!?
白顥彎下腰,指了指中央展臺下方的一枚紅色按鈕:“這個東西是為警報響起后,進場人員不受噪音干擾設置的?!碑斎?,警方也沒在按鈕上發現指紋,所有痕跡都被抹除了。
岑鏡:“也就是說……竊匪可以快速關閉報警器?”
“一旦感應器報警,就會在系統里留下記錄??赡翘觳恢箞缶鳑]響,連超重記錄都沒有?!卑最椔柭柤纾拔叶紤岩赡菐孜皇前h?!?
大型盜竊案通常是團伙犯罪,岑鏡聞言并未吃驚,而是將目光投向場地的四角:“重力感應裝置的遙控器在誰手里?是唯一的嗎?”
“和廠家確認過,是一對一的,沒人能仿制。那東西白天在萬家珠寶的安保部主管手里,晚上鎖進保險柜。保險柜也是被監控的,錄像顯示從案發當晚到第二天早上,沒人動過。”
岑鏡點點頭,如果那個安保主管現在還沒跑路的話,就應該是清白的。
掃過四角的攝像頭,她望著展廳南墻上的通風口,露出困惑的眼神:“文化宮就是有文化,通風口都設計得這么有個性?!?
通風口的裝飾通常是網狀或者橫欄,材質有木質、鋁制、聚乙烯等。但文化宮的通風口遮擋相當講究,是用墨綠花崗巖雕刻的正方形薄石板,中間是圓形鏤空,四周雕飾著層層疊疊的對稱式花瓣,頗具古典藝術風格。
白顥觀察了一番通風口,感覺師姐想多了。通風口鏤空的地方僅比成年人的拳頭大一圈,連小孩的腦袋都過不去。況且,竊賊是從西廳正門撬鎖進入的,她研究這種細節做什么?還是單純覺得通風口設計好看?
“差不多了,可以看錄像了?!贬R問他,“你對這個案子有什么看法?”
白顥遲疑了一下,答道:“雖然談盜竊案的作案動機很可笑,但我還是懷疑萬家珠寶的老板——郭錦年。
“依據?”
“萬家的效益近幾年一路下滑,今年更因資金緊張關停了兩家店面?!彼⒅帐幨幍牟Aд构裾f,“郭錦年卻有錢從海外購得‘暗夜’,還給這顆鉆石上了五個億的巨額保險?!?
津山市中心,萬家珠寶集團總部。
200平方米的豪裝辦公室里,郭錦年不厭其煩地按掉了響動的手機。
哼,保險公司這時候急了?還要告他訛詐?收錢的時候干什么去了?!不過想歸想,他還是不放心地抓起內部電話,給法務總監閆善安打了過去。
“小閆啊,暗夜索賠的事……沒問題吧?”
“郭總您放心,合同保單都寫得清清楚楚,富洋賴不了賬?!遍Z善安斟酌了一下,又補充道,“不過,對方可能通過訴訟拖延時間,如果法庭真判了重新鑒定,賠償金可能會少點?!?
郭錦年不滿地用手敲著臺面:“那會賠多少?”
“說不準,這要看鑒定結果。當然,如果我們能拿出交易憑證肯定勝訴。”
“荷蘭那個老鬼啊……”郭錦年摸了摸稀疏的頭頂,“知道了,我來處理。”
“好的,老板?!?
掛掉電話,他從老板椅上站起身,慢慢踱步到落地窗前。從這里望下去,可以清晰地看到街道兩旁濃綠的樹蔭,以及樹蔭下一輛若隱若現的白色SUV。
呵呵,警察懷疑他又能怎樣?拿不到證據,就算監視他十年也沒用!
黑鉆石說是有價無市,其實在國外的拍賣里并沒有多出色的表現。珠寶商在國內鼓吹泡沫炒高價格,無非為了忽悠消費者,而郭錦年還成功忽悠了富洋保險。不過,他是不會同情這家倒霉公司的,如果不是貪圖高額保費,對方豈會輕易上鉤?
想到這里,郭錦年不禁露出了微笑。這都要歸功于他智慧的大腦,五個億足夠盤活賬面了。
身材臃腫的商人站在高樓頂端,如帝王般俯瞰著整座城市。
只要度過此次難關,萬家還是那個屹立不倒的萬家!他郭錦年,也還是珠寶界的神話!
正陶醉在珠光寶氣的美夢里,一陣有節奏的敲門聲響了起來。
郭錦年回到辦公桌前,按下開門鍵。一陣清脆的高跟鞋聲由遠及近,年輕貌美的小秘書搖曳生姿地走進來,手里捧著厚厚一摞文件。
“郭總,這些是需要您簽字的合同和流程?!?
“放桌上吧?!惫\年習慣地盯著對方的翹臀。
女秘書嗔他一眼,將一封快件單獨拎了出來:“這是早上剛收到的快遞,因為標注了您親啟,我沒敢拆看?!?
“小晴越來越懂事了。”郭錦年笑瞇瞇地接過快件,順便在女人的嫩手上揩了把油。
隨意掃了一眼快遞,他臉色凝重起來,沉吟片刻,對秘書擺了擺手:“你先出去,有事叫你。另外……取消所有會議,今天我誰也不見!”
“是,郭總?!笨偛檬页林氐募t木門關上了。
郭錦年審慎地觀察過快遞單,小心翼翼地拆開封口,將里面的信取出來。輕飄飄的A4紙,放在手中卻重若千斤。
他一目十行地閱覽了一遍,當即癱陷在老板椅里。
怎么可能?!
慌了會兒神,他突然從椅子里彈起來,又抓住信紙仔細讀了一遍,終于在右下角發現一枚極小的簽章。認出簽章的瞬間,一股寒意從他的腳跟緩慢升至頭頂,徹骨冰涼。
“老東西,真他娘的陰魂不散……”郭錦年眼中浮起一絲狠戾,掏出打火機,將那封信化作煙灰缸里的一撮灰燼。
他焦慮地在辦公室里來回踱步,最后還是打開辦公桌底層的抽屜,拿出一部老式手機,向城市的另一端發送了一條短信。
滑過屏幕上的接聽滑塊,手機里傳來岑鏡抱歉的聲音。
“不好意思啊李維,我還得看會兒監控錄像,估計要很久。要不你先回去,我明天請你吃飯好不好?”
“啊,沒關系,你忙你的?!蹦腥诵α诵?,“我正要給你打電話呢,出版社那邊有點事,我得先走一步?!?
“那你路上慢點?!贬R的負疚感頓時小了,微笑道,“另外,謝謝你的邀請函,今天的畫展很棒?!?
“不客氣,我先走了,明天再聯系?!?
“好,明天見?!?
白顥看了眼背對他打電話的女人,食指重重點了下鼠標:“師姐,錄像調出來了?!?
“哦。”岑鏡掛斷通話,坐在監控室的椅子上,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腦屏幕。
這是文化宮西廳9月1日19點開始的錄像,拍攝角度是西廳正門的門口。借助走廊的燈光,能看到三個安保人員在檢查展柜后走出門,用遙控開啟重力防盜系統,然后鎖門關燈,離開了現場。
白顥將進度條拉到9月2日凌晨2點10分,監控畫面幾乎一片漆黑,僅有左側窗戶照進來的慘淡月光。過了一分鐘,窗戶方向出現了一點微光,從光暈的大小和晃動頻率看,似乎是手電。隨后,走廊里出現了一條移動的巨大“蟲子”。
仔細辨認的話,會發現那是一塊寬大的黑色幕布,被人用支架類的東西遮擋在頭頂,只露出下面的腳,像舞龍獅那樣向前移動。他們行進到西廳正門前,將門鎖圍在幕布下,很快撬開了鎖。
岑鏡數了一遍,八只腳,應該是四個人。不過都戴著鞋套穿著寬松長褲,看不出具體身形。
白顥又調出了西廳內部的視頻。
此時,展廳內的照明燈已經關閉。中央展臺上的展柜仍亮著冷光射燈,能照亮以黑鉆石為中心,半徑半米左右的范圍。監控模糊地拍到那條“人蟲”先用腳試探了一下,隨即緩緩挪進展廳。他們繞過展柜到達了中央展臺,重力防盜系統沒有絲毫反應。
巨大的幕布慢慢遮住整座中央展臺。12分鐘后,幕布撤走,“暗夜”不見了。在晃動的手電光里,盜竊成功的“巨蟲”離開西廳,從走廊原路返回,徹底消失在黑暗中。
“路上的監控什么也沒拍到吧?”岑鏡問道。
“對,這幾人很了解文化宮周邊探頭的分布,避開了監控范圍,只拍到了車燈?!卑最棿鸬?,“所以我覺得是內鬼干的,他們對展柜的分布,廳內監控的位置,還有重力防盜系統都太了解了?!?
岑鏡捏著下巴道:“我在想……他們進去之前,是誰把防盜系統關閉的?”
“會不會是串通安保主管,拿了遙控裝置?”
“只要那個主管不傻,就應該不會干這種事。我剛才看了遙控的照片,操作屏上會顯示防盜系統的狀態,是關閉還是開啟,一眼就能看出來。但這伙人進來的時候,明顯做了一下試探,說明他們對防盜系統是否關閉并不是很有把握?!?
“那……難不成真是鬼?”
“你把西廳四個角度的監控從頭放一遍,從閉展開始。”
白顥將四段錄像全部打開,拉到9月1日19點開始播放。在萬家的安保人員離場后,四個窗口的畫面都仿佛靜止一般,只有左下角不斷跳動的數字表明時間還在流動。
岑鏡按了幾下快進鍵,將錄像以十倍的速度進行播放,然后背靠椅子,目不轉睛地望著屏幕。
這種速閱的方式比常速觀察更累眼,需要辦案人員高度集中注意力。稍一晃神,就可能錯過十秒乘四的線索,即便是眼力毒辣的老刑警也不敢這么查監控。
岑鏡的優勢,就在于細致的觀察力和強大的視覺記憶力。她可以將生活中發生的每一幕,都像照相機一樣精準地記錄下來。洞察秋毫、過目不忘。正是這種與生俱來的覺察天賦,才讓華老師將她從尖子生中挑出來大力栽培。
白顥安靜地望著女人的背影。
天才和普通人的差距,從來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而恰恰是那百分之一的靈感。
他自認努力程度不比岑鏡差,這幾年立的功同輩中也無出其右??蔁o論自己怎樣追趕,這位師姐總能站在高一級的臺階上,比他看得更多更遠。
如果岑鏡是男人,白顥早把對方當作超越的目標和競爭對手。但她是女人,還是個美女,他心中那股不服輸的意氣,也就慢慢轉變成欣賞和愛慕。監控室里有些憋悶,他出去抽了根煙,又從車里拿了兩瓶礦泉水和餅干,回來時發現岑鏡還坐在電腦前,像被人點了穴一樣,姿勢絲毫未變。他不敢打擾對方,只好坐在旁邊一起看,枯燥地盯了會兒毫無變化的畫面,忍不住打起哈欠。
哈欠剛打一半,岑鏡突然動了。
鼠標點在暫停鍵上,時間定格在9月2日凌晨2點01分20秒,距離那伙竊賊出現還有十分鐘,岑鏡卻停在了這里,用手指著屏幕問道:“那是什么?”
白顥伸長脖子湊近一看,發現左下角的監控出現了兩道極細的黃色弧光,位置就在中央展臺的下方。那兩道光一閃而過,從出現到消失,連半秒都沒有。
“是不是曝光不夠,鏡頭花了?”
岑鏡將視頻退回去兩分鐘,放大畫面,用兩倍的慢放功能重新播了一遍。
當時間走到凌晨2點01分19秒的時候,西廳西墻的通風口突然冒出一道細小的黑影。它飛速躥到中央展臺下,停頓一瞬之后原路折返,眨眼又鉆回了通風口,用時總計不到3秒。
白顥將畫面區域鎖定,拉到圖像工具里提高清晰度,終于看清了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