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阿爾戈行動(6)
- 雅爾塔:改變世界格局的八天
- (美)沙希利·浦洛基
- 4872字
- 2018-05-08 16:34:05
隨著納粹當家,德國的威脅復活,丘吉爾率先提醒國人,要小心德國國力上升。他在《慕尼黑協定》之后宣稱:“我們已經跨越歷史上一個可怕的里程碑,歐洲的整個均勢已經錯亂。”丘吉爾從來沒有改變他視共產主義為危險威脅的觀點,也沒有低估它的跨國號召力,但是納粹于1941年6月入侵蘇聯之后,他壓抑下了自己的反共言論。目前不僅要捍衛英國利益,還要維護英國的生存。以某甲暴政之力來對付某乙暴政,似乎是合宜的事。[44]
雅爾塔會議開幕之前,有賴蘇軍大捷,抗德戰爭已經勝券在握,但是東方卻出現了另一個可能的歐洲霸主,丘吉爾可不會不戰而退,離開外交戰場。對英國人而言,波蘭成了最重要的議題,這不僅跟英國為保衛波蘭才和希特勒正式開戰的過往有關。丘吉爾和他的外交顧問們都認為在戰后的歐洲,波蘭應該成為抵制蘇聯向西擴張的堡壘。丘吉爾策略的另一個重要元素是法國要強大。波蘭、法國都強大,就可以牽制住復興后的德國。為了保持歐洲的勢力均衡,德國必須受到削弱,但又不能完全摧毀或解體。這會是很復雜的棋局。但是,英國借由參與歐洲大陸政治數百年的經驗已有準備。不過即使如此,英國現在已經弱到無法靠自己的力量贏得賽局,非有美國的協助不可。[45]
美國政府并不想卷入歐洲復雜的政治,因為美國人沒有這一類外交游戲的經驗,又鄙棄以權力均衡為基礎的國際秩序。他們的國家并不是鄰近歐洲大陸的島國,因此他們的戰略觀可以不必那么功利。戰斗終止后,美國民眾不會允許美軍在歐洲駐留太久。英國則被美國當作國際賽場上強勁的競爭者,丘吉爾一再想把歐洲劃分為各國勢力范圍,頗令美國人生疑。
羅斯福及其顧問以擊敗德國作為戰爭最高優先,但是和日本在太平洋纏斗,對于在珍珠港事變后才投入戰爭的美國而言,并不是就無關緊要。如果說有哪個盟國可在太平洋戰場提供大量援助,那就是斯大林的蘇聯,而不是丘吉爾的英國。在未來的世界和平組織中,也需要蘇聯的合作。美、英利益分歧太大,他們的領導人無法在對蘇政策上完全契合。
羅斯福政府中支持“新政”的人士并不認為蘇聯力量上升是威脅——至少不是當下的威脅。對他們而言,這位英國保守黨領袖不僅是自私的資本主義之代表,還擁護帝國主義,實踐老式外交,倚重秘密協議和勢力范圍。羅斯福政府里許多人和前賢威爾遜總統一樣,相信在新的世界秩序中不應再有帝國,而新興獨立國家應把資源和市場開放給所有的全球大國,而不僅是英國。他們懷疑這個美國從前的宗主還有帝國野心,當年美國開國諸賢就是因此發動獨立戰爭反抗英國的。
艾登在回憶錄中不無遺憾地記下:“羅斯福總統與美國民眾都對大英帝國不無疑慮。羅斯福并不隱藏他對大英帝國殖民主義的不悅,因為這是他堅信的原則。他希望從前的殖民領地一旦脫離宗主國得到自由,就可以在政治和經濟上依賴美國,而不用害怕其他大國可能又成為新的宗主。”[46]
羅斯福和丘吉爾不僅在世界觀和政治主張上大不相同,就連和自己的外交政策專家互動的方式也不一樣。羅斯福寧可避免和自己的外交政策專家有太頻繁的接觸,丘吉爾則是盡可能要和他們交流,想把自己的觀點和意志灌輸給部屬。丘吉爾屬下專家避之唯恐不及,努力避免和他花好幾小時吃晚飯,然后挑燈夜戰討論問題,卻偏偏無法如愿。丘吉爾時常抑郁發作,不到筋疲力盡不會上床睡覺。他和斯大林一樣,往往不到半夜是不讓和他共進晚餐的人脫身的。霍普金斯1月21日抵達倫敦,與丘吉爾進行會前咨詢商談,談話進行到夜里。有一天夜里,艾登因為能在凌晨1點15分就寢,就覺得萬幸。他在日記中寫下:“我整個星期都累壞了,以至于在下議院答詢時不知所云。”
丘吉爾在馬耳他時也還是這樣。賈德干在1月31日寫給太太的信上說:“安東尼(艾登)昨晚7點多從首相那里告退,攜來口諭要我和他與首相一道晚餐。據說他(首相)之后要和哈里曼打牌,我們有望在合理的時間就寢。”但賈德干可無法因此安心,他說:“我們大部分人今天晚上必須陪首相吃晚飯,恐怕好幾個小時見不到我們的床了。”當天夜里,丘吉爾果真在午夜之前就擺好牌桌,和哈里曼大使打起牌來,他們玩的是源于法國、流行于英國的伯齊克牌戲。第二天晚上和丘吉爾一起吃晚飯的斯退丁紐斯回憶說,丘吉爾當晚表現出對未來世界局勢的極大擔憂。[47]
斯退丁紐斯與霍普金斯于1月31日一起抵達馬耳他,同艾登、賈德干進行會前會。斯退丁紐斯讓每位和他初次見面的人印象深刻。年僅44歲的他卻有一頭濃密的銀灰色頭發,和他年輕的相貌、活潑的作風極不相稱。斯退丁紐斯抵達馬耳他時,擔任國務卿剛滿兩個月。他曾任通用汽車公司及美國鋼鐵公司的高級主管,替羅斯福主持過《租借法案》管理辦公室,在1944年12月升任國務卿之前擔任過國務次卿,因此并非外交政策新手。
但是,斯退丁紐斯的人事案在國會里并不是沒有爭議。他的前任——赫爾國務卿——推薦由伯恩斯接任國務卿。可是羅斯福總統擔心伯恩斯可能不好駕馭,不能容忍羅斯福親自過問及掌控外交政策,因此拔擢斯退丁紐斯。總統這一招果真奏效。經常批評羅斯福外交政策的共和黨籍參議員阿瑟·范登堡(Arthur Vandenberg)于羅斯福去世那一天在日記里寫下,斯退丁紐斯“只是總統的傳令兵。他不具備擔當這一關鍵時刻重大任務的背景和經驗——雖然他是個好人”[48]。這也是許多人的感覺。
新任國務卿的確和藹可親,在馬耳他的談判進行順利,雙方都對結果感到滿意。戰爭進行期間,英、美雙方在許多議題上意見不一,從《租借法案》的條件到歐洲的軍事作戰等等,雙方都有過爭執。到了雅爾塔會議之時,來到外交部門的多數歧見不是已經解決,就是已有替代方案。當下的主要議題在于以何者為重。艾登說:“我認為他們(美方)太過重視世界理事會,而忽略了波蘭。”他認為,除非斯大林“多少善待”波蘭一些,否則未來世界和平組織不可能有真正的合作。[49]
即使平常好批評的賈德干顯然也滿意這樣的結果。他在給太太的家書里說:“我們進行得很順利,我認為我們和他們之間不會有什么嚴重的問題。”斯退丁紐斯也滿意會談的結果,對英國對手方有很高的評價。他在回憶錄中贊揚艾登“勇敢地與張伯倫政府戰前的綏靖政策決裂,用智慧贏得了外交部人員及英國老百姓的尊敬”。兩大盟國外交首長惺惺相惜,反倒是他們的領導人彼此之間并沒有這樣的了解。[50]
在馬耳他能進行外交商談的時間已經相當有限,羅斯福卻把其中大部分時間花在了研究英美聯合參謀長委員會對盟軍在歐洲軍事作戰的報告上。羅斯福顯然認為,協調妥當軍事問題比外交問題更為重要。說到底,協調就意味著英國必須擱置自己的軍事計劃,配合美國的方案。羅斯福觀光完畢,回到“昆西號”上,兩大領袖與盟軍將領們開會。會上羅斯福全力支持美國將領在歐洲軍事戰略上的主張。英方重復他們此前多次的建議,要求在西線戰場他們那一段發動對付德國的主要攻勢。他們也堅持,除了西線攻勢以外,在地中海戰場也應發動另一波大攻勢。英方不僅希望搶在紅軍之前進入柏林和中歐,還想讓英方將領主持主要的軍事作戰。
美方,尤其是馬歇爾將軍,強烈反對這兩項計劃,認為它們沒有作用,而且會不利地分散兵力。通常溫文有禮的馬歇爾這時強力反對英國企圖降低艾森豪威爾權限的做法,并要求在速記人員回避的情況下與英國首長進行秘密會議,把他對英方要求把未來攻擊的指揮權由艾森豪威爾將軍移交給蒙哥馬利元帥的看法和盤托出。他對英方聲稱的美國對艾森豪威爾影響力太大一事提出反駁。身為盟軍最高統帥的艾森豪威爾應該是獨立自主做決定的。馬歇爾告訴英國參謀總長艾倫·弗朗西斯·布魯克爵士(Sir Alan Francis Brooke):“跟你擔心的事比起來,美國將領反倒更擔心丘吉爾先生對艾森豪威爾將軍的直接壓力和影響。總統可從沒和艾森豪威爾將軍碰面,也從沒寫條子給他——那是因為他聽從了我的建議——畢竟艾森豪威爾將軍是盟軍統帥。但我們還真是很為首相給他施加的壓力掛心。我認為你的憂慮搞錯對象了。”[51]
馬歇爾如此強力干預,英方別無選擇,只能接受美方在整個西線戰場發動攻勢的戰略。在這種情況下,丘吉爾所能做的,只剩下向羅斯福建議,萬一德軍在意大利投降,盟軍應該盡可能多占領一些奧地利領土,“最好別讓蘇聯人在西歐占領過多的地方”。但這話只是假設的說法。此時的丘吉爾只得(不無保留地)同意把一部分英軍調離意大利和希臘,投入西歐戰場,以便加強盟軍在主要戰場的實力。和聯合參謀長委員會商討之后,丘吉爾照會羅斯福,表示他有意把駐意大利盟軍司令官哈羅德·亞歷山大(Harold Alexander)元帥調到西歐,擔任艾森豪威爾的副手(從而使亞歷山大成為歐洲戰場英軍最高將領)。[52]
英方認為,在啟程赴克里米亞之前的晚餐,是他們可以和羅斯福達成共識的最后機會。可是,他們的希望又落空了。“昆西號”上午餐、下午茶和晚餐的安排,全由安娜·伯蒂格一手包辦,而她關注的重點是保護她父親不和美、英代表團成員相處太久以致疲累。結果她很不高興,因為英國代表團的同一批成員既出席了午餐,又被她父親邀來吃晚飯。她只好為自己邀的客人——比如從南斯拉夫飛過來的丘吉爾之子倫道夫(Randolph)——另做安排。軍艦上的艙房并不大,不是辦隆重招待會的地方。令安娜更加不痛快的是,她請斯退丁紐斯和艾登在她的艙房等她準備飲料,他們兩人“卻溜進羅斯福的艙房,和他討論公事,直到45分鐘后,沐浴完畢的丘吉爾現身,這才作罷”。[53]
由于安娜和薩拉也出席晚餐,因此晚餐變得更像社交活動,而非英方所企求的討論公事的場合。斯退丁紐斯后來寫到,在“昆西號”上的討論“再次厘清了美、英(在許多議題上)的態度”。如果光看兩位領導人在正式及非正式談話中討論到的題目清單,那的確是無所不包,從歐洲戰場的軍事作戰,到德國、波蘭和羅馬尼亞的未來,到對伊朗及中國的政策,再到世界和平組織,等等。然而,毫無疑問,這些題目只是用三言兩語帶過而已。艾登參加了在“昆西號”上舉行的午餐和晚餐,他在日記中抱怨:“氣氛愉悅,但完全談不了公事。晚餐本來是為了談公事安排的,結果也沒能比午餐更有成效。想談點跟公事沾邊的都很難。”[54]
2月2日夜里,飛機載著美、英代表團員離開魯卡(Luqa)機場,前往克里米亞的沙基(Saki)機場。飛機于晚間11點半開始起飛,美國的C-54,還有英國的約克運輸機(York)和噴火戰斗機(Spitfire),以10分鐘為間隔相繼出發。羅斯福的專機于凌晨3點半起飛,此時他已在艙室里睡著了。空軍人員給羅斯福專機起的代號是“圣牛”(Sacred Cow),因為專機在地面時往往有重兵把守。羅斯福離開馬耳他時,原定目標已經實現——他并沒有被和英方的初步協議綁住手腳。他在雅爾塔可以自由采取策略了。
第3節 沙皇的度假勝地
載著美、英代表團的飛機飛越地中海,朝向希臘,然后北轉,飛過土耳其和黑海。他們的飛行速度是每小時300多公里,飛行高度約1800米,這高度是羅斯福醫師的建議。他們飛了將近7個小時才到達目的地。
羅斯福和丘吉爾的座機各有6架戰斗機護駕。然而,他們主要顧慮的不是敵軍的飛機,而是愛琴海上仍有德軍駐守島嶼上的對空炮火。一個星期前,羅斯福的衛隊長邁克爾·賴利(Michael Reilly)帶了幾個先遣人員到克里米亞預做安排,座機因躲避暴風而改變航線,在克里特島上空遭德軍炮火攻擊,差點被打掉機尾。賴利的座機為躲避暴風,上升到4500多米(據說這個高度對于有高血壓病史的羅斯福來說比較危險),機翼開始結冰。他慶幸自己平安抵達了目的地。
除了德軍的防空高射炮,蘇聯友軍的火炮也是個問題。斯大林親自下達指示后,蘇方同意給黑海東部地區的每一個蘇軍防空基地都安排一名美軍官員,但這不能保證不出差錯。1月底,蘇聯高射炮就曾朝一架不聽蘇軍指示的英國飛機開火。盟國飛機接近蘇聯領土時必須做出可供辨識的動作,進入一道32公里寬的空中走廊,依原先約定右轉,然后降落在沙基空軍基地狹窄的跑道上。蘇聯空軍飛行員奉令高度戒備敵軍進襲,若有不響應信號的飛機,一律要打下來。司令官交代,要是漏過了一架敵機,他們也就不用回來了,他們可不敢對此掉以輕心。[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