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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現代法治:沈家本的改革夢(代自序)(1)

——沈家本逝世百周年祭[1]

1913年7月,北京湖廣會館,由北京法學會主持的沈家本追悼會在這里舉行。在社會各界送來的諸多挽聯中,有一條是這是這樣的:

法治導先河巨典修成筆挾風霜難易字;

作人開廣廈宗工遽杳手栽桃李未成蔭。

這是一條概括沈家本改革實踐的挽聯。法治(Rule of law),更確切地說,憲政法治,是當年沈家本主持改革的理想。

在西方法的影響和沖擊下,清政府為了挽救危局,終于走上法律改革之路。而在這場影響深遠的中國法律近代化運動中,沈家本作為清末法律改革的主持者,他對改革的態度,他對西方法的理解,他的思想和行動,都對這場改革產生無可置疑的重要作用。法治,特別是法治中的審判獨立,是他的改革理想,也是晚清法律改革者的理想。他是這一理想的追求者和實踐者。

沈家本(1840—1913),清代著名法學家和立法專家。字子惇,又作子敦,號寄簃。浙江歸安(今浙江省湖州市)人。同治三年(1864年)進入清朝刑部做官,光緒九年(1883年)考中進士,仍然留在刑部做官,是地道的傳統中國士大夫。歷任刑部直隸,陜西、奉天各司主稿,兼秋審處坐辦,律例館提調。以對傳統法學(律學)的精熟,被官場和士大夫所推許,“以律鳴于時”,是當時刑部最出色的司員之一。光緒十九年(1893年)出任天津知府,因“以寬大為治”“用律能與時變通”,而受到時人稱譽。后來調任直隸首府保定府知府。在此期間,因董福祥甘軍過境,搗毀保定北關外法國教堂,引起中外交涉。他據理與法國傳教士力爭。為此,在八國聯軍占領保定期間,被侵略軍拘留近四個月。從光緒二十七年(1901年)起到宣統三年(1911年)止,歷任清朝刑部侍郎(副部長)、修訂法律大臣、大理院正卿(最高法院院長)、法部侍郎(副部長)、管理京師法律學堂事務大臣(校長)、資政院副總裁、袁世凱內閣司法大臣(部長)等職。1910年,中國第一個全國性的法學學術團體北京法學會成立,被推為首任會長。在中國傳統法律轉軌、中西法律和法學融合,以及中國近代法學興起的過程中,他起了承先啟后的作用。

1901年,慈禧太后下令變法,規定除三綱五常萬世不易外,“令甲令乙,不妨如琴瑟之改弦”,取外國之長,補中國之短。兩江總督劉坤一、湖廣總督張之洞,率先響應,根據這一諭令,先后提出改革舊的審判制度和監獄制度,以及仿照西方法律,制定中國自己的礦山法、鐵路法、商法和交涉刑法等一系列奏議。在此期間,張之洞參預與英國的商約談判,提出中國改革法律、英國放棄在華領事裁判權的要求。在取得英國代表馬凱的同意并寫入條約以后,光緒二十八年(1902年),清朝廷正式下達法律改革之詔,責成袁世凱、劉坤一、張之洞,“慎選熟悉中西律例者,保送數員來京,聽候簡派,開館纂修,請旨審定頒行”。根據清廷的諭旨,袁世凱、劉坤一、張之洞聯銜保舉沈家本、伍廷芳主持法律改革工作。同年四月六日,以“務期中外通行,有裨治理”,收回“國家利權”為目的,清廷正式任命沈家本、伍廷芳“將一切現行律例,按照交涉情形,參酌各國法律”,進行改革,拉開了法律改革序幕。

一、中西法治宗旨之異

發生在19、20世紀之交的法律改革,是中國近代史上非常重要的一次改革。在沈家本等努力下[2],這次改革開啟了中國法律現代化之門。中國法律向近代演進,中國水土第一次移植西方的法治。沈家本是法治,特別是法治中審判獨立的追求者和實踐者。

作為晚清法律改革的主持者,沈家本熟悉我國的古代法治(Rule by law),對西方法治也有深入洞見。但是,從現有的材料看,在主持法律改革之前,沒有發現他對西方法治有什么了解。1900年八國聯軍占領保定城,侵略者加給他的切膚之痛,導致他的思想急劇轉變。1899年秋天撰寫、1907年面世的《刑案匯覽三編序》,記述了他的這一轉變。

《刑案匯覽三編》是沈家本保定知府任內,在保定府署編定的起自道光十八年的刑案。編完這本巨著后,他把自己一生對清朝刑案,同時也是對中國傳統法律的認知,寫進殺青后的書序。這篇書序中的兩段話,真實地記錄了他的心路轉變歷程。

這兩段話中的第一段說:

夫刑名關系重要,其事之蕃變,每千頭萬緒,其理之細密,如繭絲牛毛。使身膺斯責而不尋繹前人之成說,參考舊日之案情,但憑一己之心思,一時之見解,心矜則愎,氣躁則浮,必至差以毫厘,謬以千里。往往一案之誤,一例之差,而貽害無窮,豈不殆哉。《匯覽》一書,固所以尋繹前人之成說以為要歸,參考舊日之案情以為依據者也。晰疑辨似,回惑祛而游移定,故法家多取決焉。顧或者曰:今日法理之學,日有新發明,窮變通久,氣運將至。此編雖詳備,陳跡耳,故紙耳!余謂:理固有日新之機,然新理者,學士之論說也。若人之情偽,五洲攸殊,有非學士之所能盡發其覆者。故就前人之成說而推闡之,就舊日之案情而比附之,大可與新學說互相發明,正不必為新學說家左袒也。[3]

這段話直接說出了他花那么多時間編輯這本書的目的。用今天學者們的語言,就是為他的付出做價值論證。己亥年(1899年),經過戊戌變法,“法理之學日有新發明”,新學已經出現。雖然已屆花甲(虛歲)之年,他也知道中國已出現一種不同于傳統的“新法理”[4]。但是,他還是不無頑固地說:“理固有日新之機,然新理者,學士之論說也。若人之情偽,五洲攸殊,有非學士之所能盡發其覆者。故就前人之成說而推闡之,就舊日之案情而比附之,大可與新學說互相發明,正不必為新學說家左袒也。”也就是說,他知道新“法理”,也不排斥這種外來的新“法理”,但是看重的仍然是傳統的司法經驗的價值。

但是,曾幾何時,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就把自己以前的這種價值判斷推翻了。丁未年,也就是公歷1907年,《寄簃文存》八卷刊行[5],收入1899年所寫的這篇序。在這篇序文的末尾,他加上了我要引述的第二段話:

此編抄撮于京邸,編訂于天津、保定兩郡署,見者謂宜公諸世。余方籌剞劂之資,旋值庚子之變,事遂中輟。忽忽又八九年矣。今日修訂法律之命,屢奉明詔,律例之刪除變通者,已陸續施行。新定刑法草案,雖尚待考核,而事機相迫,施行恐亦不遠。此編半屬舊事,真所謂陳跡故紙也。芟薙之功,待諸來日。姑記其緣起于此。丁未仲冬。[6]

八年前堅信前人“成說”、舊日“案情”有其特有價值,“大可與新學說互相發明”;八年后認定這些“成說”“案情”為“陳跡故紙”。前后變化如此之大,很容易讓人懷疑沈家本是因為當了法律大臣,做了大官,為保官升官,作秀迎合新潮流。

當然這只是一種懷疑,既無根據,也不公道。就我個人的認識而言,我認為他的這種前后變化是“鳳凰涅槃,浴火重生”。

20世紀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寫過一篇文章,題目叫做《保定教案與沈家本被拘考》[7],探討的就是這個問題。撰寫《刑案匯覽三編序》的時間是己亥年,在此之前是戊戌年,之后是庚子年——這些是稍微知道一點中國近代史的人,都不可能不知道的年份。但是,一般人知道戊戌變法,卻不一定知道變法前發生在保定北關外的教案,更不知道這個教案給沈家本埋下的災禍;知道庚子年有義和團、八國聯軍,有北京被占、慈禧西逃,卻不一定知道洋人南下、占領保定。因為戊戌年的北關外教案,沈家本被關押四個多月,命懸一線,最后僅以身免。死里逃生的沈家本如同鳳凰涅槃,浴火重生,做了修律大臣,為他所依托的王朝命運,為他所摯愛的國家,為他所親見的同僚鮮血,為他個人所蒙受的屈辱,憤而激變。“公孫遺愛圣門推,論學原須并論才。國小鄰強交有道,此人端為救時來。”這首詩成于脫離虎口后不久,贊賞春秋時期鄭國子產鑄刑鼎,但與其說是歌詠子產,毋寧說是他的自我抒懷。只要知道鑄刑鼎中叔向與子產的辯論,就不難明白“國小鄰強交有道,此人端為救時來”的隱喻。更何況,他的修律大臣職位,與其說是慈禧太后任命的,毋寧說是法律制度的歷史性轉型把他推上去的。

庚子年的切膚之痛,使他主持法律改革以后,很快就接受了從海外傳來的西方法。又由于他對中國傳統法造詣的精深博大,他很快就究明西方法與我國傳統法的差異。對這種差異,他沒有長篇大論的理論論證,但有明確的表述,而且往往一語中的。例如,關于中西審判制度,他說:

西國司法獨立,無論何人皆不能干涉裁判之事。雖以君主之命,總統之權,但有赦免,而無改正。中國則由州縣、而道府、而司、而督撫、而部,層層轄制,不能自由。

西法無刑訊,而中法以考問為常。西法雖重犯亦立而訊之,中法雖宗室亦一體長跪。此中與西之不能同也。[8]

中西司法審判的差異如此,法治也是這樣。在《新譯法規大全序》中,他開篇就指出:

《管子》曰:“立法以典民則祥,離法而治則不祥。”又曰:“以法治國則舉措而已。”又曰:“先王之治國也,使法擇人,不自舉也,使法量功,不自度也。”其言與西人今日之學說,流派頗相近,是法治主義,古人早有持此說者,特宗旨不同耳。[9]

西方有法治,中國也有自己的法治。但是,中國自古就有的法治,與西方法治并不完全相同,只是“頗相似”而已。相似在什么地方呢?相似在“以法治國”“使法擇人”“使法量功”等表面形式上。這種形式上的“相似”,無法掩蓋二者的“宗旨”,亦即精神內核的天淵之別。二者的宗旨在什么地方呢?他論證說:

今者法治之說,洋溢乎四表,方興未艾。……或者議曰:以法治者,其流弊必入于申、韓,學者不可不慎。抑知申、韓之學,以刻核為宗旨,恃威相劫,實專制之尤。泰西之學,以保護治安為宗旨,人人有自由之便利,仍人人不得稍越法律之范圍。二者相衡,判然各別。則以申、韓議泰西,亦未究厥宗旨耳。[10]

直到今天,西方學者對法治的解釋仍然是言人人殊。但是,不管西方對法治有多少解釋,西方法治不同于古代“法治”,這是中外學者的共識。“以刻核為宗旨,恃威相劫,實專制之尤”。這是中國的傳統法治。“以保護治安為宗旨,人人有自由之便利,仍人人不得稍越法律之范圍”。這是西方法治。“二者相衡,判然各別”。對中西法治這種一言中的的區分,就當日而言,似乎連天才的言論驕子梁啟超也稍遜一籌。這位花甲之年才開始通過翻譯而接觸西方法律的老翁,短短幾句話,就使人洞若觀火,實在無法不使人佩服他的法學淵深,以及由此而來的洞察力。

正是基于這種思想的指導,所以他反對當時國內的古今中西門戶之見,力主博采古今中西的善法,改弦更張,制定適合中國國情的現代法,實行現代法治,來挽救國家民族的危亡:

方今世之崇尚西法者,未必皆能深明其法之原本,不過借以為炫世之具,幾欲步亦步、趨亦趨。而墨守先型者,又鄙薄西人,以為事事不足取。

夫古法之不同于今而不行于今,非必古之不若今,或且古勝于今。而今之人習乎今之法,一言古而反以為泥古,并古勝于今者而亦議之。謂古法之皆可行于今,誠未必然,謂古法皆不可行于今,又豈其然。西之于中,亦猶是耳,值事窮則變之時,而仍有積重難返之勢,不究其法之宗旨何如,經驗何如,崇尚者或拘乎其墟,而鄙薄者終狃乎其故。[11]

總之,“立法以典民,必視乎民以為法而后可以保民”,“因民以為治,無古今中外一也”。因此,“我法之不善者當去之,當去而不去,是之為悖。彼法之善者當取之,當取而不取,是之為愚。夫必熟審乎政教風俗之故,而又能通乎法理之原。虛其心,達其聰,損益而會通焉,庶不為悖且愚乎”。[12]

具備這樣的洞察力,能對中西法治做如此精辟的分析,他的價值取向不言自明:“近今泰西政事,純以法治,三權分立,互相維持。其學說之嬗衍,推明法理,專而能精。”[13]泰西各國,“十九世紀以來,科學大明,而研精政法者,復朋興輩作,乃能有今日之強盛,豈偶然哉?”[14]日本采用西法而強,“益知法治之說為不誣矣”。[15]奉行法治主義之意,躍然紙上。

二、移植外國法,建構“憲政法治”法律制度

但是,理性的認識,不等于理論體系的建立,已屆垂暮之年的老翁,雖然希望通過“法治”使中國和西方、日本一樣強盛起來,然而他已沒有精力為這個法治建構理論體系。他只能在職分范圍內,通過“斗法”[16],把自己的“法治”理想灌注到制度的建構中。這種建構是多方位的,第一步則是法律制度的變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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