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女東家(1882年)(1)
- 變色龍:契訶夫中篇小說精選(譯文名著精選)
- (俄)契訶夫
- 4992字
- 2018-05-04 09:48:05
一
兩匹可愛的維亞特馬[1]駕著一輛半篷四輪彈簧馬車急速駛向馬克西姆·茹爾金的農(nóng)舍,沾滿塵土的枯草發(fā)出簌簌沙沙的聲響。車上坐著葉連娜·葉戈羅芙娜·斯特列爾科娃太太和她的管家費利克斯·阿達莫維奇·勒熱韋茨基。管家敏捷地從馬車上跳下,走近農(nóng)舍,用食指敲了敲玻璃窗。農(nóng)舍里亮起了燈火。
“誰呀?”一個老太婆的聲音問道,而在窗戶里露出了馬克西姆的妻子的頭。
“老奶奶,你出來一下!”女東家叫了一聲。
片刻后馬克西姆和妻子走出農(nóng)舍,站在大門口,默默地向太太鞠躬,而后又向管家鞠躬。
“沒想到,”葉連娜·葉戈羅芙娜對老頭子說,“這一切算什么呀?”
“什么事,太太?”
“怎么什么事?難道你真不知道?斯捷潘在家嗎?”
“不在家。去磨坊了。”
“他這是想干什么?我不理解這個人!他為什么要從我家出走?”
“我們不知道,太太。難道我們會知道?”
“他太不光彩了!他使我沒有了馬夫!就因為他,費利克斯·阿達莫維奇不得不親自套馬趕車。太荒唐了!你們應該明白,他這簡直是在胡鬧。難道他嫌錢少?”
“基督才知道他是怎么回事!”老頭兒一面回答,一面斜起眼睛瞧著正在向窗戶里偷看的管家,“他不告訴我們,我們又不能鉆進他的腦袋瓜里去。他不想干了,那就算了!他自己有主意。想必是他嫌錢少。”
“那個躺在圣像下的長凳上的是誰?”朝窗戶里看的費利克斯·阿達莫維奇問道。
“是謝苗,老爺!斯捷潘不在家!”
“他太放肆了!”女東家邊吸煙邊說,“勒熱韋茨基先生,他在我們家領多少工資?”
“每月十盧布。”
“如果他覺得十個盧布少了,我可以給他十五個!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就走了,這么做誠實嗎?有良心嗎?”
“我早就說過,對這種人根本就不該客氣!”勒熱韋茨基說。他清楚地吐出每一個音節(jié),盡量不重讀每個詞的倒數(shù)第二個音節(jié)。“您把這些好吃懶做的家伙慣壞了!任何時候也不該一下子把整月的工錢發(fā)給他!這么做有什么好處?再說您又何必給他加工錢。不加錢,他也會來!是他自己講好了來上工的!你告訴他,”波蘭管家轉身對馬克西姆說,“他是頭豬,就是這樣!”
“別說了!”
“你聽好,鄉(xiāng)巴佬,受了雇傭,就得上班,不可以想不干就不干,死鬼!叫他試試,明天他敢不來!不聽話,我就讓他知道厲害。就連你們也都會受到懲罰。聽見了嗎,老太婆?”
“Finissez[2],勒熱韋茨基!”
“你們都要受懲罰!你別再到我的辦公室來,老狗!跟你們講客氣?!難道你們是人?難道你們懂得好話?只有揍你們一頓,給你們吃一點苦頭,你們才會明白!叫他明天來!”
“我告訴他。為啥不告訴呢?可以告訴他……”
“你告訴他,我會給他加工錢,”葉連娜·葉戈羅芙娜說。“我可少不了馬車夫。等我找到了人,那時候他要走就讓他走。叫他明天一定來!你們告訴他,他這么不禮貌真叫我生氣!老奶奶,也請您給他說一聲。我希望,明天他會在我身邊,不用我打發(fā)人來叫他。來,老奶奶,你過來一下!這給你,親愛的!孩子大了,難管教了吧?你拿著吧,親愛的!”
女東家從衣袋里取出一個漂亮的煙盒,從煙卷下面抽出一張黃顏色的紙幣,把它遞給了老太婆。
“如果他不來,”女東家接著說,“那我們就只好吵一架,那可就非常不好了。不過,我希望……你們一定要勸勸他。我們走吧,費利克斯·阿達莫維奇!再見!”
勒熱韋茨基跳上馬車,拿起韁繩,馬車就沿著松軟的道路迅速駛去。
“她給了多少?”老頭子問道。
“一個盧布。”
“拿過來!”
老頭子接過一張一盧布的鈔票,用兩只手心把它摩挲平,小心地疊好,然后把它藏進口袋。
“斯捷潘,她走了!”老頭子走進屋里說。“我對他撒了個謊說你上磨坊去了。她可真嚇壞了!……”
馬車離遠了,看不見了,斯捷潘立刻出現(xiàn)在窗口。他面色死白,全身哆嗦,半個身子探出窗外,舉起大拳頭朝遠處黑黝黝的一座花園威嚇了一下。那是地主老爺家的花園。他威嚇了五六次,嘟噥了幾句,然后就縮進屋里,砰的一聲放下了窗框。
女東家離開后半個來鐘頭,茹爾金一家在廚房里吃晚飯。在灶臺附近有一張油污的桌子,桌旁坐著茹爾金和他的妻子,坐在他們對面的是馬克西姆的大兒子謝苗。他是一個短期回家休假的兵士。他有一張又紅又瘦的臉,一只長長的有麻點的鼻子和兩只色瞇瞇的眼睛。他的相貌像父親,所不同的只是頭發(fā)不白頭頂不禿,也沒有他父親所特有的茨岡人那樣狡黠的眼睛。謝苗身旁坐著馬克西姆的第二個兒了斯捷潘。他用拳頭支著漂亮的淺褐色的頭,什么東西也不吃,直瞅著熏黑了的天花板,一個勁兒地想著什么。斯捷潘的妻子瑪麗亞給他們開飯。大伙兒默默地喝完了白菜湯。
“收走!”馬克西姆看見白菜湯已經(jīng)喝完就吩咐說。瑪麗亞拿起桌上的空湯缽。可是她未能順順當當?shù)匕褱徦蜕显钆_,雖說灶臺離得很近。她身子晃了晃,一下子倒在了長凳上,湯缽子從她手中掉落到了膝頭上,又滑到了地上。她啜泣起來。
“是不是有人在哭?”馬克西姆問道。
瑪麗亞哭得更響了。過了一兩分鐘老太婆站起來,親自去把稀飯端到桌上。斯捷潘清清喉嚨站起來。
“別哭!”他咕噥了一句。
瑪麗亞哭個不停。
“別哭!聽見沒有?”斯捷潘喊道。
“我最不愛聽見娘兒們哭嚎!”謝苗大膽地嘟噥起來,搔搔他頭發(fā)粗硬的后腦殼,“她號啕大哭,可是她自己也不知道哭什么!娘兒們總是這個樣子。要哭,就到外邊去哭!”
“娘兒們的眼淚不過是幾滴水!”馬克西姆說。“好在眼淚不必花錢買,是白給的。你哭什么呀!哎,別哭了!不會把你的好斯捷潘弄走的!看把你慣的!嬌里嬌氣!過來吃稀飯吧!”
“怎么啦?別哭了!聽見沒有?哎……賤貨!”
斯捷潘掄起手來,一拳打在了瑪麗亞躺著的長凳上。亮晶晶的大顆淚珠順著他的臉頰淌下。他抹去眼淚,在桌旁坐下,吃起稀飯來。瑪麗亞站起來,在灶臺后面坐下,離大家遠一些。她不停抽搭著。大家把稀飯喝完了。
“瑪麗亞,把克瓦斯[3]端上來!你得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小娘兒們!可不好意思哭鼻子!”老頭兒大聲說道。“你又不是小孩子!”
臉色蒼白淚痕滿面的瑪麗亞從灶臺后走來。她誰也不看,把一只盛著清涼飲料的水罐子遞給了老頭子。罐子在全家人手里傳遞。謝苗接過水罐,在胸前畫了個十字,喝了一口就嗆起來。
“你笑什么?”
“沒什么……沒什么。我想起了一件可笑的事情。”
謝苗把頭朝后一仰,咧開大嘴癡笑起來。
“女東家來過了?”他斜起眼睛看著斯捷潘問道,“是嗎?她說了些什么?哈哈!”
斯捷潘瞧了謝苗一眼,滿臉通紅。
“她答應給十五個盧布,”老頭子說。
“瞧!只消你提出,就是一百盧布她也會給,一定會給的。我敢賭咒。”
謝苗擠擠眼睛伸伸懶腰。
“哎,要是我有這么個娘兒們就好了!”他接著說,“我會吸干這個妖婆!榨干她的油水!榨……”
謝苗聳聳肩膀,拍了斯捷潘一下,哈哈大笑起來。
“就這么一回事,我的親人!你太忸怩了!我們這種人不必害羞!你是個傻瓜,斯捷潘!唉,真是大傻瓜!”
“不用說,他就是個傻瓜!”
啜泣聲又傳到他們耳中。
“你的娘們兒又在哭鼻子了!她醋勁十足,她怕胳肢[4]!我不喜歡娘兒們的尖聲叫喚,就像是刀扎似的讓人難受!哎,娘兒們啊,娘兒們啊!為什么上帝要把你們制造出來?為了什么?梅爾西[5]這頓晚餐,諸位尊敬的先生!現(xiàn)在要是有一點酒喝喝該多好啊,那就能夠做一場好夢!在你的女東家家里一定有許許多多美酒,你怎么喝也喝不完吧!”
“你呀,謝恩卡[6],你是一個沒有心肝的畜生!”
斯捷潘說完,嘆口氣,抱起車毯,從農(nóng)舍走進園子。謝苗緊緊地跟著他。
屋外一片寧靜。俄羅斯的夏夜平靜來臨。月亮從遠處的山崗后面升起,邊緣泛著銀光的蓬松浮云迎著月亮游去。整個淡白色的天邊泛起悅目的青蒼月色。閃閃的星光顯得微弱了一些,好像是害怕月亮,收斂起它們微弱的亮光。潮濕的夜氣從河面上升起,向四處漫延,撫摸著人的臉頰。在神甫格里戈里的木房內時鐘當當當?shù)厍昧司畔拢娐晜鞅榱苏麄€村莊。小酒店的猶太老板砰砰地關上窗戶,把一盞油污的提燈掛到門上,街道上和庭園里不見一個人影,沒有一點聲響……斯捷潘在草地上鋪上毯子,在胸前畫個十字為自己祝福后就躺下了,把胳膊肘墊在頭下。謝苗清了清喉嚨,在他腳旁坐下。
“嗯,是啊……”他說。
謝苗沉默了片刻,坐坐舒服點上小煙斗說:
“今天我去看了特羅菲姆……喝了啤酒,一共喝了三瓶。你想抽煙嗎,斯焦巴[7]?”
“不想。”
“這煙草挺好。要是現(xiàn)在能喝喝茶就好了!你在女東家那里常喝茶嗎?茶葉好嗎?一定是上等名茶吧!大約要五個盧布一磅吧!有一種茶葉,買一磅要花上一百個盧布。真的,真有那種茶葉。雖說我沒喝過,可是我知道。當初我在城里做店員時見過那種茶葉……有一個太太喝了那種茶。單是那清香味就值多少錢啊!我聞過。明天我們一起去見女東家嗎?”
“你讓我安靜一下!”
“你生什么氣?我不過說說話,又沒罵街。你不該生氣。可是你為什么不肯去呢,你這個怪人!我不明白!錢掙得多,吃得又好,酒呢,由你盡情地喝……還可以抽她的煙,喝喝好茶……”
謝苗沉默一會兒后又繼續(xù)說:
“她長得又俊俏。跟老太婆勾搭,那是倒霉的事情,可是跟這一位……那真是福氣!”謝苗啐一口唾沫,沉默了一會兒。“這個娘兒們好比是一團火!一團烈火!脖子真可愛,軟乎乎的……”
“可要是昩了良心造孽呢?”斯捷潘忽然翻動身子問謝苗。
“造孽?哪來什么孽?窮苦人干啥都不造孽。”
“窮苦人也得下地獄,如果……再說,難道我是窮苦人?我不是窮苦人。”
“可是這又算得了什么罪孽?又不是你去找她的。是她自己來勾搭你的嘛!你真是一個稻草人。”
“你是強盜,盡說些強盜話……”
“你真蠢!”謝苗嘆氣說。“真蠢!有福不會享!沒有情感!大概,你錢太多,不要錢……”
“錢,我要,可是別人的錢我不要。”
“你又不是去偷。她自己會給你,她的那只小手會把錢送給你。算了,跟你這種傻瓜沒什么可說的!同你說話,就像拿碗豆朝墻上撒一樣,白費勁……算是白費唾沫。”
謝苗站起身來,伸伸懶腰。
“你會后悔的。可后悔就晚了!從今以后我不同你往來了。你不是我的弟弟。見鬼去吧!……去張羅你那頭蠢母牛吧!……”
“瑪麗亞是母牛?”
“是母牛。”
“哼……可你呀,你連給這頭母牛做腳掌都不配!你給我走開!”
“本來這件事會對你好,對我們大家也會好。傻瓜!!”
“走開!”
“走開就走開……有人揍你一頓才痛快呢!”
謝苗轉過身,慢騰騰地朝農(nóng)舍走去,嘴里打著唿哨。大約過了五分鐘,斯捷潘附近的草窸窸窣窣響起來。斯捷潘抬頭一看:瑪麗亞正向他走來。瑪麗亞走到他跟前,站了一會后就在他身旁躺下。
“斯焦巴,你別去!”她開始小聲說話。“別去,親愛的!她會毀了你!這個該死的女人,她已經(jīng)有了一個波蘭人,還嫌少,還要你。你別去她那兒,我的好斯焦巴!”
“你別管!”
瑪麗亞的淚水像小雨一樣滴落到斯捷潘的臉上。
“你別把我毀了,斯捷潘!別作孽。你只愛我一個,不要去找別人!上帝讓你同我成親,你就要跟我一塊兒過。我孤苦伶仃……只有你這么一個親人。”
“真討厭!啊……惡魔!我已經(jīng)說過我不去啦!”
“這就好了……你別去,親愛的!我已經(jīng)有喜了,好斯焦巴……不久孩子就要出生……你別丟下我們不管,上帝會懲罰你的!公公和謝苗一心想打發(fā)你到她家去,你別去……別理睬他們……他們是畜生,不是人。”
“你睡吧!”
“我這就睡,斯焦巴……我睡。”
“瑪麗亞!”這是馬克西姆的聲音。“你在哪兒?快去,婆婆在叫你!”
瑪麗亞跳起身來,理理頭發(fā)朝農(nóng)舍跑去。馬克西姆慢慢地走近斯捷潘。他已經(jīng)脫去了外衣,穿著內衣的他活像一個死人。月光在他的禿頂上閃亮,照著他兩只茨岡人一般的眼睛。
“女東家那邊你是明天去?還是后天去?”他問斯捷潘。
斯捷潘不答話。
“如果你去,那就明天去,而且要早一些。也許,那幾匹馬一直沒人刷洗。你可要記住:她已經(jīng)答應給你十五個盧布。只給十個盧布的話,你就別去。”
“說啥我也不去,”斯捷潘說。
“這又是為什么?”
“沒什么……我不想去……”
“究竟是為什么?”
“您自己清楚。”
“哦……你小心一些,斯焦巴,可別叫我這么大歲數(shù)還來揍你!”
“您就打吧!”
“可以這么回答爹娘的話嗎?你這是在同誰說話?你可要小心!乳臭還沒有干,就對父親無禮。”
“我不去,就是不去!你是信教的,可就是不怕作孽。”
“傻瓜,我正打算讓你分家另過!要不要蓋新房子?你說,木料找誰要?找斯特列爾契哈[8]要,是不是?錢向誰借?是不是向她借?她既會給你木料,又會給你鈔票。她一定會獎賞你的。”
“讓她去獎賞別人吧!我不要她的獎賞。”
“我要用鞭子好好揍你一頓。”
“您揍吧!揍吧!”
馬克西姆笑一笑伸出胳膊。他手中捏著一根鞭子。
“我真要揍了,斯捷潘!”
斯捷潘轉過身去,做出一副好像是別人在妨礙他睡覺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