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書名: 巴黎圣母院(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法)雨果本章字數: 4714字更新時間: 2018-05-14 13:58:32
【四、雅各·科柏諾老倌】
當根特的領養老金者和紅衣主教大人互相低低打躬,更低地說著什么的時候,進來一人,身材高大,臉膛寬闊,肩闊膀圓。他硬跟威廉·里姆并肩擠入,簡直就像猛犬緊緊跟著狐貍。在周圍絲絨綢緞的襯托之下,他那尖頂氈帽和皮革襖子就像一個污點似的。門官以為這是個馬夫暈頭轉向了,伸手把他攔住,說道:
“喂,朋友!不許進!”
穿皮襖人肩一拱,把他撞開了。
“你這個東西想干什么!”他大喝一聲,使得全場觀眾都豎起耳朵聽著這場奇特的對話:“你沒看見我是跟他們一塊兒的?”
“你叫什么名字?”
“雅各·科柏諾。”
“身份?”
“賣襪子的,根特的,招牌是‘三鏈’?!?
門官向后一閃。要他通報判事和市長倒還罷了,可是賣襪子的?這可太難了。紅衣主教如坐針氈。所有的民眾都在聽著、瞧著。兩天來,大人煞費苦心調理那些弗蘭德爾大狗熊,想使他們多多少少能在公開場合端得出去。這下子,惡作劇可真夠大人受的!這時,威廉·里姆卻露出他那狡獪的笑容,走到門官跟前,壓低嗓門,咬耳朵說:
“你就通報‘雅各·科柏諾——根特市判事們的書記’?!?
紅衣主教也大聲嚷道:“門官,你通報‘雅各·科柏諾——名城根特市判事們的書記官’。”
這下子可搞糟了。要是里姆一人倒可以遮掩得過;可是科柏諾已經聽見了紅衣主教的話。
“不對,媽的!”他大叫起來,聲若雷鳴:“雅各·科柏諾——賣襪子的!門官,你聽見了嗎?不多不少!媽媽的!就是賣襪子的,相當不錯嘛!大公都不止一次到小店來找手套哩?!?
笑聲、掌聲響成一片。倒也是,俏皮話[105]在巴黎向來得到迅速的理解,因此總是大受歡迎的。
還應該指出,科柏諾是個平民,他周圍的那些觀眾也是平民。因此,他們之間的溝通疾如閃電,可以說是一拍即合。弗蘭德爾襪商這種叫達官貴人坍面子的高傲攻擊,在所有平民派心靈中激發出難以言狀的尊嚴感,雖然這種情緒在十五世紀還是模糊的、不明顯的。襪商竟然分庭抗禮,敢于頂撞紅衣主教大人!可憐的老百姓本來習慣于尊敬、服從給紅衣主教擎衣牽裾的圣日內維埃芙住持的典吏的什長的奴婢,所以想起來心里都美滋滋的。
科柏諾傲慢地向大人欠身,大人趕忙向路易十一也畏懼的萬能市民還禮。然后,威廉·里姆——即,菲利浦·德·科敏[106]所說的“機靈而滑頭的家伙”——面帶譏誚,露出自感優越的微笑,注視著他倆各自走向自己的座位:紅衣主教狼狽不堪,滿腹憂慮,科柏諾泰然自若,高傲矜持,或許在暗自思量,他那賣襪子的頭銜畢竟抵得上其他任何頭銜;而科柏諾今天來參加其婚禮的那個瑪格麗特的母親瑪麗·德·布爾戈尼,對于紅衣主教的畏懼還不如對于襪商的畏懼,因為,可以把根特人民煽動起來反對鹵莽漢查理的女兒的嬖人們的,并不是紅衣主教;當弗蘭德爾公主為了他們一直跑到斷頭臺下向民眾苦苦哀求的時候,一句話就可以把群眾鼓動起來不聽她哭訴的,也不是紅衣主教,而襪商只需抬一抬穿著皮革襖子的胳臂,就可以叫你們——最顯貴的老爺,吉·丹伯庫和威廉·雨戈奈大臣[107]——人頭落地!
但是,對于可憐的紅衣主教,事情還沒有到此結束,客人如此惡劣,這樣的一杯苦酒他只好一飲到底。
讀者大概還沒忘記,開場詩剛開始時爬到紅衣主教看臺邊上的那個厚顏無恥的乞丐吧?即使達官貴人們到來,他也沒有松手溜下去;當高級教士們和御使們像真正的弗蘭德爾青魚一般,擁擠在看臺上,紛紛在高背交椅上就座時,他把自己的姿式擺得更舒服了,干脆兩腿交叉盤住了柱頂托。唐突無禮,真是世間少有!不過,起初并未有人發現,既然大家的注意力都轉向別處了。他呢,也好像沒有覺察大廳里有什么事情,只是搖晃著腦袋,表現出那種那不勒斯人典型的無憂無慮的神情;在一片嗡嗡聲中,仿佛習慣性機械動作,不時叫喊:“可憐可憐吧!”誠然,在所有觀眾中大概只有他不屑于扭過頭去聽聽科柏諾和門官的爭執。然而,很不湊巧,根特的襪商老倌——民眾已經強烈同情而且大家仰望的科柏諾,正好坐在乞丐頭頂上看臺的第一排。這位弗蘭德爾御使仔細看了看眼皮子下面的這個賤人,便伸出手臂,友善地拍拍他破衣爛衫下的肩膀,——見此情景,大家吃驚不小。乞丐猛一回頭,兩人的臉上都流露出驚訝、相識、喜悅之至的神情……然后,全然不顧觀眾,襪商和病鬼手拉著手,低聲說起話來。這時候,克洛班·特魯伊甫的襤褸衣衫展現在看臺的金光燦爛鋪墊之上,就跟毛毛蟲襯托在美麗的柑橘上一般。
這一奇特景象是多么新鮮,激起了群眾的狂熱欣喜,大廳里一片嘁嘁喳喳聲,紅衣主教立刻覺察到了。他微微俯身。從他坐的那個地方也只能隱隱約約瞥見破爛不堪的寬袖短衫,十分自然,他以為乞丐是在要飯。這樣膽大妄為,大人怒不可遏,喝道:“司法宮典吏何在,給我把這個賤民叉到河里去!”
“媽的!紅衣主教大人!”科柏諾仍然握著克洛班的手,說道:“這是我的朋友?!?
“妙呀!妙呀!”大眾喊道。從此以后,科柏諾老倌在巴黎也像在根特一樣,正如科敏所說,“在民眾心目中享有極大的威望,因為這樣氣概的人如此目無法紀,是必定受民眾擁戴的。”
紅衣主教咬牙切齒。他傾身過去,對坐在身旁的圣日內維埃芙寺院的住持低聲說道:
“大公殿下派來給瑪格麗特公主聯姻的使節可真夠意思的!”
住持回說:“大人您對這些弗蘭德爾畜生講禮貌是糟蹋糧食!Margaritas ante porcos.[108]”
紅衣主教微微一笑,說道:“應該說,Porcos ante Margaritum.[109]”
對于這句俏皮話,所有穿袈裟的隨從都笑不可抑。紅衣主教心里稍覺舒坦;他跟科柏諾就算是兩清了,因為他的挖苦話也得到了捧場。
現在,請讀者中間那些(借用如今流行的文筆)有能力概括形象和意念的人允許我們問一問:他們是否能夠清楚地想象:當我們滯留他們的視線的時候,司法宮那寬闊長方形大廳內是個什么情景。
在大廳中間,背靠西墻的是一座金色錦緞鋪墊的寬敞的華麗看臺。從一道尖拱小門,在門官尖叫一一通報之下,那些莊重人物魚貫而入,登上看臺??磁_頭幾排交椅上,已經坐著不少可敬的貴人,頭上戴的帽子不是貂皮,就是天鵝絨的,或者猩紅緞子的。在始終悄然無語、莊重肅然的看臺周圍、下面、對面,到處是人,到處一片騷動的響聲。民眾的數萬雙眼睛注視著看臺上每一張面孔,數萬人的輕語說著看臺上每一個名字。固然,此情此景甚是有趣,值得群眾注意;但是,那邊,頂里邊,那個木頭臺子,上面有四個五顏六色的木偶,下面也有四個五顏六色的木偶,那是什么呀?臺子旁邊的那個人,身穿黑罩衫,臉色蒼白,他是誰呢?唉!親愛的讀者,那是彼埃爾·格蘭古瓦和他的開場詩。
我們大家把他早已忘得一干二凈了!
而這正是他最為擔心的。
紅衣主教一進來,格蘭古瓦就活動不已,力求挽救他的開場詩。他先是懇求陷于停頓的演員繼續演下去而且提高嗓門,然后,看見沒有一個人在聽,他只好吩咐他們輟演;中斷到現在將近一刻鐘了,他不停地頓足,不停地奔走,不停地向吉絲蓋特和莉娜德呼吁,不停地鼓動周圍的群眾要求繼續演戲。然而,完全白費了勁。誰也不把目光從紅衣主教、御使團、看臺上轉移過來,那里才是這一大片廣闊視界的唯一中心。還必須認為,我們也要遺憾地指出:紅衣主教蒞臨,那樣可怕地分散了他們的注意力的時候,開場詩早已有點使觀眾厭煩了。說到底,看臺上也好,戲臺上也好,演的都是一碼事,都是勞工和教士的沖突,貴族和商人的沖突。許許多多的人寧愿干脆看見他們有血有肉,活生生的,呼吸著,活動著,擠撞著,體現為弗蘭德爾御使團,體現為那些教士隨從,在紅衣主教大紅袍里面,在科柏諾皮革襖子下面,而不愿看見他們化作格蘭古瓦給予古怪打扮的、身穿半黃半白寬長袍的四個木頭人,涂脂抹粉,奇裝異服,用韻文說話,簡直就是稻草做的!
話雖這么說,當我們的詩人看見稍稍恢復了平靜,就想出了一條妙計,本來倒是可以挽回局面的。
他轉向身旁的一位老兄,看上去頗有耐心的一個胖子,說道:“先生,干嘛不從頭再演一遍呀?”
“什么?”胖子說。
“咦,圣跡劇呀!”格蘭古瓦說。
“隨您的便?!迸肿诱f。
稍得贊同,格蘭古瓦就覺得夠了,就去自己活動,喊了起來,盡可能使自己混同于群眾:“圣跡劇從頭再演呀,從頭開始呀!”
“活見鬼!”磨坊的約翰說,“怎么?那邊,頂里邊,他們嚷嚷些什么?(他說‘他們’,是因為格蘭古瓦嗓門特大,頂得上好幾個人。)同學們,你們看!圣跡劇不是演完了嗎?他們還要從頭演!這可不行呀!”
“不行!不行!”所有的學生都喊了起來:“打倒圣跡?。〈虻梗 ?
這時,格蘭古瓦卻更加起勁,反而叫得更響了:“從頭演!從頭演呀!”
這一陣子喧鬧引起了紅衣主教的注意。他向幾步開外的一個身穿黑衣的大個子說:
“司法宮典吏先生,這些鬼人難道是關在圣水瓶子里[110]了,怎么鬼哭神嚎的呢?”
司法宮典吏是一種兩棲類法官,一種司法界蝙蝠:既屬老鼠,也屬鳥雀;既是審判官,也是兵士。
他走到大人跟前,膽戰心驚,唯恐大人震怒,吞吞吐吐向大人解釋民眾何以不守禮法的原委:大人還沒有蒞臨,時間就到了中午,演員迫不得已,只好不等法駕光臨就開演了。
紅衣主教哈哈大笑,說道:
“老實說,即使是大學董事長也會不得不這樣哩。您說呢,威廉·里姆先生?”
威廉·里姆回說:“大人,我們僥幸免看戲的前半部,總算是占了便宜呢!”
典吏問道:“允許這些賤民把他們的鬧劇演下去嗎?”
“演吧,演下去吧,”紅衣主教說,“我無所謂。我可以趁此機會念念每日祈禱書?!?
典吏走到看臺邊上,揮揮手要觀眾安靜,然后叫道:
“市民們,村鎮百姓們,居民們,有人要求從頭再演,也有人要求不演了,為了使這兩部分人都滿意,大人下令繼續演下去。”
確實只好遷就兩部分人。結果,劇作者和觀眾都對紅衣主教老半天心懷不滿。
于是,劇中人繼續胡說八道。格蘭古瓦指望觀眾會好好靜聽他大作中剩下的部分。這個指望也像其他幻想一樣,很快就破滅了。觀眾倒也好好歹歹算是恢復了平靜。但是,格蘭古瓦未曾注意到的是:紅衣主教下令繼續演出的時候,看臺上的貴賓還沒有到齊,弗蘭德爾御使們到達以后,繼續又來了一些人,都是紅衣主教隨行人員中的,于是門官不斷插在格蘭古瓦的大作中間,尖聲怪叫,通報他們的姓名和身份,產生了巨大的破壞作用。不妨想象,插在演出中間,就在兩個韻腳之間,甚至就在一行詩的中間,有那么一位門官尖聲怪叫,呼出這樣的夾注:
“雅各·夏莫呂老爺——圣上的教會法庭代訴人[111]!”
“約翰·德·哈萊老爺——候補騎士[112],巴黎城騎巡夜禁總管!”
“加利約·德·惹諾瓦克老爺——騎士,勃呂薩克的領主,圣上炮兵統領!”
“德婁-臘居老爺——圣上全國暨香巴涅省、勃里省水利森林巡查官!”
“路易·德·格臘維老爺——騎士,樞密官,圣上近侍,法國水師提督,樊尚樹林禁衛!”
“德尼斯·勒·邁西耶老爺——巴黎盲人院總管!”
諸如此類,不一而足。
越來越叫人受不了。
在這種古怪的伴奏之下,戲簡直無法演下去了。格蘭古瓦尤其憤慨的是:他無法欺騙自己,劇本越來越精彩,這部杰作卻只欠人傾聽。筆調之優美,情節之生動曲折,確實無以復加。正當開場的四個角色不知所措,悲嘆不已的時候,維納斯自己光臨了,vera incessu patuit dea[113],身穿華麗短襖,上繡巴黎城的戰艦紋章。她親自來向那位嗣子求婚,既然他注定要娶最絕色女子。只聽得朱庇特的霹靂從更衣室里發出轟鳴:他表示支持。女神就要勝利了,用通俗的話來說,也就是,就要嫁給王世子了。不料,來了一位小姑娘,身穿白色錦繡,手執一朵雛菊(一望而知,這就是弗蘭德爾公主的化身[114]),她來跟維納斯爭奪。驚人的效果!絕妙的情結!經過好一番爭執,維納斯、瑪格麗特和后臺躲著的人們一致決定提交圣處女裁決。還有一個美妙角色,就是美索不達米亞國王堂佩德爾。不過,演出打斷的次數太多,現在已經說不清他到底起了什么作用。這一切都是從那張梯子爬上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