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巴黎圣母院(譯文名著精選)
- (法)雨果
- 4890字
- 2018-05-14 13:58:32
【一、大廳】
距今三百四十八年六個月又十九天,一大早,巴黎內城、大學城、外城三重城垣內[1]到處大小鐘聲轟然齊鳴,驚醒了全體居民。
然而,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并不是一個留下了歷史記憶的日子。一大早就這樣把巴黎的大大小小的鐘和男男女女的人攪動起來的那樁事情,也毫無可記載之處。既不是皮卡迪人或布爾戈尼人打來了[2],也不是抬著圣物盒游行,也不是拉阿斯城[3]的學生們起來造反了,也不是“吾人所稱威嚴赫赫之主國王陛下”舉行入城式,甚至也不是在司法宮廣場吊死男女扒手[4]的美景,更不是在十五世紀屢見不鮮,某個外國御使團盛裝披掛、羽飾束頂,招搖而至。不到兩天前,這樣的一支人馬,弗蘭德爾御使們就來到了這里。他們奉旨前來,為法國儲君[5]和弗蘭德爾的瑪格麗特公主締結婚約。他們的進入巴黎,使波旁紅衣主教[6]大傷腦筋;但是,為了討好國王,他也只得裝出笑臉,迎接弗蘭德爾市長、鎮長先生們這吵吵鬧鬧、鄉里鄉氣的一群[7],而且在他自己的波旁府邸里演出“許多出色的寓意劇、滑稽戲和鬧劇”來款待他們。不料,正趕上一陣滂沱大雨,門口的那些豪華帷幔給沖得一塌糊涂。
一月六日那天,約翰·德·特洛瓦所說“使得巴黎全體民眾激動不已”的原因,在于遠古以來這一天適值雙重隆重節日:既是主顯節[8],又是丑人節[9]。
這一天,按規定要在河灘[10]放焰火,在勃臘格小教堂[11]種植五月樹[12],在司法宮演出圣跡劇[13]。府尹大人手下的差役,頭天晚上,就身穿駝毛布紫紅半截襖,胸前綴著兩個白色大十字,在大街通衢吹起喇叭,高聲吆喝著通告過了。
一大早,住家和店鋪就關上了大門,市民們男男女女,成群結隊,從四面八方擁向指定的三個地點。人人都自有決定:有的去看放焰火,有的去看種五月樹,有的去看圣跡劇。不過,可得贊揚巴黎閑漢們古已有之的見識:群眾的絕大多數還是去看放焰火,因為這正合時令;或者去看圣跡劇,因為是在司法宮大廳里演出,既有屋頂遮避雨雪,又有緊閉的門窗遮擋寒風。于是,看熱鬧的人,全體一致撇棄了那棵可憐的花朵零零落落的五月樹,隨它獨自在勃臘格小教堂里,在一月的嚴寒天空下戰栗。
民眾主要是擁入通向司法宮的各條大街,因為他們知道,前兩天到達的弗蘭德爾使臣們打算前來觀看演出圣跡劇,觀看也將在大廳里舉行的選舉丑人王。
這天要擠進司法宮大廳,還真不容易,雖然當時它號稱世界上最大的大廳。(確實,索伐耳[14]那時還沒有丈量過孟塔吉城堡[15]的大廳。)在千家萬戶窗口看熱鬧的人看來,下面的司法宮廣場好似洶涌的大海一般,通往廣場的五、六條街道猶如河口,不時涌出一股股人流。廣場好比是形狀不規則的大噴水池,其中到處伸突出來的一個個海岬就是那些房屋的墻角,而人群的洪流不斷壯闊擴展,澎湃沖擊著這些岬角。司法宮高大的峨特式[16]正面的中央有一道大臺階,人流分成方向相反的兩股,不斷上上下下。在中央臺階底下,人的波濤被劈成兩股以后,又以波浪翻滾之勢,順著兩側的斜坡擴散。這樣,這道大臺階上簡直是淌水一般,向廣場上傾注不絕,好似瀑布向湖泊不斷直瀉而下。喊聲,笑聲,無數腳步雜沓聲,構成巨大聲響、巨大轟鳴。不時,這陣轟鳴、這陣巨響更加洶洶然:那是涌向大臺階的宏大人流在回旋,在掀動,在旋轉;因為,有個府尹衙門的弓手在推搡,或者是這個衙門的一名什長在策馬沖刺,狠命維持秩序。這個值得贊賞的傳統,由府尹衙門傳至提督衙門,由提督衙門傳至都統府,再傳至我們巴黎今天的警察隊[17]。
大門口,窗戶上,窗洞里,屋頂上,家家戶戶,萬頭攢動,一個個市民善良的面孔,安靜,老實,注視著司法宮,注視著人群,也就心滿意足了。因為,即使現在,巴黎還是有許多人滿足于觀看看熱鬧的人。在一堵人墻的后面正在發生著什么,這對于我們不是已經足夠有趣的了嗎?
假如我們——一八三〇年的人們能夠發揮想象力,夾雜在十五世紀的這群巴黎人中間,同他們一起被人拉拽,被人擠撞,磕磕絆絆,涌入司法宮大廳,原本極為寬敞、在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卻顯得十分窄小的大廳,我們所見景象也不能不引起我們的興趣,不能不使我們神魂顛倒;我們將看到周圍全是一個個古老的事物,由于過于古老而使我們感到無比新鮮。
如果讀者同意,我們就來想象,看看讀者要是跟我們一道,夾雜在身穿短罩衫、半截衫、短襖[18]的嘈雜人群中間,跨進大廳,會有什么樣的印象。
首先,我們的耳朵會嗡嗡直響,我們還會眼花繚亂。我們頭頂上是尖拱雙圓拱屋頂,木雕貼面,漆成天藍色,裝飾著金色百合花圖案;我們的腳下是大理石地面,黑白相間。幾步開外有一根大柱子,又一根,又一根,縱向一共有七根,豎立在大廳橫剖面正中,支撐著那雙圓拱屋頂的七個落拱點。頭四根柱子周圍有幾爿貨攤,玻璃片兒和金屬飾片閃閃發光。里面三根柱子周圍放著幾條橡木凳子,已被訴訟人的褲子和代訴人的袍子磨損了,磨光了。大廳四周,順著高高的墻壁過去,門與門之間,窗與窗之間,柱與柱之間,一列塑像不見盡頭,塑造的是自法臘蒙[19]以下的法國列代君王:游手好閑的國王雙臂下垂,目光下視;英武好斗的國王腦袋高昂,雙手高舉,傲然指向天空。還有,一扇扇尖拱長窗都是五光十色的彩色玻璃;大廳的寬闊入口都是一座座精工細雕的絢麗門扉。而這一切:拱頂、柱子、墻壁、窗子、墻面板、門扇、塑像,上上下下,一片湛藍、金黃,亮晶晶,光燦燦。我們看見的時候已經略顯晦暗,到了我主紀元一五四九年,縱然杜·勃勒耳還根據傳統贊美過它,其實已遭塵封,蛛網掩埋,幾乎全然不見當年顏色了。
這座長方形寬闊大廳,在一月的某一日,為昏暗的天光所照射,被衣著顏色斑駁、洶涌喧嚷的群眾擁入;他們順著墻根游蕩,繞著那七根柱子轉悠。要是我們這樣想象一下,也就大致可以對整個圖景有個模糊的印象了。下面我們再來更具體地說一說這幅圖景的有趣的細節。
肯定無疑,要不是臘伐雅克[20]刺死了亨利四世[21],就不會有臘伐雅克一案卷宗存放在司法宮檔案室里,也就不會有他的共犯由于利害攸關,非把該案卷宗毀掉不可;從而,縱火犯也就不會別無良策,只得放火燒掉司法宮,好把檔案室燒掉,而把檔案室燒掉又是為的把卷宗燒掉;所以,要不是如此這般,也就不會有一六一八年那場大火。那么,古老的司法宮也就會屹立如故,而那大廳也就安然無恙了[22];那么,我就可以對讀者說:您自己去看吧!咱們倆都可以免了:我免得像上述那樣描寫一番,您也就免得讀了。——這就證明了這一新穎真理:重大事件必有估計不到的后果。
當然,十分可能,首先,臘伐雅克并沒有什么共犯;其次,即使他有,他的共犯其實跟一六一八年那場大火并無牽涉。這樣,失火的原因就可以有兩種其他解釋,都是言之成理的。第一種解釋是:那顆燃燒著的大星星,一尺寬,一肘高,如大家所知,恰好在三月七日午夜以后從天上墜落,掉在司法宮上。第二種解釋見于岱奧菲的這四行詩:
真是悲慘的游戲:
司法女神在巴黎,
吃了太多的辣椒[23],
自把宮殿來燒掉。
關于司法宮一六一八年火焚事件有上述三種政治的、自然的、詩的解釋,不管我們怎樣看待這三種解釋,不幸確鑿無疑的事實是失火了。由于這次火災,更由于連續各次修復工作把幸免于火的殘余也清除得一干二凈,今天也就所剩無幾了,法國列代君王這幢最早的住所也就所剩無幾了。盧浮宮的這位長兄[24],在美男子菲利浦[25]在位之時就已經歲數不小,人們甚至到里面去尋找過國王羅伯[26]建造的、埃加杜斯[27]描述過的那些壯麗建筑物的遺跡。一切消失殆盡。圣路易“遂行其婚事”[28]的那間樞密處房屋現在怎樣了?他“身穿駝毛布短襖、無袖粗呢子罩衫,上罩長外套,下登黑色皮襻鞋,同若安微[29]一起躺在鋪地毛毯上”,審理案件的那座花園[30],現在下場如何?皇帝席吉蒙[31]的臥室到哪里去了?查理四世的呢?無采邑王約翰[32]的呢?查理六世[33]頒發大赦令的那座大樓梯在哪里?馬塞耳當著王世子的面,殺害羅伯·德·克萊蒙元帥和香巴涅都統[34]的那塊石板地呢?毀棄偽教皇貝內迪多的那些訓諭的窗口——他的那些傳諭使者也是從這個窗口被帶出去加以丑化,身披袈裟,頭戴法冠,在巴黎全城游行示眾以示謝罪,——而今安在?那座大廳,它的金碧輝煌的裝飾,尖拱窗戶,塑像,柱子,為一塊塊圖案刻鏤所割裂的那寬闊拱頂,現在都在哪里?還有那金裝玉飾的臥室呢?把門的石獅子,低著腦袋,夾著尾巴,好像所羅門座前的獅子,表現出暴力服從于公理的馴良卑順的模樣,現在又在哪里?那一座座絢麗的房門,一扇扇精致的彩色玻璃窗戶呢?使得畢斯科奈特望而生畏的那房門上的鏤花鐵包皮呢?杜·昂席精工制造的木器,現在在哪里?……歲月流逝,人事更替,這些奇跡落到了怎樣的下場?用什么來代替了這一切,代替了這樣豐富的高盧歷史[35]、這樣珍貴的峨特藝術?代替歷史的,無非是勃羅斯先生那種低矮笨重的穹隆;至于史實,我們有著關于粗壯柱子的喋喋不休的回憶,至今巴特律[36]之流搖唇鼓舌之聲還在回響。
其實,這些都不算什么!——言歸正傳,且說名不虛傳的古老司法宮的名不虛傳的大廳。
那寬闊無比的長方形大廳的兩頭都各有其擺設:一頭是那著名的大理石桌子,長度、寬度、厚度都無與倫比,見所未見,正如古老地籍冊上所說“世上頂大頂大的一大塊”——這樣的一種說法可真叫卡崗都亞垂涎欲滴[37]!另一頭是那座小教堂,里面有座路易十一自己叫人塑造的石像跪在圣處女的面前,他還把查理大帝和圣路易——他認為這兩位作為法國國君是上帝言聽計從的圣者——的塑像叫人抬進小教堂去放著,全然不顧搬走了之后在外面那一長串國王塑像中留下了兩個空墻凹。當時,這座小教堂建造才只六年,還是嶄新的。建筑得精致,雕塑得美妙,鏤鏨得細微深邃,這樣的一種嫵媚風姿正是我國峨特時代末期的特征,其后延續至十六世紀中葉,表現為文藝復興時代仙鄉異境般的幻想翕然。門楣上那透亮的小小的花瓣格子圓窗尤為杰作,纖秀而優雅,有如燦爛的抽紗花邊。
大廳中間,正對大門,背靠墻壁,有一座金錦鋪墊的看臺。看臺的專用入口就是前面講過的那間金裝玉飾的臥室的窗子。這座看臺是專門為弗蘭德爾御使們和其他應邀觀看這次圣跡劇演出的大人物而搭起來的。
按照慣例,圣跡劇得在那張大理石桌子上面演出。一大早就為此把大桌子布置好了。大理石桌面已被司法宮書記們的鞋跟劃得全是道道,現在這厚重的桌面上已經搭起了一個木架籠子,相當高,籠子頂上搭著擱板,整個大廳都看得見,到時候就充作舞臺。籠子四周圍著帷幕,里面就算是劇中人的更衣室。外面,一無遮掩地放著一架梯子,聯結更衣室和舞臺,演員進場和退場都爬梯子上下。倉促拼湊的角色、機關布景、驚人的戲劇效果,沒有一樣不是安排從這道梯子上場的。這是戲劇藝術和舞臺裝置的多么天真、多么可敬的原始創造啊!
司法宮典吏的四名什長,凡是節日或行刑之日,負責彈壓地面,這時正分立在大理石桌子四角。
演出預定要到司法宮的大時鐘敲響正午十二點才開始。對于演戲來說,固然晚了點,可是得遷就御使們的時間呀!
于是,這么許多觀眾從早晨起就在等著。這些老實巴交的愛看熱鬧的人中間,有許多,天剛蒙蒙亮就在司法宮前大臺階上等候,凍得直哆嗦;還有些人甚至于自稱已經在門前歪斜著身子靠了一夜,為的是等著搶在頭一批進去。人越擠越多,像水流滿溢一般,開始沿著墻壁上漲,向柱子周圍膨脹,漫上了柱頂、檐板、窗沿:建筑物的、雕塑物的一切突出部位上盡都是人。因此,群眾早已厭煩,急不可耐,加之,今天一整天都可以恣意玩世不恭,隨便發瘋耍賴,誰的胳臂肘撞了一下,誰的釘了鐵掌的鞋踩了一下,隨時都吵起架來,況且,久久等待早已疲乏不堪,而群眾本來就關在屋子里禁閉著,擁擠著,擠傷了,窒息了,這樣,在御使們預定蒞臨以前很久,群眾的吵鬧聲早已更加尖銳,更加痛苦。只聽見埋怨聲、咒罵聲,諸如弗蘭德爾人、府尹、波旁紅衣主教、司法宮典吏、奧地利的瑪格麗特公主、執棒什長、冷了、熱了、壞天氣、巴黎主教、丑人王、柱子、塑像、那扇關著的門、這扇關著的窗——一切的一切都罵了個遍。散布在人群中三、五成堆的學生和仆役聽了大為開心;他們便不斷惡作劇,不斷捉弄人,在不滿的人們中間瞎攪和,簡直是火上加油,更增添了普遍的乖戾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