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書名: 亂世佳人(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美)瑪格麗特·米切爾本章字數: 4602字更新時間: 2018-05-11 11:15:55
“得,聽聽她說廢話也有趣。總得有個地方躲躲,等到媽上床睡覺了再說啊。”
“嗐,媽的!我喜歡凱思琳,她很有趣,也想聽聽卡羅·瑞特和查爾斯頓其他一些熟人的消息;可我死也受不了跟她那個北方后娘同桌吃飯。”
“斯圖特,別讓她太難堪。她是一片好意。”
“我不是讓她難堪。我是可憐她,但要我可憐的人我并不喜歡。她拼命想討好人家,讓人家感到舒服自在,弄得手忙腳亂的,結果反而說錯話,做錯事,落不到個好。她讓我感到坐立不安!她把南方人當成蠻子。她甚至還跟媽這么說。她怕南方人。每逢我們在場,她總是怕得要死。她真叫我想起一只瘦得皮包骨的母雞,歇在椅子上,眼睛有點骨溜溜,發著愣,嚇壞了,只要誰有點兒動靜,它就準備拍拍翅膀,咯咯亂叫。”
“得了,你不能怪她。你的確開過槍打中凱德的腿。”
“嗐,當時我喝醉了,要不我才不會開槍呢,”斯圖特說。“凱德也從沒記什么仇。凱思琳啊、賴福啊、卡爾弗特先生啊,都沒記過仇。只不過是那個北方后娘雞毛子喊叫說我是個蠻子,正經人家在沒開化的南方人身邊不太平啊。”
“得了,你不能怪她。她是個北方人,沒什么禮貌;何況,你畢竟開槍打了他,他又是她的繼子。”
“嗐,媽的!那也不能成為侮辱我的理由啊!你還是媽媽的親生兒子呢,可是那回湯尼·方丹開槍打傷你的腿,她有沒有大發脾氣呢?沒有,她只是把方丹大夫請來包扎傷口,問大夫說湯尼眼力怎么啦。說她猜想大概是他喝了酒槍法才不準吧。記得當時湯尼聽了多氣嗎?”
哥兒倆都樂得哈哈大笑。
“媽真是個厲害腳色!”布倫特用充滿愛意的贊許口氣說。“她當著大伙兒的面總是舉止得體,決不讓你下不了臺。”
“是啊,不過今晚我們回到家里,她八成兒會當著父親和姐妹的面說些叫我們下不了臺的話。”斯圖特悶悶不樂地說。“聽我說,布倫特,我猜這回我們可去不成歐洲了。你知道母親說過,要是我們再給一家大學開除了,就休想到歐洲去觀光旅行[19]。”
“嗐,媽的!我們才不在乎呢,是嗎?歐洲有什么好看的?我敢說,那些外國人拿不出一樣東西是我們佐治亞這里沒有的。我敢說,他們的馬跑得沒我們的快,姑娘長得沒我們的漂亮,裸麥威士忌也比不上父親自己釀的夠味。”
“阿希禮說過歐洲有不少好風景,不少好音樂。阿希禮喜歡歐洲。他一張嘴老是離不開歐洲。”
“嗐,你知道韋爾克斯家里人的脾氣。他們對音樂、書本和風景都有點兒著迷。母親說因為他們的祖父是弗吉尼亞人。她說弗吉尼亞人非常看重這類玩藝兒。”
“讓他們去著迷好了。給我一匹好馬騎騎,一些好酒喝喝,一個好姑娘追追,一個壞姑娘開開心,誰要到歐洲去玩盡管去好了……錯過歐洲旅行有什么可惜?眼看就要打仗了,要是我們眼下在歐洲怎么辦?我們就不能趕快回家了。我倒很愿意去打仗,不愿去歐洲。”
“我也一樣,改天……聽我說,布倫特!我知道我們能上哪兒去吃飯了。我們就騎到沼澤地對面埃伯·溫德那兒,跟他說我們四兄弟又回來了,準備受軍訓。”
“好主意!”布倫特起勁地說。“我們就可以聽到騎兵連的種種消息,打聽到他們最后決定用什么顏色的軍服了。”
“如果是穿阿拉伯式軍服的義勇兵[20],我可決不入伍。穿上那種鼓鼓囊囊的紅褲子,我覺得娘娘腔。活像女人穿的紅絨布襯褲。”
“你們打算上溫德先生那兒去嗎?去的話,可吃不上晚飯,”吉姆士說。“他們家廚子死了,還沒買新廚子。他們叫個干農活的黑奴做飯,那些黑人跟我說她是全州最糟的廚娘。”
“天哪!他們干嗎不再買個廚子呢?”
“窮白佬家怎么買得起什么黑奴呢?他們家的黑奴至多不過四個罷了。”
吉姆士聲音里坦然露出一副瞧不起的口氣。因為塔爾頓家有一百個黑奴,他跟大莊園主的所有奴隸一樣,自己的社會地位牢靠,所以并不把蓄奴少的小農場主放在眼里。
“你這么說話我要剝下你的皮,”斯圖特惡狠狠說。“不準你叫埃伯·溫德窮白佬。他窮雖窮,但不是窮白佬。不管黑人白人,任何人都決不容許說他一句壞話。縣里可找不出第二個比他好的人了,要不騎兵連怎么選他當少尉呢?”
“這個我可根本弄不明白,”吉姆士聽到主子責罵還是若無其事,徑自答腔說。“照我看來,他們都是從有錢的白人老爺里頭挑選軍官的,決不從窮白佬里頭挑。”
“他不是窮白佬!你想拿他同斯萊特里家這種真正的窮白佬相比嗎?埃伯只是不算有錢罷了。他是個小農場主,不是大莊園主,要是哥們兒看重他,推選他當少尉,那么就不準任何黑人對他說三道四。騎兵連知道好歹。”
騎兵連是三個月前佐治亞州脫離聯邦那一天剛成立的。從此新兵就一直在待命打仗。雖然主意不少,但這支隊伍至今還未命名。大家對連隊命名各有各的主意,而且都不愿輕易放棄,對軍服顏色和式樣也同樣如此。有叫“克萊頓野貓”的,有叫“霹靂火”的,有叫“北佐治亞輕騎兵”的,有叫“朱阿夫義勇兵”的,有叫“內地火槍連”的(雖然騎兵連里的武器只是手槍、馬刀和長獵刀,不用火槍),有的叫“克萊頓灰衣連”,有的叫“暴力連”,還有的叫“大刀闊斧連”,各種叫法都有人附和。在事情定下來之前,大家都叫這支隊伍為“騎兵連”,盡管后來終于采用了響亮的名稱,但始終還是以叫慣的“騎兵連”聞名。
軍官都是連隊里的人推選的,因為縣里除了三兩個參加過墨西哥戰爭[21]和塞米諾爾戰爭[22]的老兵外,沒一個人有過打仗經驗。再說,如果一個老兵當了長官,沒有人緣,沒有士兵信賴,騎兵連里也瞧他不起。大家都喜歡塔爾頓家四兄弟和方丹家三兄弟,但可惜不肯推選他們當官,因為塔爾頓家四兄弟都是一喝就醉,喜歡尋歡作樂,方丹家三兄弟呢,又是脾氣暴戾殘忍。于是阿希禮·韋爾克斯就此被選為上尉,一來他是全縣騎術最高明的一個,二來他頭腦冷靜,可以指望他來維持點兒軍紀。賴福·卡爾弗特被選為中尉,因為大家都喜歡賴福。埃伯·溫德被選為少尉,他父親是沼澤地一個捕獸的[23],他本人是小農場主。
埃伯是個精明、嚴肅的大力士,目不識丁,心地善良,比其他哥兒們年紀大些,當著婦女的面跟大家一樣彬彬有禮,也許更有禮些。騎兵連里倒不大講究勢利。其實他們的父輩祖輩有好多好多人都是從小農階級發跡致富的呢。況且,埃伯又是騎兵連里槍法最好的一個,是個真正的神槍手。在七十五碼外可以打中松鼠的眼睛,他還精通野外生活的種種知識,比如在雨中生個火啊,追蹤動物啊,尋找水源啊,樣樣都會。騎兵連里對有真本事的人都口服心服,而且因為大家都喜歡他,就請他當軍官。他也名正言順地當之無愧,絲毫沒有不當的自負神氣。盡管莊園主對他不是上等人出身能眼開眼閉,莊園主的女眷和奴隸卻不能。
最初,騎兵連專門招募莊園主的子弟,算是一支鄉紳隊伍,人人都自備馬匹、武器、裝備、軍服和貼身勤務兵。可是克萊頓縣歷史不長,有錢的莊園主寥寥無幾,為了充實隊伍兵員,不得不招募小農場主的子弟,偏僻林地的獵戶,沼澤地的捕獸人,佐治亞州的山地人,在個別情況下,連窮苦白人也招,只要水平高過一般就行。
一旦開戰,這些年輕人同有錢的鄰居一樣,都巴不得去打北佬呢;不過經費的微妙問題來了。有馬的小農場主不多。他們都是用騾子干農活的,而且也沒多余的騾子,往往不到四頭。騎兵連堅決不收騾子,即使收,也舍不得用來打仗的。至于窮苦白人要是有頭騾子的話,就當自己富裕了。偏僻林地人家和沼澤地住戶,既沒馬,也沒騾。全靠地里的出產和沼澤地的野物過日子。通常做生意都是以貨易貨,一年到頭也見不大到五塊錢的,自然也出不起馬和軍服。他們窮雖窮,卻傲氣十足,倒跟莊園主仗著自己有錢一樣傲,他們不肯接受有錢的鄰居任何帶點施舍味兒的東西。所以,為了不傷大家的感情,保持騎兵連兵員充實,斯佳麗的父親,約翰·韋爾克斯,布克·芒羅,吉姆·塔爾頓,休·卡爾弗特,實際上是除了安古斯·麥金托什以外,每個大莊園主都捐出錢來做連隊人馬全副配備的費用了。結果等于每個莊園主都出錢來裝備自家子弟和一定數目的人員了,不過這種做法倒可以使隊里那些不大有錢的人不傷體面地收受人家捐助的馬匹和軍服。
騎兵連每星期兩次在瓊斯博羅集合訓練,祈求早日開戰。湊足馬匹的籌備工作雖然還沒完成,可是那些有馬的人已經在縣政府后面那塊場子進行想象中的騎兵演習了,揚起了滿地塵土,喊得聲嘶力竭,還揮舞著從客廳墻上摘下的獨立戰爭時用的軍刀。暫時還沒有馬的人就在布拉德的鋪子面前街沿石上坐著,眼睜睜望著騎馬的戰友,嘴里嚼著煙草,談天說地。要不就參加射擊比賽。開槍可誰也不用教。多半南方人都是生來手不離槍的,打獵生涯把他們個個都磨練成神槍手了。
莊園主的府邸,沼澤地的木棚,都拼拼湊湊拿出了五花八門的火器。有打松鼠的長桿槍,當初首次翻越阿勒根尼山脈[24]時,這些槍還是新式槍;有老式前膛槍,當初佐治亞州剛成立時,好多印第安人都需要這種槍;有馬槍,1812年戰爭時[25],塞米諾爾戰爭時,墨西哥戰爭時都使用過這種槍;還有鑲銀柄的決斗手槍,有袖珍大口徑短筒手槍,有雙筒獵槍,也有漂亮的英國貨全新來復槍,槍把都是用亮光光的上等木料做的。
操練總是在瓊斯博羅的酒館里收場,到了傍晚打架的事層出不窮,北佬還沒給他們大吃苦頭,軍官就擋不住傷亡事故了。就是在這些毆斗中,斯圖特·塔爾頓開槍打了凱德·卡爾弗特,湯尼·方丹開槍打中布倫特。騎兵連成立那時哥兒倆剛巧被弗吉尼亞大學開除,在家里閑著,出于一股熱誠,就此入伍;誰知過了兩個月,出了開槍傷人的事,他們的母親就匆匆打發他們上佐治亞州立大學,命令他們待在那兒。他們出門那陣子,非常想念操練那股興奮勁兒,只要他們能跟朋友結伴騎馬,叫喊,開槍,他們認為不念書也沒關系。
“得了,我們就抄近路穿過田野到埃伯家去吧。”布倫特提出道,“我們穿過奧哈拉先生的河谷和方丹家的牧場,很快就到了。”
“除了負鼠和蔬菜,我們什么吃的也撈不到,”吉姆士分辯說。
“你本來就什么吃的也撈不到,”斯圖特咧開嘴笑道。“因為你要回去稟告媽說我們不在家吃晚飯。”
“不,我不去,”吉姆士驚呼道。“不,我不去!讓貝特麗絲小姐把我揍扁,還不如讓你們揍更有趣呢。先不先她就會問我怎么又讓你們被開除了。接下來就會問我今晚怎么不帶你們回去挨揍。問完她就會像鴨子撲蟲子似的突然對我撲上來,不知不覺就把一切罪名統統堆在我頭上。如果你們不帶我上溫德先生家,那我情愿躺在林子里過夜,讓巡邏隊把我抓起來,因為貝特麗絲小姐正在火頭上,讓她抓住我,還不如讓巡邏隊抓去呢。”
哥兒倆看著這個鐵了心的黑小子,心里又為難又氣憤。
“他真混透了,竟要讓巡邏隊把他抓去,那還不給媽多個話柄談上幾星期的。我敢說,黑人凈惹事。有時候我想廢奴主義者的主意倒也有道理。”
“得了,我們自己不愿去挨罵,勉強吉姆士去也不好。我們只好帶他去了。可是,聽著,你這個不要臉的黑傻瓜,如果你在溫德的黑人面前擺什么架子,露出口風說我們家一年到頭吃炸雞和火腿,而他們光吃兔子和負鼠,我就——我就告訴媽。我們也不讓你陪我們去打仗。”
“擺架子?我給那些賤黑人擺架子?不,少爺,我可懂規矩。貝特麗絲小姐教我學規矩,不是跟教你們倆一樣教嗎?”
“她對我們三個誰都沒教好,”斯圖特說。“來,我們快走吧。”
他勒住大紅馬,用靴刺踢踢馬肚子,輕而易舉就躍馬跳過橫欄,落在奧哈拉的莊園里那片軟軟的地里。布倫特的馬也跟著跳過去,接著吉姆士死死抓住鞍頭和馬鬃也跳了。吉姆士不喜歡跳圍欄,可是為了趕上主子,再高的圍欄也跳過了。
他們在暮色蒼茫中挑著道兒,穿過紅紅的犁溝,沿著山腳到了河谷,布倫特對他兄弟叫道:
“聽我說,斯圖!你看,斯佳麗像是會留我們吃晚飯的嗎?”
“我一直在想她會請的,”斯圖特叫道。“你為什么以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