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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哥兒倆離開時斯佳麗站在塔拉莊園門廊上,直等到飛馳的馬蹄聲消失了,這時她才像個夢游者一樣回到自己的椅子上。她的臉感到仿佛痛得發木,嘴巴剛才一直勉強咧著裝出微笑,免得哥兒倆看出她的秘密,倒真的酸痛呢。她疲倦地坐下,蜷起一條腿,心里越來越痛苦,痛苦得都沒法忍受了。她的心陣陣痙攣地跳動,兩手冰涼,一種大難臨頭的感覺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臉上露出痛苦而惶惑的神色,一個嬌生慣養的孩子一向要怎樣就怎樣,如今,生活里頭一回碰到不順心的事了,神色就是這么惶惑的。

阿希禮竟要娶玫蘭妮·漢密頓!

哦,這絕不會是真的!哥兒倆搞錯了。他們又在跟她開玩笑了。阿希禮絕不會,絕不會愛上玫蘭妮。玫蘭妮那種耗子般的小不點兒是沒人會愛上的。斯佳麗輕蔑地回想起玫蘭妮像孩子般瘦小的身材,她那張一本正經的瓜子臉,其貌不揚,簡直難看。而且阿希禮有好幾個月沒見到她了。自從去年他在十二棵橡樹莊園舉行留客過夜的大宴會以來,他只不過到亞特蘭大去了兩次。不對,阿希禮絕不會愛上玫蘭妮,因為——她絕不會弄錯的——因為他愛上她了!她,斯佳麗,才是他愛的人——這點她知道。

斯佳麗聽見黑媽媽的沉重腳步把穿堂地板踩得格格搖動,急忙放下腿,盡量裝出比較平靜的神情。千萬不能讓黑媽媽疑心出了什么事。黑媽媽覺得奧哈拉一家統統都歸她所有,他們的秘密就是她的秘密。哪怕有一丁點兒疑點也足以讓她像條獵狗似的窮追不舍。斯佳麗憑經驗就知道,如果不立刻滿足黑媽媽的好奇心,她就會向埃倫查問這件事,到那時斯佳麗只好把一切都向母親和盤托出,要不然就得編出一套能自圓其說的謊話。

黑媽媽從穿堂里出來了,她是個身材高大的老太婆,一對機靈的小眼睛跟大象的眼睛似的。她皮膚烏黑油亮,是道地的非洲人,對奧哈拉家忠心耿耿,是埃倫的左右手,三位千金見了她就頭痛,家里其他傭人見了她都害怕。她雖是黑人,但行為準則和自尊心卻和她的主人一樣高尚,甚至更高。她從小在埃倫的母親,索朗熱·羅比亞爾的閨房里受教養。索朗熱是個優雅、冷淡,高鼻子的法國女人,對自己的孩子或仆人稍有失禮都決不輕饒。她原是埃倫的奶媽,埃倫出嫁時她從薩凡納跟著來到內地。黑媽媽疼愛誰,就管教誰,由于她對斯佳麗無比疼愛,無比得意,所以對她簡直無時無刻不加管教。

“那兩位少爺走了嗎?你怎么不請他們留下吃晚飯,斯佳麗小姐?我已經叫波克為他們多添兩份飯菜了。你怎么這么沒禮貌?”

“哦,他們凈談打仗的事,我都聽得膩死了,吃晚飯時再聽我可受不了。回頭爸也來湊熱鬧,高聲大談林肯先生的事,那就格外受不了啦。”

“我和埃倫小姐花了多少心血教你,你就跟個泥腿子一樣沒禮貌。你怎么沒披上圍巾呢!晚上的寒氣要鉆進去的。我跟你說了一遍又一遍,光著肩膀,沒披圍巾晚上坐在寒氣里要發燒的。進屋去吧,斯佳麗小姐。”

斯佳麗故意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幸虧黑媽媽只顧說圍巾的事,竟沒注意她的臉色。

“不嘛,我要坐在這兒看太陽下山。真好看!請你去把我的圍巾拿來吧。黑媽媽,我要坐在這兒等爸回來。”

“聽你的嗓音,你好像著涼了,”黑媽媽懷疑地說。

“行了,我沒著涼,”斯佳麗不耐煩地說。“你去把我的圍巾拿來。”

黑媽媽搖搖擺擺回到穿堂,斯佳麗聽見她在樓梯腳下低聲叫著樓上的使女。

“喂,羅莎!把斯佳麗小姐的圍巾扔給我。”隨后,聲音提高了些:“不中用的黑丫頭!一點用處也沒有。看來,我只好自己上樓去拿了。”

斯佳麗聽見樓梯嘎吱嘎吱直響,就輕輕站起身來。等黑媽媽回來后,又要繼續長篇大論地教訓她不懂款待客人了,斯佳麗覺得自己在傷心的時候受不了別人對這種小事的嘮叨。她站在那兒,猶疑不決,不知自己能在哪兒躲到心里的痛楚稍稍平靜再說。這時她想起一件事,不禁存了一線希望。她父親當天下午騎著馬到十二棵橡樹韋爾克斯家的莊園去提出要買下迪爾西的事,迪爾西是她父親貼身男仆波克的老婆[1],在十二棵橡樹莊園當女仆頭兒和收生婆。六個月前波克跟她結了婚以后,就日日夜夜纏著主人去買下迪爾西,讓他們兩口子好住在一個莊園里。這天下午,杰拉爾德禁不住他糾纏,就動身去談迪爾西的身價。

斯佳麗想,爸肯定會知道這個壞消息是真是假。即使今天下午他果真沒聽到什么,說不定在韋爾克斯家也看出些苗頭,覺察到什么動靜。要是我在吃晚飯前能私下見見他,也許就可以打聽出事情真相——原來只是哥兒倆一次混賬的惡作劇罷了。

現在是她父親回來的時候了,如果她想單獨見他,那就只有到大路口的車道上去等他。她悄悄走下前面的臺階,小心地回頭看看黑媽媽有沒有在樓上窗戶里看著她。眼看飄動的窗簾縫里并沒有包著雪白頭巾的大黑臉不以為然地偷看她,才大膽撩起綠花裙子,飛奔上通往車道的小路,腳上趿著緞帶鑲邊的纖巧舞鞋,能奔多快就奔多快。

那條碎石子車道兩邊都是黑黝黝的雪松,當空形成拱頂,把這條長長的林蔭道變成一條幽暗的隧道。她走到雪松那些長滿節瘤的枝椏下,知道屋里看不到她了,也就放慢了腳步。她氣喘吁吁,因為緊身衣束得太緊,跑不了這么多路,但她還是趕快走。一會兒就走到車道口,來到大路上,一直到繞過一個彎,有一大叢樹擋住屋子,她才停步。

她滿面通紅,上氣不接下氣,坐在樹樁上等她父親。他回家的時間已經過了,但她倒很高興他晚回來。經這樣一耽擱,她才有時間喘口氣,緩緩臉色,免得引起他疑心。她時刻盼望聽見他的馬蹄聲,盼望看見他像平時那樣危險地飛速沖上小山來。但時間一分分過去了,杰拉爾德沒回來。她放眼向大路望去等著他,那股痛苦又涌上心頭了。

“哦,這事絕不會是真的!”她想。“他干嗎還不來呢?”

她眼睛順著這條彎彎曲曲的路看去,早上下了場雨,這會兒變成一片血紅的了。她心里默默順著這條路走去,下了小山就是緩緩流動的弗林特河,穿過亂七八糟,一片沼澤的洼地,爬上第二座小山,就是阿希禮居住的十二棵橡樹莊園了。現在這條路指的就是一條通向阿希禮的路,一條通向山頂上那座像希臘神廟般美麗的白柱子宅邸的路。

“哦,阿希禮!阿希禮!”她想道,心跳得更快了。

塔爾頓兄弟告訴了她這些流言蜚語以來,她一直給一種困惑和災難的冷酷感壓得透不過氣來,這些感覺終于置之腦后了,悄悄取而代之的是兩年來一直盤踞心頭的那股狂熱。

如今她長大了想想也怪,過去阿希禮從來就沒那么叫她著迷過。小時候,她看著他來來去去,從來就沒把他放在心上。但兩年前阿希禮去歐洲旅游了三年剛回來,特地上門拜訪,從那天起,她就愛上了他。事情就這么簡單。

她當時在前門廊里,他騎著馬在長長的林蔭道上一路過來,身穿灰色細毛料衣服,系上一條寬寬的黑領帶,把那件胸前有飾邊的襯衫襯托得更加漂亮。即使到現在,她還記得他穿著的每一個細節,他的靴子擦得雪亮,領帶別針上有個美杜莎[2]頭像的玉石浮雕,他一看見她趕快把頭上那頂寬邊巴拿馬草帽拿在手里。他下了馬,把韁繩扔給一個黑孩子,站在那兒抬眼望著她,他那對睡意蒙眬的灰眼睛睜得大大的,帶著笑意,太陽把他的金發照得亮晃晃,像是戴了一頂光燦燦的帽子。他還說,“原來你已經長大了,斯佳麗。”說著輕快地走上臺階,吻了她的手。他那聲音哪!她永遠也忘不了她聽見他聲音時一顆心怦怦直跳,仿佛初次聽見似的,慢聲慢氣,洪亮悅耳。

那一瞬間,她就想要他了,就像要東西吃,要馬騎,要一張軟和的床睡那樣稀松平常,不可理喻。

兩年來他陪她在縣里參加舞會,炸魚野餐,郊游,開庭日去看審案,他雖不像塔爾頓家哥兒倆或者凱德·卡爾弗特來得那么勤,也不像方丹家幾個小伙子那么糾纏不休。可他沒有一星期不上塔拉莊園來的。

他固然從來沒對她求過愛,那對清澈的灰眼睛也從來沒流露出斯佳麗在別的男人眼睛里見得多的那種熾烈眼光。然而——然而——她知道他愛她。這點她不可能搞錯。她的直覺告訴她他愛她,這種直覺比理智和憑經驗得出的認識更有力。她經常冷不防地發現他的眼睛并沒睡意蒙眬,也不冷漠無情,而是用一種依戀和憂傷的眼光望著她,望得她不知怎么辦是好。她知道他愛她。那他為什么不告訴她呢?這點她就不懂了。不過他有好多事她都不懂呢。

他老是彬彬有禮,但態度冷漠,有點見外。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斯佳麗就更不用說了。這一帶個個都是想到什么就說什么,像阿希禮這種有話藏在肚子里的脾氣可真叫人惱火。他和其他小伙子一樣,對縣里通常的消遣樣樣精通,舉凡打獵、賭錢、跳舞、政治活動無一不精,而且騎馬功夫最高明;但他和大家的差別就在于他并不把這些尋歡作樂的事當作人生的目標。而且唯獨他對書本和音樂感到興趣,對寫詩樂此不疲。

哦,他那一頭金發為什么那么俊美?為什么那么見外,彬彬有禮?為什么談起歐洲、書本、音樂、詩歌以及一些她完全不感興趣的事總是津津樂道,叫她聽得煩死,卻又叫她那么想要一聽呢?每當晚上,斯佳麗陪他坐在半明半暗的前門廊上以后,她上床總是翻來覆去,好幾個小時睡不著,只好自我安慰,以為下一次他看見她時一定會開口求婚的。但一次過了又一次,還是毫無結果——什么也沒有,只是盤踞心頭的那股狂熱越來越高漲,越來越熾烈了。

她愛他,她要他,可她并不了解他。她就像吹過塔拉莊園的風那樣直來直去,像蜿蜒流過塔拉莊園的黃濁河流那樣純樸自然,她到死也理解不了事情的復雜性。如今,她生平第一次碰到一個具有復雜性格的人了。

因為阿希禮家世代都是那種閑來無事,光想不干的人,只顧編織五彩繽紛的夢,夢中絲毫沒有現實意味。他躲進一個比佐治亞州更美麗的內心世界,不情愿回到現實中來。他看人家,談不上喜歡也談不上討厭。他看人生,談不上鼓舞也談不上悲傷。他認為天地萬物和自己所處地位本來就是如此,不由聳聳肩膀,就此躲到自己的音樂、書本和更美好的世界里了。

既然斯佳麗不了解他的內心世界,那他怎么又迷住她了呢,這點她可不知道。正是他那么神秘莫測,像扇既沒有鑰匙,也沒有鎖的門,才激起了她的好奇心。他那些情況她弄不懂,反而使她更愛他,他那種古怪、克制的求愛方式反而增加她的決心,要把他據為己有。她從不懷疑他總有一天會開口求婚,因為她太年輕,太嬌慣,從不知道什么是失敗。眼下傳來這個可怕的消息,無異晴天霹靂。阿希禮竟要娶玫蘭妮!這絕不會是真的!

唉,就在上星期,他們從費爾希爾趁著暮色一起騎馬回家來時,他還說過,“斯佳麗,我有件重要大事要告訴你,可簡直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

她假裝正經地垂下眼簾,心里卻一陣狂喜,怦怦亂跳,以為幸福的時刻來到了。后來他說道:“現在不談了!我們快到家了,沒時間談了。唉,斯佳麗,我真是個膽小鬼!”他用靴刺踢了馬一腳,就跟她疾馳上山到塔拉莊園了。

斯佳麗坐在樹樁上,想起當時使她心花怒放的這番話,突然覺得這番話有了另一層意思,一種可怕的意思。如果他當時打算告訴她的正是他訂婚的消息呢!

哦,只要爸回家來就好了!這種掛慮她一刻也受不了啦。她不耐煩地再看看大路,結果還是失望了。

這會兒太陽已經沉入地平線下,天邊的紅霞漸漸消褪成粉紅色。碧空也慢慢變為淡淡的青綠色,村野暮色那股神秘的寂靜悄悄來到了她身邊。朦朧漸漸籠罩了鄉間。紅紅的犁溝和開裂的紅路都失去了神奇的血色,變成普普通通的褐土。路對面牧場里的牛、馬、騾都悄悄站著,把頭伸出木板圍欄外,等著被趕進畜欄去喂食。牲畜不喜歡環繞牧場小河那些灌木叢的黑樹蔭,都對著斯佳麗抽動耳朵,仿佛很感激有個人做伴。

河灘沼澤地那些高大松樹在陽光下綠得如此溫馨,在奇異的暮色中,襯著淡淡的天空竟發黑了,成了一排銅墻鐵壁似的黑金剛,把緩緩流著的黃濁河水隱藏在腳邊。在河對面的小山上,韋爾克斯家的白煙囪漸漸隱沒在房子周圍濃密的橡樹那片黑暗中,只有看到遠處星星點點的晚餐燈光才知道那兒有幢房子。溫馨潮濕的春天的芳香圍繞著她,浸潤著剛耕過的土地和一切剛出土的嫩綠作物的香味。

暮色、春天以及嫩綠的新葉對斯佳麗來說算不上奇跡。她對這些自然美毫不在意,看得猶如呼吸的空氣和喝的水一樣平常,因為除了女人的臉,馬匹,絲綢衣服和看得見摸得著的東西,她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東西看得出美來。然而塔拉莊園精心照管的土地上這片寧靜的暮色,給她煩惱的心境倒也帶來了一點兒平靜。她非常愛這片土地,連自己也不知道愛上了,就像愛祈禱時燈下母親的臉一樣。

那條一片寂靜、彎彎曲曲的路上還不見她父親的蹤影。要是她得等很久,黑媽媽一定會來找她,逼她進屋去。但就在她睜大眼睛瞧著那條黑沉沉的大路的時候,忽聽得放牧的山腳下響起了得得的馬蹄聲,看見牛馬都嚇得四下散開。她父親正穿過田野,一路向家里飛馳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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