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懺悔錄(譯文名著精選)
- (法)盧梭
- 4863字
- 2018-05-11 10:29:37
我尚無足夠的悟性去理解表面現象是如何使我脫不了干系,也無法設身處地地為別人著想。我只是從我的角度去考慮,而我感覺到的是,我并沒犯錯,卻受到了可怕的懲罰。皮肉之苦雖然疼痛鉆心,但我卻并不介意;我只感到憤怒、氣憤、失望。我表哥的情況與我差不多,大家把一個粗心的過錯當成故意的行為,對他加以處治,所以他跟我一樣地怒氣沖天,可以說,與我團結一致。我倆躺在一張床上,激動地顫抖著,摟抱著,喘不過氣來。當我們那兩顆幼小的心靈稍微平靜,可以泄憤時,我們便坐直身子,拼足全身力氣,一遍又一遍地喊:卡尼費克斯,卡尼費克斯,卡尼費克斯![8]
我在寫這事的時候,只覺得心跳加快;當時的情景我就是活到下輩子也忘不了。這暴力和不公正的第一次感受深深地銘刻在心,以致與之相關的一切觀念都會使我如當初那樣憤懣,而且,源自于我的這種感受本身已永駐不去,并完全擺脫了一切個人利害,所以,只要看到或聽到任何不平之事,不管受害者是誰,也不管發生在何地,我便立刻火冒三丈,形同身受。當我讀到一個暴君的殘暴行徑,讀到一個邪僧惡侶的卑鄙伎倆時,我真想去親手捅死他們,萬死不辭。每當我看見一只公雞、一頭母牛、一條狗,或其他動物欺負另一只動物時,我常常會跑得大汗淋漓地去追趕或是用石頭砸它,就是因為它在恃強凌弱。我的這種感情可能是天性,而且我也認為這是天性使然。但是,對我第一次遭受的不公平對待的深沉的回憶與我的天性交織太久,太密,不會不增強這種天性的。
我童年生活的寧靜到此結束了。從此,我不再享有一種純凈的幸福,而且,我至今仍覺得,我對童年的美好回憶就是到此為止的。我們在博賽還待了幾個月。我們在那兒宛如人們描繪的亞當一樣,仍在人間天堂,但已不再享受其歡樂了。表面上,情況依舊,但實際上境況已大相徑庭。學生與他們的引路人之間已不再存在愛護、尊敬、親密、信任了;我們已不再把他們看做是能看透我們心思的神明了。我們對于壞事已不再覺得可恥,而是更加害怕遭到揭發:我們開始藏藏掖掖,爭辯,撒謊了。我們這種年齡所具有的所有惡行壞事在腐蝕我們的天真無邪,把我們鬧著玩的事變成了丑事。在我們眼里,連鄉村也失卻了它讓人動心的溫馨和淳樸的風情,好像變得荒蕪悲涼了,仿佛蒙上了一塊帆布,遮蓋住了它的美麗。我們不再侍弄我們的小花園,不再鋤草育花。我們不再去輕輕摳扒泥土,因發現我們撒下的種子發了芽而高興地嚷叫。我們對這種生活已失去興味,別人也討嫌我們了。我舅舅把我們領了回去,我們離開了朗貝爾西埃先生和朗貝爾西埃小姐。彼此都挺滿意,對分別并不太遺憾。
我離開博賽快三十年了,每每想起那段時日,心里總不痛快,沒什么值得緬懷的。然而,自從我過了中年,日漸老矣,我感到別的回憶在磨滅,唯獨那些同樣的回憶常常又浮現、深印在腦海里,而且其美妙與深刻與日俱增。仿佛我已經感到生命在消逝,在竭力把它抓回來,重新開始。當年的細微小事我都饒有興味,就是因為它們是當年的事情。所有有關的地點、人物和時間,我全回想起來了。我看見:女傭或男仆在我房間里忙乎;一只燕子從窗戶飛了進來;我讀書的時候,一只蒼蠅落在我手上。我們住的房間的一切布置我都想起來了。朗貝爾西埃先生的書房在我們右首,墻上掛著一幅繪有歷代教皇像的版畫、一只晴雨表、一個大日歷。他的房間背靠一座地勢很高的花園,幾棵覆盆子樹為他的窗戶遮陰,有時樹枝還伸進窗來。我很明白,讀者沒太大必要知道這一切,但我卻需要把這些告訴讀者。我干嗎不敢把當年所有的軼聞趣事全都說給讀者聽!每當我憶起那些事來,我仍舊快活得渾身發顫哩!特別是有五六件事……咱們妥協一下吧,我少說五件,單說一件,唯一的一件,但愿讀者們讓我盡可能把這件事說得長一些,好讓我多快活一會兒。
如果我只想嘩眾取寵,我可以寫朗貝爾西埃小姐露出臀部的事。她不幸在草地下方摔了一跤,把屁股整個兒露了出來,被路過的撒丁王全給看見了。但是平臺上胡桃樹的事我覺得更有意思,因為朗貝爾西埃小姐摔跤我只不過是觀眾,而這一次我卻是演員。而且,老實說,我愛朗貝爾西埃小姐如吾母,也許愛得更深,摔跤本身雖然可笑,但我卻笑不出來,反倒怕她給摔壞了。
啊,你們,對平臺上的胡桃樹的來龍去脈很好奇的讀者們,聽我說說這段可怕的悲劇吧。如果可能,切勿顫抖。
院門外,入口左邊,有一平臺,午后,大家常去坐坐,但上面沒有一點蔭涼。為了讓它有點蔭涼,朗貝爾西埃先生便讓人在上面種了一棵胡桃樹。種樹時十分隆重:我們這兩個寄宿生成了樹的教父。當大家伙兒填坑時,我們便一手扶住樹,一邊唱著歡歌。為了給樹澆水,還在樹根周圍墊了個圍子。每天,我和表哥兩人成了澆水的熱心觀眾,都很自然地堅信,在平臺上栽一棵樹比在突破口上插一面旗幟更加偉大,而且我們決心獨占這份光榮,不同任何人分享。
為此,我倆去砍了一截幼柳樹插枝,栽在平臺上,離令人生畏的胡桃樹約十來英尺。我們也沒忘了給我們的柳樹根部圍了一圈:困難在于如何澆灌它。因為水源較遠,大人們不讓我們跑去提水。可是,我們的柳樹又必須澆水。我們想盡一切辦法給它澆了幾天水,而且成績不俗,我們看到柳樹長了芽,有了嫩葉,我們老量著葉子,深信它很快會為我們遮陰,盡管柳樹高出地面還不足一英尺。
由于我們一心想著這棵柳樹,干什么都專不了心,對學習也沒了心思,入癡入迷,大家不知道我們是怎么回事,便對我們比以前管得更嚴。柳樹要斷水的致命時刻到了,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它渴死,難受極了。最后,我們急中生智,想出一條妙計,救了柳樹和我們一命:那就是在地下掏出一條小暗溝,把別人澆胡桃樹的水偷偷地引一部分來澆柳樹。我們起勁地干著,但起先并不理想。因為坡度挖得不好,水一點也不流。土老往下掉,暗溝老被堵上。入口還塞滿了穢物。全都亂了套了。但我們仍矢志不移:艱苦勞作,戰勝一切[9]。我們把小暗溝和柳樹根周圍弄深一些,好讓水流進來。我們把小木箱底截成小窄板條,用其中一些一塊塊地平鋪在溝底,用另一些斜置在兩側,呈一條三角形引水道。我們在入口處插一些細木頭棍棍,做成類似柵欄門或濾柵的形狀,擋住污泥石塊,讓水流入。我們用經過很好揉捏的泥土把我們的杰作掩蓋嚴實。全部弄好之后,我們懷著希冀而又擔心的焦慮心情等待著澆水的時刻。等了好久好久之后,這一時刻終于到了。朗貝爾西埃先生也像平時一樣地來看澆水。我倆待在他身后,擋住我們的柳樹。幸好,他是背朝著它的。
第一桶水剛剛倒完,我們便看見水流到柳樹的小圍子里了。我們一看,便忘乎所以,高興得嚷嚷起來。朗貝爾西埃先生聞聽,便扭過頭來。這可完了,因為他看著胡桃樹下的土質好,在貪婪地吸水,正在高興哩,突然發現有兩處在吸水,不覺一怔,也喊叫起來,細細一看,發現了花招,立即叫人拿了一柄十字鎬來。一鎬下去,掘飛了我們兩三塊木板,還粗門大嗓地吼道:“偷水!偷水!”他掄起鎬來,狠狠地亂刨一氣,每一鎬都擊在我們的心上。轉眼間,木條、引水溝、樹圍、柳樹,全毀了,刨了個亂七八糟。他這么殘酷地破壞時,嘴里沒別的話,翻來覆去嚷叫著的就一個詞兒:“偷水!偷水!偷水!”
大家會以為,這事對小建筑師們來說后果不堪設想。這可是想錯了:一切到此為止。朗貝爾西埃先生沒說一句責怪我們的話,沒有對我們掛臉,而且再沒跟我們提起這事。不一會兒,我們甚至聽見他在他妹妹跟前朗聲大笑,因為朗貝爾西埃先生的笑聲老遠就能聽見。更加令人驚奇的是,最初的心疼過后,我們自己也不太難過了。我們在別處另栽了一棵樹,而且我倆常記起第一棵樹的遭遇,常裝模作樣地學著:“偷水!偷水!”這之前,每當我自以為是阿里斯蒂德或布律蒂斯時,便有著一種了不起的感覺。這一次是我強烈的虛榮心的第一次表露。我們可以動手造一條引水溝,種一棵小樹與大樹較勁兒,這在我看來是無上的光榮。我十歲時對光榮的看法就勝過三十歲的愷撒了。
這棵胡桃樹及與之相關的小故事一直深印在我的腦海里,或者常常浮現出來,所以,1754年,在我去日內瓦旅行的美好計劃中,有一項就是去博賽,再看一看我童年戲耍的地方,特別是那棵親愛的胡桃樹,那時大概有三十三年多了吧。我太忙,總是身不由己,脫不開身,騰不出時間來了卻自己的心愿。看來我將永遠不會再有這種機會了。但我并沒死心,我幾乎深信,一旦回到這些親切的地方,發現我那棵胡桃樹還活著的話,我將用淚水來澆灌它。
回到日內瓦,我在舅舅家待了兩三年,等著他們決定如何安排我。舅舅想讓他兒子學工程學,讓他學點制圖,也教他一點歐幾里得的《幾何學原理》。我也跟著表哥在學,而且產生了興趣,特別是對制圖。但是,大人們卻在商量著讓我當鐘表匠、教士或牧師。我很想做一個牧師,因為我覺得布道真帶勁兒。但是,母親遺產的那點收入,經我和哥哥一分,就不夠我繼續求學的了。由于我還小,還不必急著做出選擇,我便待在舅舅家等著,幾乎是在浪費時光,而且,天經地義,還不得不付出一筆數目不小的膳宿費。
舅舅同父親一樣是個好玩找樂的人,他同我父親一樣,不知道自己的責任何在,對我們很不關心。舅母是個有點像虔信派的虔誠篤信的女人,但她寧可唱圣詩,也不愿管我們的教育。他們幾乎給了我們充分的自由,但我們從未放任自流。我和表哥總是形影不離,只要兩人在一起就足夠了,并不想與同齡的淘氣包們為伍,所以沒有沾染上一絲一毫因閑散而生的放蕩習氣。我把我倆說成閑散之人甚至都是錯誤的,因為我們一輩子也沒悠悠蕩蕩過,而且,幸運的是,我倆始終喜愛的游戲把我們一起留在家里,不想到街上去玩。我們制作鳥籠、笛子、三羽球、鼓、小房子、玩具槍、彈弓等。我們好學老外公的樣兒,學做鐘表,常常弄壞他的工具。我們特別喜歡在紙上涂鴉、畫圖、著色、潤刷畫面,糟踐顏料。日內瓦來過一位意大利江湖藝人,名叫岡巴柯爾塔。我們去看過一次他的演出,后來就再也不愿意去了。但他有一些木偶,所以我們也動手制作起來。他的木偶扮演喜劇動作,我們也為自己的木偶編排喜劇。沒有變音小哨子,我們便憋著嗓子學小丑的聲音,表演那些有趣的喜劇。我們可憐的善良家長們耐著性子在看,在聽。但是,有一天,我舅舅貝爾納在家里讀完了一篇他自己寫得很美的講道稿之后,我們便撇下喜劇,也寫起講道稿來。我承認,這類瑣碎的事沒什么意思,但是卻顯示我們的啟蒙教育本該多么需要引導,以便像我們這樣小小年紀便幾乎自己支配時間、管束自己的孩子不致放任自流。我們很少需要找伴兒,甚至有此機會也不以為然。當我們去散步的時候,我們看到其他孩子在玩也不眼饞,甚至都沒想過要跟著一起玩。友誼充滿我倆心間,只要我倆在一起,最簡單的游戲都足以讓我們開心暢懷。
由于我倆形影相隨,引起了大家的注意。特別是我表哥很高,而我卻很矮,兩人成了挺可笑的一對。他身材修長,小臉蛋像個干蘋果,弱不禁風,走路沒力,引起孩子們的嘲笑。
大家用當地方言給他取了個綽號:“蠢驢”。我們一出來,就聽見大家沖我們喊“蠢驢”。表哥比我耐得住性子。我生氣了,想打架,這正是那幫小混蛋所希望的。我打起來,但被人打了。我可憐的表哥盡量幫著我,可他體弱,一拳就被人撂倒了。這一下,我可火了。可是,盡管我沒少挨拳頭,但他們畢竟不是沖著我的,而是想打“蠢驢”。而我這么怒不可遏反而添亂,所以我們只有等他們上課時再出門,免得被那幫小學生哄笑追趕。
我已經是一個行俠仗義的游俠騎士了。作為一個真正的帕拉丹[10],我只差一位貴婦人了。我倒是有過兩位。我不時地去沃州小城尼翁看我父親。他已在那兒定居了。他很受人愛戴,連他兒子也跟著沾光。在我在父親身邊那不長的逗留期間,大家都爭相邀我做客。特別是有位維爾松太太,對我更是撫愛有加。除此而外,她女兒還拿我當她的情人。一個十一歲的孩子成了二十二歲的姑娘的情人,究竟怎么回事,是可想而知的了。但是所有這些工于心計的姑娘都非常喜歡把小洋娃娃這么擺在前面,以遮掩大洋娃娃,或者通過她們善于使之誘人的把戲來勾引大洋娃娃。可是,就我而言,看不出我和她有什么不般配的,所以我便當了真。我把整個心,或者可以說把整個腦子全放在這事上面了。因為我只是腦子里戀著她而已,盡管我愛得入癡入迷,盡管我因為激越、騷動、癲狂而做出一些令人笑得前仰后合的舉動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