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 包法利夫人(譯文名著精選)
- (法)福樓拜
- 3810字
- 2018-04-28 10:00:53
她有時想,這可是一生中最美好的時光,是所謂蜜月呀。要享受這美好的時光,想必是得去些聽上去名字就那么響亮的國家,到那兒去悠閑自在地體味新婚生活的甜蜜!驛車的車廂遮著藍綢窗簾,緩緩行進在崎嶇的山路上,車夫的歌聲在山谷間回蕩,跟羊群的鈴鐺聲、瀑布的轟鳴聲交相呼應。趁夕陽收起余暉時,在海灣邊上盡情呼吸檸檬樹芳香的氣息;夜幕下的別墅露臺,就只有他倆手牽著手,仰望滿天繁星,憧憬著未來。她覺得世上是該有地方專門出產幸福的,幸福就像一株特別的植物,生長在那些沃土之上,移到別處就會枯萎。為什么她就不能在瑞士山區別墅的陽臺上憑欄眺望,就不能在蘇格蘭的一座茅舍里品味閑愁,而伴在旁邊的,是一位身穿垂尾長長的黑絲絨禮服,襯衫袖口飾有花邊,足蹬軟靴,頭戴尖頂帽的丈夫呢!
也許她會愿意有個人能讓她傾訴所有這些心事??墒?,這樣一種無以名狀的煩悶,如云那般變幻,似風那般飄忽,又怎么個說法呢?她不知從何說起,也沒有機會、沒有勇氣開口。
然而,要是夏爾能生個心,猜猜她的心思,要是他的目光,哪怕就只一次,能探向她的心扉,她覺得滔滔不絕的話兒就會從她心里決口而出,就像果樹上熟透的果子,用手一碰就會紛紛往下掉??墒?,他倆生活上愈是親近,內心里愈是疏遠,無形間有了一種隔閡。
夏爾的談話就像人行道那樣平板,人云亦云的見解好比過往的行人,連衣服也悉如原樣,聽的人既不會動情,也不會發笑,更不會浮想聯翩。他說自己當初住在魯昂的時候,從來也沒發過興去看一場巴黎來的角兒的演出。他不會游泳,不會擊劍,也不會使槍,有一次愛瑪問他小說里碰到的一個騎馬術語,他也說不上來。
可是,一個男人,難道不正是應該樣樣事情都無所不知,樣樣技藝都無所不精,應該能教你領略激情的魅力、生活的真諦,教你洞曉世間的種種奧秘的嗎?而眼前的這個男人,他什么也不會教,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不指望。他以為她很快樂;她恨他的正是這種神完氣足的麻木,這種無動于衷的遲鈍,她甚至討厭自己帶給他的幸福。
她有時去畫些寫生;這時夏爾就愛站在她身邊,樂滋滋地瞧著她俯身在畫夾上作畫,時而瞇起眼睛望著前方的景色,時而用指尖搓揉擦畫的面包心子。至于鋼琴,她的手指在琴鍵上移動得愈快,他就愈是贊嘆不已。她挺直身子敲擊琴鍵,從高音區一口氣彈到低音區。這架舊鋼琴很久沒有校音了,經她這么一彈,發出重疊的顫音,窗子開著的時候,一直能傳到村子的那頭,執達吏的書記員光著頭、穿著便鞋從大路上走過,常會掖著文件駐足聆聽。
不過,愛瑪也挺會持家。她把診治的賬單寄給病人時,措詞很婉轉,叫人覺不著是在催賬。星期天有鄰居來吃飯,她總有辦法弄出道挺別致的菜肴,還會用葡萄樹葉鋪底把李子壘得高高的,或者把蜜餞罐倒扣裝盤上席,她甚至說過要買吃甜食時用的漱口盅。凡此種種,都為包法利贏來了不少人的敬重。
于是夏爾更為自己有這么一位妻子感到自豪了。他把她的兩小幅炭筆速寫配上很寬的畫框,用長長的綠線掛在客廳的墻上,逢人便得意地指給人家看。村里的人從教堂做完彌撒出來,常能見到他穿雙絨繡拖鞋站在自家的門口。
他平時回家很晚,常要到十點鐘,有時甚至到半夜。他到家就要吃東西,女傭已經睡了,于是就由愛瑪來張羅。為吃得舒坦些,他干脆脫去外衣。他一五一十地說著他遇到了哪些人,去了哪些村子,開了哪些方子,一邊樂滋滋地吃完剩下的洋蔥牛肉和好幾塊干酪,大口吃下一個蘋果,喝光瓶里的葡萄酒,然后上床,仰天躺下,一會兒就打起鼾來。
他習慣了戴棉布睡帽,扎的絲頭巾老要往下滑;所以一早起來,頭發總是亂蓬蓬的,枕頭夜里脫了線腳,白花花的羽絨鉆出來,沾得滿頭都是。他總穿一雙硬靴子,跗部有兩道很深的褶裥,斜刺里伸向踝骨,除此以外,整個鞋面又硬又挺,像塊木板。他常說在鄉下這已經夠好了。
他母親對這種節儉大為贊許;她仍像以前一樣,家里老頭子鬧得一兇,就上兒子家來看他。不過老太太對兒媳似乎有一種成見,總覺著她大手大腳的不會過日子;柴薪,食糖,蠟燭,全都用得像大戶人家那么費,灶頭里的麩炭,簡直夠燒二十五盤菜!她把小兩口的衣柜重新理了一遍,肉鋪老板來送肉時關照媳婦看著點人家。愛瑪聽著她說教;老太太愈說愈來勁;“媳婦”、“媽媽”整天掛在她倆嘴上,說的當口嘴唇卻有點哆嗦,話說得挺委婉,話音卻透著怒氣在打顫。
迪比克夫人那會兒,老太太還覺著自己占著上風;可現在,夏爾對愛瑪的恩愛,在她眼里就是對她的母愛的辜負,就是對她的尊嚴的褻瀆;她悶不作聲地看著兒子日子過得挺和美,猶如破了產的人呆在窗口,瞧著人家在自己的老屋里圍坐著吃飯。她借著憶舊的由頭提醒他,做母親的為他受過多少累,作出過多少犧牲,跟愛瑪的不關痛癢兩相比較,他這么一頭撲在妻子身上寵愛她,真是本末倒置了。
夏爾無言以對;他敬重母親,但也深深愛著妻子;他覺得這一方句句說得在理,又覺得另一方的解釋無可非議。老太太走了,他怯生生地試著在他聽母親說過的意見里,揀一兩條最無關緊要的,按原話說給妻子聽;但愛瑪一句話就駁得他無話可說,把他打發到病人那兒去了。
而她,按照她以為行之有效的理論,還想讓自己真正得到愛情。月色皎潔的夜晚,她在花園里給他背誦還記得的那些激情洋溢的詩句,長吁短嘆地為他吟唱憂郁纏綿的曲子;可是她過后只感到自己仍像先前一樣平靜,而夏爾既不顯得多情些,也不像受了感動。
這樣敲擊了一下心靈的火石,卻沒有迸發出一點火星,而她又沒法理解自己不曾身經的事情,正如沒法相信不曾見過實在模樣的任何東西,于是她自然而然得出的結論就是夏爾的熱情委實稀松平常得很。對他來說,表露感情成了一種例行公事;他吻她都是定時的。這也就只是一種習慣而已,就像一頓平淡乏味的正餐過后,再上一道事先就知道的甜點。
有個獵場看守人領先生給他治好肺炎的情,送給夫人一只意大利小獵兔犬;她就此常帶它出去散步,她去散步,是因為有時候她只想獨自待一會兒,不要見到那總在眼前的花園和灰土簸揚的大路。
她一直信步走到巴納鎮的山毛櫸樹林,林邊有座廢棄的小屋,墻角對著開闊的田野。野草間的界溝里,長著又高又尖的蘆葦。
她先環視四周,看看上次來過以后,可有什么改變。只見毛地黃和桂竹香依然故我,蕁麻叢生,亂石匝地,成片的苔蘚爬滿三扇窗板從不開啟的窗子,窗板雖已爛了,猶自懸在銹跡斑斑的鐵片上。她的思緒,先是漫無目的地隨意游蕩,就像那條小狗,在田野里轉圈,尖聲吠叫去撲黃色的蝴蝶,一路追逐鼩鼱,一路咬著麥田邊上的麗春花。隨后愛瑪的思緒漸漸收了攏來,她坐在草地上,用傘尖戳著泥地,一再問著自己:
“天哪,我干嗎要結婚呢?”
她心想,倘若當初一切都換個樣子,不知她會不會碰上另一個男人;她兀自想象著這不曾發生過的情形,這種全然不同的生活,這個她并不認識的丈夫。反正,不管是誰,都不會是眼前這位的模樣。他想必既英俊,又瀟灑,氣宇軒昂,風度迷人,也許就像當年修道院同學嫁的那些男人吧。她們這時候在做什么呢?城里有的是市聲喧鬧的街道,人頭攢動的劇場,燈火輝煌的舞會,她們心醉神迷,生活在歡樂中。而她的生活卻冷冰冰的,猶如天窗朝北的頂樓,百無聊賴像無聲無息的蜘蛛,在暗處織網,布滿心靈的旮旮旯旯。她回憶起學校頒獎那天,她上臺去領取那頂小小花冠的情景。她梳著辮子,穿著雪白的長裙和開口薄呢軟鞋,模樣是那么可人,等她回到座位上,男賓們紛紛俯身過來祝賀她;院子里停滿敞篷馬車,大家從車窗探出臉來跟她道別,音樂教師挾著提琴盒經過她身邊,也特地向她致意。這一切,是多么遙遠!多么遙遠呵!
她喚佳利[1]過來,把它抱在膝上,用手指撫摩它細長的臉門,對著它說:
“來吧,親親女主人,你這無憂無慮的小東西?!?
纖瘦的小狗慢悠悠地打了個呵欠,愛瑪瞧著它憂郁的神態,不禁起了憐愛之心,把它比作自己,和它說著話兒,仿佛是在安慰一個滿懷悲苦的人。
狂風驟起,海風掠過科地區廣袤的平原,把略含咸味的清新空氣一直挾帶到田野的遠方。燈心草沙沙有聲,偃伏在地面,山毛櫸葉片簌簌作響,急速地抖動,林間的樹梢不停地晃來晃去,林濤的低吼此起彼落。愛瑪裹緊披巾,站起身來。
林間小道上,陽光透過掩映的枝葉,綠瑩瑩的,照射著腳下颯颯輕響的地衣;夕陽收起余暉,枝丫間的天空紅彤彤的,成排栽種的大樹,棵棵都那么相似,宛如一排棕褐色的廊柱,在金燦燦的背景上勾勒出清晰的輪廓;愛瑪不由得感到一陣懼怕,喊住佳利,從大道匆匆返回托斯特,筋疲力盡地倒在扶手椅里,整個晚上不說一句話。
可是臨近九月底時,她的生活中發生了一件非同尋常的事情;她應邀要去沃比薩爾的昂代維利埃侯爵府上作客。
復辟時期當過國務秘書的侯爵,如今想東山再起,重登政治舞臺,所以很早就在為競選眾議員作準備。他在冬季為窮人布施柴薪,在省議會慷慨陳詞,呼吁為地區修路利民。大伏天他口角生瘡,夏爾用柳葉刀劃道口子,居然奇跡般的很快就沒事了。派去托斯特送酬金的管家,晚上回府說起大夫的園子里櫻桃長得很茂盛。可櫻桃在沃比薩爾就是長不好。侯爵先生向包法利要了幾支插條,覺得應當親自登門道謝,來了見到愛瑪,覺得她身段挺不錯,行起禮來也全無村婦的俗氣;回府一說,夫人也覺得邀請這對年輕伉儷來城堡作客,既不會有失身份,也不至于招什么麻煩。
星期三下午三點,包法利夫婦登上那輛敞篷輕便馬車,啟程去沃比薩爾,一只大箱子縛在車廂背后,帽盒放在擋板前面。夏爾兩腿中間還夾著個紙匣。
車抵侯爵府邸已是入夜時分,下人在大花園里掌起燈,給馬車照路。
注釋:
[1]雨果的小說《巴黎圣母院》中,女主人公愛斯美臘達有頭不離左右的山羊,就叫這個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