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二天(2)
- 十日談(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意)喬萬尼·卜伽丘
- 4934字
- 2018-05-11 10:07:32
好冷的天氣,又飄著好大的雪花,林那多光著兩只腳,身上只穿一件單衫,凍得渾身發抖,牙齒打戰;天色又黑下來了,他一無辦法可想,向周圍張望了一下,想找個什么地方投宿一夜,免得凍死在雪地里,不料這個地方不久前經過一場戰禍,什么都燒光了,哪里來的住所!他冷得受不住了,只能向居利莫城堡狠命奔跑,也不知道他的仆人是否跑到那里、還是逃到了別的地方,一心盤算著只要能進得城去,就能靠著天主的慈悲,找到一線生機了。
可是他走到離城還有三里多路光景,天就斷黑了,等他踉踉蹌蹌趕到城腳邊,時間已晚,城門都關上了,吊橋也收起來了,哪里還能夠進得去呢。他傷心絕望之下,不由得哭了起來;只得就近隨便找個什么地方躲避風雪;總算給他發現城墻那邊,有一幢房屋,造得稍許突出一些,他就打算到那披屋底下去躲一夜,等待天亮再作打算。
來到那披屋底下,他看見還有一扇門,可是早已下了鎖,他只得在附近撿了些干草,鋪在腳下,席地而坐,好不凄慘;心中十分抱怨圣朱理安,不該叫他的信徒落到這樣的地步。可是圣朱理安到底沒有把他拋棄不顧,不曾叫他委屈多少時候,就替他安排了一張舒舒服服的床鋪。
在這城里,住著一個寡婦,姿色出眾,阿索侯爵十分寵愛,好比自己的心肝一般,把她供養在一座華屋里——林那多現在避雪的地方就在這座宅子的披屋底下。那天,侯爵來到城里,原跟他的情婦私下約好,晚上到她家來歇宿;她特地備了一盆洗澡的熱湯,一席豐盛的酒菜,——什么都安排齊全,只等侯爵來到受用。誰知侯爵那邊,城堡門口忽然有人送來了一份緊急公事,侯爵匆忙之中,只得差人到他情婦家里去傳個信,叫她不必等他來了,自己立刻備馬就走。那婦人一團高興化作煙云,真是無可奈何,就趁著現成的熱水,決定自己洗個澡,獨個兒吃了晚飯,上床睡覺。她于是進了浴間。
那浴間靠近一道通到城墻外的門,門外恰巧就是那個倒楣的林那多蜷臥的地方,因此她在洗澡的當兒,聽得了一聲聲的哀叫,還聽到有人牙齒在打戰,就像一只鸛鳥在那兒磨喙一樣。她就把使女喊來,說道:“上樓去瞧瞧吧,是誰在墻外邊,在干些什么呀?”
使女登上樓去。她借著清明的夜色望見有一個男子,光著兩條腿,只穿一件單衫,坐在那里瑟瑟地打抖。她就問他是誰,可憐林那多話都說不連貫了,斷斷續續地勉強把自己的遭遇說了一番,還哀哀苦求她做做好事,不要眼看著一個遭難的人凍死在露天吧。
那使女瞧著他這么一副情景,很是同情,便返身入內,告訴了她的女主人。那主婦聽了,也不免起了惻隱之心。她想起了那門上有一把鑰匙,侯爵有時就從這扇門里私自進出,就吩咐道:“你去把門輕輕開了,放他進來吧,反正這里放著一桌飯菜也沒有人吃,這里又不少他宿一夜的地方。”
那使女連聲贊美女主人心地真好,于是走去開了門,把他領了進來。那主婦看見他差不多凍僵了,就向他說:“好人兒,快洗個澡吧——水還是熱的呢?!?
林那多豈有不樂意的道理。也不用三請四邀,他就把凍僵的身子浸到熱水里去。洗過了澡,全身回暖,他這時候真仿佛重又做了一個人。那主婦又揀出她故世不久的丈夫的一套衣服給他穿上,他穿在身上居然十分適合,仿佛那身衣服倒是照著他的身材做的呢。他一邊在那里等待女主人的吩咐,心里卻已經在向天主和圣朱理安感謝了——他們到底是大慈大悲,把他從一夜風雪里救了出來,送到這樣一家大公館里來歇宿了。
那主婦休息了片刻,[3]關照把大廳里的爐火生旺了;她自己隨即來到那兒,問她的使女,那個男子是何等樣的人。那使女回答說:“太太,他已經把衣裳穿上了,人品倒很端正,舉動也文氣,看樣子,是一個有教養的人呢。”
主婦說:“那么你去叫他到這里來烤火吃飯吧——我想他還沒吃過飯呢?!?
林那多就給領進了大廳,他看見這家的主婦分明是位貴婦人,不敢怠慢,趕忙上前向她問安,再三感謝她那救命之恩。那主婦看了對方的人品,又聽了他的說話,覺得使女所說的果然不錯,就和顏悅色地招待他,請他隨便跟她一起坐下來烤火,又問他怎么會落到這地步。林那多就把當天的遭遇源源本本都講了出來。
他所說的這些事,那天傍晚林那多的仆人逃進城里來的時候,已經傳了開來,她也聽到一些,所以現在很信得過他的話;還把他仆人的消息轉告他,說是他明天不難把他找到。這時,晚餐已經擺好,林那多就聽從女主人的話,洗了手,跟她一起坐下來吃飯。
他正當壯齡,又是個子高大,氣度軒昂,儀容舉止都不惡俗;所以在席間,那主婦的眼光不時在他身上溜著,覺得這個男子很討她的歡心。那天晚上,本是侯爵約好和她歡會,勾起了她的春情,所以不禁心想,這個缺,正好叫他來填補。
等吃罷飯,離了席,那主婦就跟使女兩個私下商量,既然侯爵失約,害她空歡喜了一場,那么她好不好接受這送上門來的好機會呢。那使女已經明白女主人的心事,就極力慫恿她。于是主婦重又回到大廳,只見他仍然像她方才離開時那樣,獨自對著爐火。她來到他跟前,脈脈含情地注視著他,說道:
“噯,林那多,你干嗎這么悶悶不樂呀?難道丟了一匹馬和幾件衣服就再不能叫你高興起來嗎?你且放開心事,打起精神來吧,你來到這里就像在你自己家里一樣。可不,我還有一句話要跟你說,你穿了先夫的這身衣服,我真錯把你當作了他哪!今夜里我真有上百次想摟住你親吻呢,要不是怕得罪你,我早就這么做啦?!?
林那多并非是一個不解風情的人,聽了她這番話,又看見她眼里閃射著異樣的光彩,就張開雙臂,迎向她說道:
“太太,我這條命原是你搭救的,沒有你我就只能凍死在雪地里,那不用說了,我應當盡心侍候太太,討你的喜歡,才是道理,否則我真是個不識好歹的家伙了。那么來吧,你只管把我摟個稱心,親個稱意吧,我一定甘心樂意地回敬你。”
事情到了這一步,還需要多說什么呢?那主婦早已按捺不住,投進了他的懷里。她緊摟著他,吻他,吻了一千遍,也讓那男的回親了她那么多遍。兩人這才站起身來進了臥房,也不多耽擱,就寬衣上床,快活了一夜,直到天明。
等東方發白,兩人立即下床——因為那女人唯恐這事會讓別人知道。她又揀出一身舊衣裳叫他穿了,替他在荷包里把錢裝得滿滿的,同時請求他,昨兒晚上的事千萬不能向別人說起,又指點了他怎樣進城去找他仆人的路徑,然后讓他仍舊由昨夜進來的邊門走出去。
等到天已大亮,城門打開了,他就裝作一個遠道的旅客,進了城,找到了自己的仆人,從馬鞍袋里取出自己的衣裳,換上了身。也是合該有這樣的巧事,他正預備跨上他仆人的牲口,誰想昨天搶劫他的那三個匪徒,在另一宗買賣上失了風,被官府捉住,解進城來了。他們對所犯的案件直認不諱,因此林那多的馬匹、金錢以及衣裳,一起物歸原主;結果,只有一雙襪帶,因為查問無著,不知下落,其余就一無損失。
林那多感謝了天主和圣朱理安的恩典,就跳上馬背,平安回到家鄉;至于那三個不法之徒,到了第二天,就到半空中去跳舞了。[4]
【故事第三】
三個兄弟,任意揮霍,弄得傾家蕩產。他們的侄兒失意回來,在途中遇到一位年青的院長。這位院長原來是英國的公主,她招他做駙馬,還幫助他的幾個叔父恢復舊業。
小姐們聽完了林那多的一番遭遇,嘖嘖稱奇,很贊美他的一片虔誠,同時也感謝天主和圣朱理安在他苦難的時候搭救了他。對于那位不辜負老天爺美意,懂得接受送上門來的機會的寡婦,她們也不愿加以責備,說她干了蠢事——雖然她們并沒明白表示出自己的意見。她們正自談論著那個晚上她該是多么受用,而且掩口發笑的時候,坐在菲洛特拉托旁邊的潘比妮亞知道這回該輪到她講故事了,就在心里盤算該講個怎樣的故事,一聽得女王果然這樣吩咐,她就高高興興、不慌不忙地這樣開言道:
高貴的小姐們,我們留意觀察世間的事物,就會覺得,如果談到命運弄人這一個題目,那是越談越沒有完結的。世人只道自己的財貨總由自己掌握,卻不知道實際上是掌握在命運之神的手里。我們只要明白了這一點,那么對我這個說法就不會感到驚奇了。命運之神憑著她那不可捉摸的意旨,用一種捉摸不透的手段,不停地把財貨從這個人手里轉移到那個人手里去。這個事理是隨時隨地都可以找到充分證明的,而且也已經在方才的幾個故事里闡述過了,不過既然女王指定我們講這個題目,那么我準備再補充一個,各位聽了這個故事,不但可以解悶,也許還可以得到些教益呢。
從前我們城里住著一位紳士,叫做戴大度。有人說他是蘭培第家的后裔,也有人見他的后代始終守著一個行業,[5]直到現在還是這樣,便認為他是阿古蘭第家的后裔。我們且不去查他的宗譜,只要知道他是當時一位大財主就是了。他有三個兒子;大兒子叫做蘭培托,第二個叫做戴大度,第三個叫做阿古蘭特;個個都長得年青英俊,一表人才。那位紳士去世的時候,大兒子還不滿十八歲。弟兄三人就依法承繼了這偌大一份家產。
這三個青年一旦發覺金銀珠寶、田地房屋、動產和不動產都歸他們掌握,就漫無節制、隨心所欲地浪費起來。他們畜養著許許多多的駿馬、獵狗、獵鷹,至于侍候他們的仆役更是不計其數。他們又大開門庭,廣延賓客,真是來者不拒,有求必應;還不時舉行競技會和比武會??傊?,凡是有錢的爺們所能夠享受的樂趣他們都享受了;更因為青春年少,一味放縱,只知道隨心所欲。
這樣豪華的生活沒有維持多久,父親傳下來的那許多金銀就花光了;雖然也有些許收入,卻無濟于事。他們要錢用,只得把房產賣的賣、押的押了;今天變賣這樣,明天又變賣那樣;沒過多久,就幾乎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們的眼睛一向給金錢蒙蔽著,直到現在才算張了開來。
有一天,蘭培托把兩個兄弟叫了來,指出父親在世的時候家道何等興隆,他們的日子又過得怎樣舒服,父親一死他們怎樣揮霍無度,把那一份偌大的家產花完,快要變成窮光蛋了。于是他替大家出了一個妥善的主意,趁空場面還沒拆穿以前,把殘剩的東西全都變賣了,跟他一起出走。
兄弟三人照這辦法做去,既不聲張,也不向親友告別,就悄悄地離開佛羅倫薩,一路趕到倫敦,方才打住,在那兒租了一間小屋住下。他們刻苦度日,干起放高利貸的行當來。也是他們運氣來了,不出幾年工夫,就攢聚了許許多多的錢。
他們一個個回到佛羅倫薩,把舊時產業大部分贖了回來,另外還添置了一些;都娶了妻子,安居下來。不過他們在英國的貸款業務還在進行,就派他們的一個年青的侄兒,叫做阿萊桑德洛的,前去掌管,那弟兄三人住在佛羅倫薩,雖然都有了家眷,都已生男育女,卻又故態復萌,忘了先前吃過的苦頭,只管把錢胡亂使用,加以全城字號,沒有一家不是全憑他們一句話,要掛多少賬就掛多少賬,所以他們甚至比以前揮霍得更厲害了。多虧阿萊桑德洛在英國貸款給貴族,都是拿城堡或是其他產業做抵押,收入的利息著實可觀,因此每年都有大筆款子寄回家來,彌補了他們的虧空。有幾年光景就這樣支撐過去。
這兄弟三個任意揮霍,錢不夠用了,就向人借債,唯一的指望是從英國方面來的接濟。可是誰想忽然之間英國國王和王子失和,兵刃相見,全國分裂為二,有的效忠老王,有的依附王子,那些押給阿萊桑德洛的貴族的城堡采地全被占領,阿萊桑德洛的財源因此完全斷絕了。他一心巴望有一天國王和王子能夠議和,那么他就可以收回本金和利息,不受損失,所以還是留在英國不走。那在佛羅倫薩的三個兄弟卻還是揮霍如故,債臺越筑越高。
幾年過去,兄弟三個白白盼望著英國方面的接濟;他們不但已經信用掃地,而且因為拖欠不還,給債主們逮捕起來了。他們的家產全都充公,也不夠償還債務;債主還要追索余欠,因此給下在牢獄里。他們的妻子兒女,東分西散,十分悲慘,看來這一輩子再也沒有出頭的日子了。
再說阿萊桑德洛在英國觀望了幾年,一心巴望時局太平,后來看看沒有希望,覺得再耽擱下去,只怕連性命都不保,就決定回意大利。他獨自一人踏上了歸途;也是事有湊巧,路過布魯日[6]時,正有一位穿白僧衣的青年院長,恰巧也在這時率領眾人出城。只見一大隊修士、無數仆從,以及一輛大貨車,走在他頭里;在他后面,有兩個上了年紀的爵士騎馬隨行。阿萊桑德洛認得這兩個爵士就是國王的親屬,過去向他們打了招呼;他們當下歡迎他一路同行。
在一起趕路的當兒,他輕聲問他們,帶著這許多隨從、騎著馬走在前面的那些教士是誰,他們正要到哪里去。其中有一個爵士回答道:
“那騎馬前行的青年是我們的一個親戚,新近被任命為英國一個最大的修道院的院長;只是他年紀太輕,按照規章,還不能擔任這樣重要的職位;所以我們陪同他到羅馬去,請求教皇特予通融,恩準他的任命——不過這回事千萬不能跟旁人提起?!?/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