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不該舉行的聚會(3)
- 卡拉馬佐夫兄弟(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735字
- 2018-05-11 10:10:37
“我也不知道是哪位。我不知道,不清楚。我上當(dāng)了,是別人說的。我聽到了,知道是誰說的嗎?就是這位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米烏索夫,剛才他還為狄德羅發(fā)火來著,這件事就是他告訴我的。”
“我從來沒有對你講過這件事,我向來不跟您說話,根本不交談。”
“不錯,您沒有對我講過;但您是當(dāng)著一群人講的,我就在這群人中間,那是大前年的事。我之所以舊事重提,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是因為您講的這個滑稽的故事動搖了我的信仰。這一點您并不知道,并不了解,可我回到家中信仰發(fā)生了動搖,而且從那以后便每況愈下。是的,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由于您的緣故,一個人墮落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這可不是狄德羅!”
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激昂慷慨地越說越來勁兒,其實人人都十分清楚,他又在演戲。但米烏索夫到底還是被刺著了,刺得很痛。
“一派胡言,全是胡言亂語,”他嘟噥道。“也許我在某個時候確實說過……只是沒有對您說過。這也是別人告訴我的。我在巴黎聽一個法國人說,那是我國教堂里晨禱時從《圣徒言行錄》中向教徒宣讀的……這位法國人很有學(xué)問,他專門研究過俄國的統(tǒng)計資料……在俄國住過很長時間……。我自己沒讀過《圣徒言行錄》……也不會去讀……。人們在餐桌上海闊天空什么都談……。當(dāng)時我們正在進(jìn)餐……”
“是啊,當(dāng)時您在用餐,可我卻失去了信仰!”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還在挑逗。
“您的信仰與我什么相干!”米烏索夫本想大喝一聲,但在倏忽之間克制住了自己,只是輕蔑地說:“您真是碰到什么就把什么弄臟。”
長老突然離座起身。
“請原諒,我要暫時離開諸位幾分鐘,”他向所有的客人說,“有人在你們之前就已經(jīng)來了,一直在那里等我。至于您,還是不要說謊吧,”臨了還向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補上一句,說時臉上的神情倒是挺高興的。
他從修室里走出來,阿遼沙和另一名見習(xí)修士趕緊跟上,以便攙扶他下臺階。阿遼沙緊張得簡直氣也喘不過來,他慶幸能夠離開,但也慶幸長老非但沒有見怪,而且還顯得挺高興的樣子。長老向回廊走去,準(zhǔn)備為在那兒等他的人們祝福。但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還是在門口把他叫住了。
“最最有福的人哪!”他聲情激越地喊道。“請允許我再一次吻您的手!不,跟您還是可以談?wù)劦模梢韵嗵幍模∧詾槲铱偸沁@樣說謊和扮演小丑的嗎?實話對您說吧,剛才我一直在演戲,那是故意試試您。我一直在對您進(jìn)行試探:能不能跟您相處?以您的尊嚴(yán)是否容得下我的謙卑?現(xiàn)在我要給您頒發(fā)及格證書:跟您是可以相處的!從現(xiàn)在開始我要保持沉默,一直不開口。我回去坐在椅子上,不說話。彼得·亞歷山德羅維奇,現(xiàn)在輪到您說了,這兒留下的人中間您是唱主角的……可以唱十分鐘。”
三 信女
臺階下面靠圍墻外側(cè)搭建的回廊旁邊,麇集著約莫二十個信徒,全是女的,大都屬勞苦百姓。她們被告知,說長老終于要來了,所以她們聚集在廊邊等候。女地主霍赫拉科娃母女倆也走到回廊上,她們也來求見長老,不過是在專門招待有身份的女賓的房間里等候。母親霍赫拉科娃太太是位富有的女士,衣著總是高雅有致,還相當(dāng)年輕,相貌很不俗,有幾分憔悴,一雙很有生氣的眼睛幾乎是全黑的。她頂多不過三十三歲,卻已經(jīng)寡居五年。她那十四歲的女兒下肢癱瘓。可憐的少女已經(jīng)半年不能走路,由別人用一輛長長的躺式輪椅推行代步。姑娘有一張俊俏的臉蛋,只是因病而略顯得消瘦,但很精神。她那雙睫毛很長的深色大眼睛閃耀著調(diào)皮的神情。母親從春天起就打算帶她到國外去,但夏季因處理田產(chǎn)莊園的事務(wù)耽擱了時日。她們在我們的小城逗留都快一個星期了,主要是辦事,不是進(jìn)香,但三天前已經(jīng)拜謁過長老。現(xiàn)在她們忽然又來了,雖然明知長老幾乎已不能接見任何人,可是這母女倆苦苦懇求給予她們再次“一睹神醫(yī)風(fēng)采的榮幸”。
在等候長老出來時,母親坐在女兒輪椅旁的一把椅子上,與她相距兩步站著非本地修道院的一名老修士,來自遙遠(yuǎn)的北方一座鮮為人知的修道院。他也想得到長老的祝福。
但是,長老在回廊上剛一露面,首先就直接走到平民那里。人群擠向連接低矮的回廊與平地的三級臺階。長老站在上面一級臺階上,套上圣帶,開始為向他這邊擠過來的婦女們祝福。有人拉住一個“鬼號婆娘”的兩只手把她拖到長老跟前。她一見長老,就突然打起嗝來,同時發(fā)出莫名其妙的尖叫,全身扭曲哆嗦,好像在發(fā)臨產(chǎn)時的抽風(fēng)病。長老把圣帶按在她頭上,為她念了一段簡短的祈禱文,病人馬上停止號叫,安生了。我不知道現(xiàn)在的情形怎樣,但我幼年時經(jīng)常在鄉(xiāng)下和修道院里看見、聽到這些狂號亂叫的女人。別人把她們拉去做禮拜,她們不是尖叫,便是像狗一樣狂吠,聲震整個教堂;可是當(dāng)圣餐給端了出來,別人把她們拉過去領(lǐng)圣餐時,“魔鬼附身”會立刻停止,病人照例能安生若干時間。我小時候?qū)@種現(xiàn)象感到非常震驚和詫異。但當(dāng)時我聽某些地主說,特別是聽城里的老師對我的疑問回答說,這都是假裝的,為的是可以不干活,并且說采取必要的嚴(yán)厲手段肯定能根治這種現(xiàn)象。他們還援引種種趣聞軼事作為自己觀點的佐證。但后來我很驚訝地從一些醫(yī)學(xué)專家那兒了解到,根本不存在任何做假的問題,這是一種可怕的婦女病,好像多見于我們俄國,它表明我國農(nóng)村婦女的命運是多么悲慘。這種病的起因是:在缺醫(yī)少藥的條件下用土法熬過難產(chǎn),產(chǎn)后又過早地干重活;此外,對于無處宣泄的悲苦、丈夫的毆打等等,也有些婦女始終不能像大多數(shù)同命人那樣逆來順受。可是大叫大鬧、撒潑打滾的女人只要給帶到圣餐前便霍然而愈——對這種奇怪的現(xiàn)象,過去人家總是向我解釋說那是假裝的,更有人簡直把它說成是“教權(quán)派”在故弄玄虛;其實,這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很可能也是十分自然的。把患者拖去領(lǐng)圣餐的其他女人,更主要的是患者本人,如同相信顛撲不破的真理一般完全相信:只要患者被帶到圣餐前按下頭去湊近圣餐,附在患者身上作祟的魔鬼一定受不了。正因為如此,對于一個神經(jīng)質(zhì)的、當(dāng)然也是屬于病態(tài)心理的女人來說,在圣餐前被按倒的一剎那,她的全身機(jī)制必然受到震撼,這種震撼是由期待顯圣除病的奇跡以及絕對相信奇跡會出現(xiàn)的心理引起的。于是奇跡出現(xiàn)了,雖然只管用一會兒工夫。
此刻的情形正是這樣。長老剛把圣帶蓋在患者頭上,奇跡就出現(xiàn)了。
許多擠在他跟前的婦女在這霎時間的效果影響下,因感動和欣喜而熱淚紛紛;另一些女人爭先恐后地?fù)砩锨叭ィ呐挛且幌滤囊路呇匾彩呛玫模贿€有一些則像唱歌似的哭喊著。
長老為她們一一祝福,跟某些人還交談幾句。那個“鬼號婆娘”他認(rèn)識,她是從不遠(yuǎn)的一個村子里給帶來的,離修道院不過六里(約六點四公里)[12]地,以前也曾來過。
“這一位可是遠(yuǎn)道而來的!”他指著一個還完全算不上年老、卻干癟得只剩皮包骨的女人說。那女人的臉不是一般的曬黑,而是徹底變黑,她跪倒在地,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長老。她的眼睛里有一股狂亂的邪氣。
“老遠(yuǎn)來的,老爺子,老遠(yuǎn)來的,離這兒有三百里(約三百公里)地。老遠(yuǎn)哪,神父,老遠(yuǎn)哪!”那女人拉長聲調(diào)說,腦袋不緊不慢地左右搖晃,手掌托著一邊腮幫子。她說話像是在哭親人。
老百姓的悲痛有長期積在心中默默忍受的;它深沉內(nèi)向,無聲無息。但也有向外宣泄的悲痛;它會以眼淚的形式迸發(fā)出來,從那一刻起便轉(zhuǎn)為連帶哀訴的號哭。這種悲痛尤其多見于女人。但它并不比無言的悲傷好受些。號哭只能痛快于一時,其代價則是進(jìn)一步刺激和撕裂心中的創(chuàng)傷。這樣的悲痛甚至不愿別人給予安慰,它自知無法解脫,索性以痛攻痛。號哭只是一種不斷刺激創(chuàng)傷的需要。
“想必是在城里做營生吧?”長老繼續(xù)垂問,一邊好奇地打量著那個女人。
“我們是城里人,神父,城里人;論出身是農(nóng)民,可是住在城里。我是專為瞅您來的,神父。我們聽人家說您來著,神父,說您來著。我的兒子沒養(yǎng)大就死了,我把他埋了以后,便出門燒香求神。我去過三座修道院,那兒都指點我說:娜斯塔秀什卡,上這兒來吧,就是說,讓我來找您,親愛的,來找您。我就來了,昨天做了站立禮拜,今天瞅您來啦。”
“你為什么哭?”
“心疼兒子啊,老爺子,他都快三歲了,只差三個月就滿三歲了。我為兒子傷心,神父,為兒子。那是剩下的最后一個兒子,我跟尼基圖什卡有過四個孩子,可我們家留不住孩子,好人哪,留不住哇。頭仨我埋了,倒也不怎么心疼他們,可這最后一個我埋了以后老是忘不了。他就像站在我前面似的,總不走開。把我的心都熬干了。我瞅著他的小睡衣、小襯衫、小靴子,忍不住放聲大哭。我把他留下的東西一件件全都擺出來,瞅著瞅著,就哭起來了。我對我的丈夫尼基圖什卡說:當(dāng)家的,你讓我出去燒燒香、求求上帝吧。他是個馬車夫,我們不窮,神父,不窮,我們趕自己的馬車載客,馬是自己的,車也是自己的。可如今我們還要它干嗎?我不在家,我的尼基圖什卡就整天喝酒。我知道他一定會的,過去也是這樣:我只要一轉(zhuǎn)身,他就管不住自己。而如今我壓根兒不去想他。我離家已經(jīng)兩個多月。我把他忘了,我什么都忘了,也不想記起來;往后我跟他還有什么奔頭?我跟他算是完了,我所有的親人都完了。如今我也不想瞅瞅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產(chǎn),反正我是什么也瞅不見的了!”
“聽著,大嫂,”長老說,“古時候有位大圣人,一天在寺院里看見一個像你這樣做母親的在哭,因為她唯一的小孩也被上帝召去了。大圣人對她說:‘莫非你不知道,這些小孩在上帝的寶座前面膽兒有多大?天國里甚至沒有誰比他們的膽兒更大的。他們對上帝說:“主啊,你把生命賜給了我們,可是我們剛睜眼看到生命,你又把它從我們身上拿回去了。”他們就是不怕,硬是向主請求,于是上帝立刻賜給他們天使頭銜。所以,’大圣人說,‘你做母親的該高興才是,不要哭泣,你的孩子此刻也在上帝身邊位列天使。’古時候圣人對失去孩子而哭泣的母親就是這么說的。他是一位大圣人,決不會對她說假話。所以,你也要明白,大嫂,你的孩子此刻一定也在上帝的寶座前,又高興又快活,并且在為你向上帝祈禱。所以我勸你也要這樣:在哭泣的同時應(yīng)當(dāng)高興。”
那女人手托腮頰,低首垂目聽長老說完。她發(fā)出一聲深沉的嘆息。
“尼基圖什卡也是這樣安慰我的,跟您的話一個樣。他說:‘你這個糊涂娘們,你哭什么呀?咱們的兒子這會兒定然在上帝身邊跟天使們一起唱詩呢。’他對我是這么說,可我瞅見他自己也在哭,跟我一樣在哭。我說:‘我知道,尼基圖什卡,除了在上帝身邊,他還能在哪兒?只不過眼下這兒沒有他,尼基圖什卡,他不跟咱們在一起,不再像以前那樣坐在咱們身旁!’但愿能讓我再瞅他一回,哪怕只瞅那么一眼,我不向他走過去,不吭一聲,我躲在角落里,只要瞅那么一小會兒,聽一聽他的聲音,以前他在院子里玩兒,會自己走到家門口,扯起他的小嗓門兒叫喚:‘媽媽,你在哪兒?’但愿能讓我再聽他在屋子里走一回,只要再聽一回他的腳步聲,篤,篤!我記得他時常沖我跑過來,一邊嚷一邊笑,不知有多少回!我只要聽到他的腳步聲,一聽就知道!可是他沒了,老爺子,沒了,我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這是他的小腰帶,可是他——沒了,我再也見不著他,再也聽不到他的聲音了!……”
她從懷里抽出兒子的鑲金銀絲絳的小腰帶,才對它一看,馬上抽噎著哆嗦起來,并用手遮住眼睛,可是眼淚卻如泉水一下子從她的指縫中往外迸涌。
“這就像《圣經(jīng)》上記載的,”長老說,“古代的‘拉結(jié)哭她的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13]你們做母親的在世上注定就是這樣的命。不必尋找安慰,你需要的不是安慰,還是不要尋找安慰,哭吧,只是每當(dāng)你哭的時候,一定得想起你的兒子是上帝的天使中的一個,他正從天上向你遙望并且看見了你,瞧著你的眼淚很是高興,還讓上帝看你流淚。你這種偉大的母親的哭泣還會持續(xù)很久,但最終將化為心平氣和的喜悅,你的眼淚將不再是苦的,而只是慈祥和藹的熱淚,能拯救心靈免于罪過并且得到凈化。至于你的孩子,我要為他做安魂祈禱。他叫什么名字?”
“叫阿列克塞,老爺子。”
“名字很可愛。是依圣徒阿列克塞取的吧?”
“對,老爺子,對,正是依圣徒阿列克塞取的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