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米嘉(2)
- 卡拉馬佐夫兄弟(下)(譯文名著精選)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4795字
- 2018-05-10 17:48:44
老頭兒稍加考慮后,命小廝把來客引進(jìn)正廳,同時打發(fā)老媽子下樓去吩咐小兒子立即上樓來見他。這個小兒子二話不說立刻來到,他身高十二寸(即俄尺二尺十二寸,約合一米九五),力大無窮,臉刮得光光的,著裝是西式的(老薩姆索諾夫自己則穿大褂,蓄胡須)。全家人在老爺子面前個個俯首帖耳,唯命是從。老頭兒把這個彪形大漢叫來倒不是因為怕上尉,他本人絕非鼠輩,只是以防萬一,出了事也好有個證人。他由兒子和小廝攙扶著,終于步履蹣跚地走出臥房來到正廳。有理由料想,他也感到相當(dāng)程度的好奇。米嘉在那里等候接見的正廳是個極大的房間,氣氛陰森,給人以壓抑的感覺,有上下兩排窗戶,有敞廊,墻壁是仿大理石的,三掛車料玻璃大吊燈用套子罩了起來。
米嘉坐在門口一把小椅子上,焦急地等待決定自己的命運。當(dāng)老頭兒出現(xiàn)在距米嘉坐的椅子足有二十米的對面門口時,米嘉立刻站起來,邁著堅定的軍人大步迎上前去。米嘉的衣著相當(dāng)體面,常禮服的紐扣一一扣好,圓頂禮帽拿在戴黑手套的手中,跟三天前在修道院長老住處與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以及兩個弟弟等人共商家事那回一模一樣。老薩姆索諾夫莊矜嚴(yán)肅地站著等他,米嘉一下子感覺到,在他走過去的這段時間內(nèi),老頭兒已把他從頭到腳打量夠了。庫茲馬·庫茲米奇近來浮腫得厲害的臉也使米嘉震驚:本來就很厚的下嘴唇現(xiàn)在簡直像一張餅耷拉著。老頭兒神態(tài)凝重地向客人默默行禮,示意他坐在沙發(fā)旁一把扶手椅上,自己則扶住兒子的手臂發(fā)出痛苦的呼哧聲,慢慢地在米嘉對面的沙發(fā)上落座。米嘉看到他重病在身行動如此費勁,心中頓時感到后悔和不好意思,在被他驚動的這樣一位大人物面前,此刻只覺得自己微不足道。
“先生,您找我有什么事?”老頭兒坐定后終于開口了,他一字一頓說得很慢,雖然繃著臉,卻不失禮。
米嘉打了個寒顫,剛想站起來,但又坐下。接著他開始申明來意,說得很響、很快,頗有點神經(jīng)質(zhì),還輔以手勢,確實像在作孤注一擲。顯然,這是一個陷于山窮水盡的絕境中人在尋找最后的出路,如果找不到,馬上就不想活了。老薩姆索諾夫想必在剎那間全明白了,不過他仍不動聲色,神情冷漠,猶如一座雕像。
“最尊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您想必不止一次聽說過我和家父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卡拉馬佐夫的沖突,他竊取了我在生母去世后應(yīng)該繼承的遺產(chǎn)……這事已在全城傳得沸沸揚揚……因為本地居民把任何無足輕重的小事都會傳得沸沸揚揚……。此外,您也可能聽格露莘卡……請原諒,聽阿格拉菲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聽我十分尊崇、十分敬重的阿格拉菲娜·亞歷山德羅芙娜說起過……”
米嘉如此開始說,但開始不久便頓住了。這里就不逐字逐句照搬他的全部原話,只加以概述如下——
還在三個月以前,米嘉特特地(他說的正是“特特地”,而不是“特地”)去省城向一位律師作過咨詢,“那是一位名律師巴維爾·巴甫洛維奇·柯爾涅普洛多夫,您一定聽說過吧,庫茲馬·庫茲米奇?腦子特別發(fā)達(dá),簡直有治國大才……他也知道您……對您評價極高……”米嘉再次頓住。但多次停頓并沒有把他擋住,他馬上就把說不利落的地方跳過去,一路往下述說。這位柯爾涅普洛多夫經(jīng)過詳細(xì)詢問,認(rèn)真查閱了米嘉所能提供的各種文件(談到文件時米嘉含糊其辭,好像特別匆忙),然后表示,切爾馬什尼亞村的所有權(quán)應(yīng)由米嘉作為他母親的遺產(chǎn)加以繼承,此事的確可以提起訴訟,從而狠狠打擊那個太不像話的父親……“因為并非所有的門都已關(guān)死,吃法律飯的知道哪兒有空子可鉆”。總而言之,有希望從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那里再得到六千甚至七千盧布,因為切爾馬什尼亞的價值說什么也不該少于兩萬五,不,肯定超過兩萬八,“三萬,不止三萬,庫茲馬·庫茲米奇,可是,您想想,我從這個狠心人那里拿到的還不足一萬七!……當(dāng)初因為不懂法律,我也就自認(rèn)晦氣;可是來到這里以后,我竟遭對方反訴而挨了一悶棍(說到這里,米嘉的敘述又發(fā)生含混和紊亂,他馬上又把這一節(jié)跳過去)。
“最尊貴的庫茲馬·庫茲米奇,不知您是否愿意接受我可以向這個惡魔追回的一切權(quán)利,而您只消給我三千……。您絕對不可能吃虧,這一點我以人格向您擔(dān)保;恰恰相反,您非但不會損失三千,還能賺進(jìn)六七千……。而主要的一點是,這事最好今天就解決。
“我可以請公證人辦手續(xù),或者您愛怎么辦都行……。總之,我什么都豁出去了,我可以把您所要的文件全部拿出來,我會在任何契約上簽字……我們馬上可以辦完手續(xù),如果可能的話,只要有可能,今天上午就辦……。對您來說這三千盧布算不了什么……這個小城里誰的資產(chǎn)能跟您相比?……而這樣一來,您卻救了我免于……總而言之,您等于救了我這條窮性命,以便去完成一項值得崇敬的事業(yè),可以說是極其高尚的事業(yè)……因為我對一位女士懷有十分崇敬的感情,這位女士您非常熟悉,而且得到您慈父般的關(guān)懷。如果不是慈父般的關(guān)懷,我是不會到這里來的。不妨說這是一場三人圍繞一個目標(biāo)的角逐,因為命運實在是極可怕的東西,庫茲馬·庫茲米奇!殘酷的現(xiàn)實,庫茲馬·庫茲米奇,殘酷的現(xiàn)實!由于您早就應(yīng)該排除在外,剩下的只有兩顆腦袋要發(fā)生碰撞,也許我笨口拙舌,用詞不當(dāng),但我不是文學(xué)家!就是說,一顆是我的,另一顆是那個惡魔的。請您選擇吧:成全我還是成全惡魔?現(xiàn)在三個人的命運、兩個人的禍福全握在您一人之手……。對不起,我有點語無倫次,但您能明白……我從您可敬的眼神中看得出,您已經(jīng)明白……。要是您還不明白,我今天就死,完了!”
米嘉用“完了”二字結(jié)束他這番荒唐的話,并且從座位上跳起來,等候?qū)Ψ骄退@個愚蠢的建議作出答復(fù)。末了那句話剛一出口,他馬上就絕望地感覺到事情全砸了,最糟糕的是,他說了一大堆可怕的廢話。
“奇怪,來這兒的路上似乎一切都很好,可現(xiàn)在搞成這樣!”這個念頭在他絕望的腦袋里倏地一閃。
剛才他說話的時候,老頭兒始終一動不動地坐著,用冰冷的目光注視著他。庫茲馬·庫茲米奇讓米嘉等了大約一分鐘,這才以斬釘截鐵、令人心寒的語調(diào)說:
“很抱歉,這樣的買賣我們不干。”
米嘉頓時覺得自己兩腿發(fā)軟。
“現(xiàn)在我該怎么辦呢,庫茲馬·庫茲米奇,”他面帶蒼白的苦笑囁嚅道。“這下我完了,您說是不是?”
“很抱歉……”
米嘉還站在那里,目不轉(zhuǎn)睛地凝視著對方,忽然發(fā)現(xiàn)老頭兒臉上有了動靜。他打了個寒戰(zhàn)。
“是這么回事,先生,這樣的生意對于我們不合適,”老頭兒慢吞吞地說,“跑法院,請律師,誰受得了?您要是愿意,倒是有這么個人,您可以去找他……”
“我的上帝!這個人是誰?……您真是我的救命恩人,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嘉一下子激動得哩哩啰啰口齒不清。
“這人不是本地居民,眼下他也不在此地。他是個農(nóng)民,做木材生意,都叫他里亞加維[1]。他要向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買您所說的切爾馬什尼亞矮樹林的木材,兩人討價還價已經(jīng)有一年了,聽說他們在價格上談不攏。恰巧目前他又來了,住在伊林斯科耶的神父家里,距離沃洛維亞驛站大約十二里地,那里有一個伊林斯科耶鎮(zhèn)。他曾往我這兒寫信談這件事,就是為矮樹林的問題向我征求意見。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自己也想去找他。您要是能趕在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前頭,向里亞加維提出剛才對我說的建議,他也許會……”
“絕妙的主意!”米嘉欣喜若狂地打斷他的話。“這個人再合適不過了,對于他是求之不得的事情!他要買,人家要價很高,現(xiàn)在把這片土地的產(chǎn)權(quán)文件送到他手里,哈哈!”
米嘉突然發(fā)出一陣短促而不自然的大笑,完全出人意料,甚至把老薩姆索諾夫嚇得腦袋顫動了一下。
“真不知道該怎樣感謝您,庫茲馬·庫茲米奇,”米嘉心中的熱情都快沸騰了。
“只是區(qū)區(qū)小事,”薩姆索諾夫頷首道。
“您不知道,您真的救了我,噢,有一種預(yù)感指點我到府上來找您……。現(xiàn)在我立刻去找那位神父!”
“不足掛齒。”
“我得飛快趕去。我太不顧及您的健康了。您的好心我沒齒不忘。我作為一個俄羅斯人向您說這話,庫茲馬·庫茲米奇,一個真正的俄羅斯人!”
“言重了。”
米嘉抓住老頭兒的一只手,本想使勁搖撼,然而對方眼睛里似乎現(xiàn)出某種不友好的神色。米嘉把手縮了回來,但旋即責(zé)怪自己多疑。
“他一定是累了……”這個想法在米嘉頭腦里一閃。
“為了她!為了她,庫茲馬·庫茲米奇!您能夠理解,我這全是為了她!”他猛地吼叫起來,聲震整個大廳,然后鞠了一躬,遽然轉(zhuǎn)過身子,跟剛才一樣大步流星向出口走去,頭也不回。他喜不自勝。
“事情本來已經(jīng)毫無希望,不料吉人自有天相,”他忖道。“這老頭兒無比尊貴,多氣派!既然這樣一位大商賈指點了這條路,那么……那么毫無疑問是一條成功之路。我得飛身前往。夜里就回來,夜里一定回來,反正這盤棋是贏定了。難道這老頭兒還能耍我?”米嘉在回自己寓所的路上猶自激動不已,他的腦袋瓜兒當(dāng)然想象不出別的什么名堂來,也就是說:要么這是金玉良言(說這話的可是一位大商賈,稱得上是識途老馬,而且對那個里亞加維——好奇怪的姓氏!——又很了解);要么老頭兒在耍他!
非常不幸,這后一種猜測才是唯一正確的。事后,那是在慘劇發(fā)生后過了很久,老薩姆索諾夫有一次自己笑呵呵地承認(rèn),當(dāng)時他耍了那個“大尉”。這是一個刻毒、冷酷的人,慣用惡作劇來發(fā)泄他病態(tài)的反感。或許是看到大尉那副興沖沖的樣子;或許是這個愚蠢的“敗家子”太自信了,認(rèn)為他薩姆索諾夫會中計上鉤,接受如此天方夜譚式的“計劃”;或許是這個“愣頭青”為了格露莘卡,帶著一個餿主意來找他誆錢,攪動了老頭兒的醋勁——我不知道當(dāng)時究竟是哪種因素刺激了他。但是,當(dāng)米嘉站在他面前,覺得自己兩腿發(fā)軟,毫無意義地哀嘆這下全完了的時候,正是在那一瞬間,老頭兒憋著無限的憤懣瞥了他一眼,想到要耍他一把。米嘉走后,因窩火而臉色煞白的庫茲馬·庫茲米奇吩咐兒子下達(dá)他的命令:今后不準(zhǔn)這個窮光蛋登門,連院子里也不許他進(jìn)來,否則……
他沒有說出“否則”后面的話,但即便看慣他發(fā)怒的兒子也不寒而栗。在此后的整整一小時內(nèi),老頭兒氣得甚至全身發(fā)抖,傍晚時情況更加不妙,便打發(fā)人去請醫(yī)生。
注釋:
[1](俄語)獵狗。
二 里亞加維
且說米嘉現(xiàn)在正是需要“快馬加鞭”的時候,可是雇馬車的錢卻一個戈比也沒有,不,確切地說,有兩枚每枚二十戈比的硬幣,這便是全部財產(chǎn),這便是優(yōu)哉游哉這么多年之后剩下的一切!但他家里還有一塊早已不走的老式銀表。他把表拿到在市場上開設(shè)一家小鋪子的猶太鐘表匠那兒去。那個猶太人出價六盧布把它買下。
“我還不指望賣這個價呢!”米嘉喜出望外(他還沉浸在狂喜之中),拿了六盧布就跑回家去。在家里他向房東借了三盧布,房東家很樂意地把僅有的一點錢都掏給他,因為他們太喜歡他了。米嘉興奮之余當(dāng)即向他們透露,他的命運今天就將決定,還把剛才向薩姆索諾夫提出的“計劃”幾乎全都告訴他們(敘述的方式自然是極其倉促的),然后又談到薩姆索諾夫幫他出的主意、他自己對未來所抱的希望等等。過去他也把許多秘密告訴房東一家,因此他們把他當(dāng)做自家人,而不是當(dāng)做端架子的大爺看待。如此湊了九盧布,米嘉派人去雇馬車把他送往沃洛維亞驛站。這樣一來,這一事實便被人記住并得到確認(rèn):在出事的前一天中午,米嘉身無分文,為了弄到錢,他變賣了一塊表,向房東借了三盧布,上述情節(jié)均有證人。
在此筆者先指出這一事實,至于我這樣做的用意何在,以后當(dāng)見分曉。
在趕奔沃洛維亞驛站的途中,米嘉雖因預(yù)感到“一切都將迎刃而解”而喜形于色,卻還是提心吊膽:他離開后格露莘卡會怎么樣?她會不會偏偏在今天最后決定去見費堯多爾·巴甫洛維奇?正因為如此,米嘉離城前沒有告訴她,而且叮囑房東,不論何人來找他,千萬不可泄露他的去向。
“今晚一定得趕回來,非回來不可,”他在馬車?yán)镱嶔さ耐瑫r再三對自己說,“恐怕只得把這個里亞加維帶回到這里來……辦這檔子事……”米嘉膽戰(zhàn)心驚地打著如意算盤,然而糟糕的是,這些夢想注定不可能按他的“計劃”成為現(xiàn)實。
首先,他從沃洛維亞驛站出發(fā)上鄉(xiāng)間小路已經(jīng)晚了。那段小路說是十二里,其實有十八里(大約十九公里)。其次,伊林斯科耶的神父不在家,到鄰村去了。當(dāng)米嘉仍坐那些已累得精疲力竭的馬拉的車在鄰村找到他時,差點兒天都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