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 遠大前程(譯文名著精選)
- (英)查理斯·狄更斯
- 4895字
- 2018-04-28 16:45:16
過了一兩天,我早上醒來,想到一個絕妙的主意。我認為我要變成一個不平凡的人,最好的辦法莫過于請畢蒂把她的一切知識都傳授給我。這么一想茅塞頓開,為了實現這個計劃,那天晚上到伍甫賽先生姑奶奶的夜校去上學,我便對畢蒂說,我很想要出人頭地,其中有個特別的緣故,暫且不必細說,只要她肯把她的全部知識都傳授給我,我就感激不盡了。畢蒂本是個最講情義的姑娘,馬上一口答應,而且不到五分鐘工夫,就開始履行自己的諾言了。
伍甫賽先生的姑奶奶的教育方案,也就是她的課程,大致可以歸結如下:先讓學生們自由活動——吃蘋果的吃蘋果,在別人領子里塞干草的盡管塞干草,到最后伍甫賽先生的姑奶奶把精神養足了,這才拿起一根樺木戒尺,踏著碎步,走到學生們跟前,不分青紅皂白地嚇唬一通。學生們以各種各樣嬉皮笑臉的方式接受訓誡之后,便排成隊,把一本破破爛爛的書稀里嘩啦地順次傳下去。書上有一張字母表、幾幅圖表、一些拼音練習——應該說,本來是有這些玩意兒的。書本一傳下去,伍甫賽先生的姑奶奶便進入昏昏欲睡的狀態——要不是由于瞌睡,就準是風濕癥發作了。于是學生們便開始以靴子為題大做文章,互比高下,目的無非是爭誰踩起誰的腳趾頭來可以踩得最痛。這一切可以稱之為腦力鍛煉,一直要鬧到畢蒂匆匆趕來,把三本殘破的《圣經》分配給他們。這三本書的模樣,仿佛是從什么木樁上亂砍下來的,印得又糟,比我后來見到的任何一本文學珍本都要模糊,沾滿了斑斑點點的墨水漬,書頁里夾著各色各樣給壓扁砸碎的昆蟲“標本”。有些性子倔強的學生往往還會和畢蒂扭打起來,給這一節課添了不少熱鬧。打完了,畢蒂便宣布今天從哪一頁讀起,她讀一句大家跟著讀一句——會讀的固然跟著讀,不會讀的也跟著讀,那一片七高八低的大合唱真叫嚇人。畢蒂領讀的聲調又高又尖,又沒個抑揚頓挫,誰都不曉得自己在讀些什么,也根本就不當它一回事。烏七八糟亂嚷了一陣,少不得會把伍甫賽先生的姑奶奶吵醒,于是她便跌跌撞撞地不定走到哪一個孩子身邊,拉拉那孩子的耳朵。耳朵一拉,便不言而喻是放學了,于是大家為慶賀學業猛進,尖起嗓子來高呼幾聲,奔出校門。憑良心說一句,要是哪個學生愿意拿石板、甚至鋼筆墨水(只要你有)來打發光陰,那也是決不會遭到禁止的,只可惜這種做學問的方式在冬季很難行得通,因為在那既兼作課堂、又兼作伍甫賽先生姑奶奶起坐室兼臥室的小雜貨店里,點的只是一支垂頭喪氣的蠟燭,又沒有一把剪燭花的剪刀,所以光線極其暗淡。
我覺得,在這種環境下,要想成為一個不平凡的人,實在很耗費光陰,不過我決定還是試一試。當天晚上,畢蒂就開始履行我們的特別協定,把她那份小價目表上綿糖一項的有關知識傳授了一些給我,又把她從報紙標題上摹寫下來的好大一個老式的英文字母D借給我拿回家去臨摹,我開頭還以為是個紐扣花式,后來她說明白了,我才知道是個什么玩意兒。
我們村里當然少不了有個酒店,喬有時候也少不了要上那邊去抽袋煙。那天傍晚,在放學回家的路上,我接到姐姐的嚴厲命令,要我務必到三船仙酒家去一趟,好歹要把喬帶回來,否則就要我好看。所以,這會兒我就向三船仙酒家走去。
三船仙酒家店堂里有一個柜臺,柜臺里面靠近門邊的墻壁上用白堊寫了一大篇欠賬賬目,長得驚人,照我看來,這一大筆欠賬是從來沒有人償付的。我從解事的時候起就看到了這些賬目,后來賬目日長夜大,比我的身個兒長得還要快。我們村里一帶本來多的是堊土,老鄉們大概都不肯錯過良機,務使物盡其用,讓白堊大顯其賒酒記賬的神通。
那是星期六晚上,只見店老板怒目橫眉望著那一大筆欠賬;好在我這次來是跟喬打交道,不是跟他打交道,因此只跟他說了聲晚上好,就走到過道那一頭的客廳里去了。客廳里生著一大爐旺火,喬正坐在那里抽煙,跟他在一起的還有伍甫賽先生和另外一位生客。喬像平常一樣招呼我:“喂,匹普,老朋友!”他這話一出口,那位生客便轉過臉來望著我。
生客是位帶有幾分神秘氣息的人物,我從來沒見過。頭側在一邊,一只眼睛半開半閉,似乎拿著一支無形的槍在瞄準。嘴里銜一根煙斗,一看見我就把煙斗從嘴里拿出來,目不轉睛地瞧著我,慢吞吞地吐完了煙,才向我點了點頭。我也向他點點頭,他于是又點了點頭,在他坐的那張高背長椅上騰出點地方來讓我坐。
可是我每次到這種公共場所,總是習慣坐在喬身邊,因此我說:“謝謝您,先生!對不起!”然后就在他對面的高背長椅上喬給我讓出的地方坐了下來。這位生客溜了喬一眼,見喬正瞧著別處,于是一等我坐定,便又對我點點頭,還擦了擦自己的腿——我覺得那擦腿的樣子真奇怪極了。
生客轉過臉去對喬說:“你剛才說,你是個鐵匠?”
喬說:“不錯,的確是這么說來著。”
“你愛喝什么酒?對不起,還沒請教過尊姓大名哩。”
喬報了姓名,那生客便稱名道姓起來:
“葛吉瑞先生,你喝什么酒?我來請客好不好?飯后喝一杯幫助幫助消化如何?”
喬說:“哪兒的話,不瞞您說,我喝酒都是自己付錢,不大習慣讓別人請客。”
生客說:“習慣?談不上,只此一遭,下不為例,何況又是星期六晚上。來,點酒吧,葛吉瑞先生。”
喬說:“盛情難卻,來杯朗姆吧。”
生客重復了一遍:“朗姆。還有一位先生也請發表高見。”
伍甫賽先生說:“朗姆。”
生客對酒店老板大聲說道:“三份朗姆!來三只杯子!”
喬把伍甫賽先生介紹給生客,說:“想您一定樂于認識認識這位先生。他是我們教堂里辦事的先生。”
生客瞇縫著眼睛瞧了我一眼,連忙應道:“噢嗬!就是沼地邊上墳地中央那座冷清清的教堂嗎?”
喬說:“正是。”
生客口銜煙斗,滿意地嗯了一聲,把兩條腿擱在他一人獨坐的高背長椅上。他頭上戴一頂闊邊旅行帽,帽檐兒掛了下來,帽子下面包一塊手絹,當作頭巾,把頭發給遮沒了。他眼睛望著爐火,我依稀看見他臉上掠過一絲狡猾的神氣,繼而又露出一副似笑非笑的表情。
“兩位先生,我對于這個地方并不熟悉,不過,靠近河邊一帶看樣子好像挺荒涼吧。”
喬說:“十處沼地就有九處是荒涼的。”
“當然,當然。在那一帶是不是常常可以見到什么吉卜賽人啊,走江湖的啊,流浪漢啊什么的?”
喬說:“沒有,逃犯倒是常有。可我們也不容易碰到。伍甫賽先生,你說是不是?”
伍甫賽先生對于當初那段狼狽的經歷可謂刻骨銘心,因此他雖然表示同意,口氣卻很冷淡。
生客問道:“看樣子你們還去追捕過逃犯咯?”
喬回答道:“去是去過一次,不過您知道,我們不是去抓逃犯;我們只是去看看熱鬧;我和伍甫賽先生,還有匹普,我們都去了。匹普,是不是?”
“是的,喬。”
那生客又瞧了我一眼——仍然瞇縫著眼睛,好像是故意拿他那支無形的槍瞄準著我似的;他說:“這孩子別看他瘦,將來可有出息。你管他叫什么?”
喬說:“他叫匹普。”
“教名就叫匹普嗎?”
“不,教名不叫匹普。”
“那么是姓匹普嘍?”
喬說:“也不是姓,不過和他的姓相近,他小時候把自己的姓念走了音,后來人家也就這樣將錯就錯叫慣了。”
“他是你的兒子嗎?”
喬“唔”了一聲,便沉吟起來;當然并不是因為這件事本身有什么煞費思索之處,而是因為一進了三船仙酒家,嘴里銜上一根煙斗,無論談東說西,總要帶上三分深思熟慮的風度。沉吟了一陣,才說:“唔——不是。哪里,他哪里是我的兒子。”
“那么是賊(侄)兒嘍?”
喬又顯出沉思的神氣說:“唔,不是——不,不騙您,他也不是我的賊兒。”
生客又問:“那他媽的到底是你什么人?”我覺得他這樣氣勢洶洶地追問,總未免過分了些。
伍甫賽先生在這個關節眼兒上插了進來;他這個人對于遠近百親無所不曉,何況職業使然,必須牢記一個男人不可以和哪些女的親戚成婚,因此便自告奮勇把我和喬的關系給那位生客解釋明白。伍甫賽先生插了嘴還不算,臨了還從《理查三世》里面引證了一大段狂嗥亂叫的臺詞,念得叫人聽了毛骨悚然;等他自以為費了這番唇舌已經足以解決問題,又找補一句道:“這正合了那位大詩人的話。”[16]
這里,我不妨作一點題外的說明;伍甫賽先生剛才提到我時,還在我頭上亂揉亂摸一陣,弄得我頭發都戳到了眼睛里,顯然是認為談到我就非得用手這么配合一下不可。我真想不明白,何以像他那樣身份的人到我們家里來做客,一遇到這種情況,總要叫我領受這樣的折磨,弄得我兩眼紅腫。現在回想起來,在我的童年時代,家里親友們不談起我則已,一談起則必然會伸出一只大手來,美其名曰撫愛我,其實是弄得我眼紅淚流。
這位生客自始至終什么人也不望一眼,只是望著我,那副神氣像是終于拿定了主意,非得開槍打死我不可似的。他自從罵了那句娘以后,就什么話也沒有說;等到三杯兌水朗姆酒端進來了,他果然向我開槍了,這一槍可真是希奇少有。
射來的不是舌彈,相反,他倒是演出了一幕啞劇,是毫不含糊地沖著我演的。他毫不含糊地對著我攪拌他那杯兌水朗姆酒,又毫不含糊地對著我品嘗他那杯兌水朗姆酒。又是攪動又是品嘗,放著酒店里給他的匙子不用,卻用一把銼來攪拌。
他的動作非常巧妙,別人都看不到那把銼,只有我看得到。拌好了酒,便把銼揩干,放進胸口衣袋里。我認出這就是喬的那把銼;一看到那把銼,就知道他認識我那個逃犯。我坐在那里瞪著他,好像著了魔一般。他卻忽然往椅背上一靠,不再理會我,而去大談其蘿卜。
我們村里每到星期六晚上,就洋溢著一股愉悅的氣氛,大家干完了一周的活兒,總得安安靜靜歇口氣、提提神,再干起活來也好更帶勁些,在這種氣氛的影響下,喬居然也敢在酒店里比平常多待上半小時。這半小時過了,兌水朗姆酒也喝光了,喬便起身告辭,拉著我的手就要走。
生客說:“葛吉瑞先生。請等一會兒,我想起我口袋里好像有一枚雪亮嶄新的先令,如果沒有丟掉的話,就給了這孩子吧。”
他掏出一把零錢,找出那一枚先令,用揉皺的紙包好,交給我說:“這是給你的!記好:是給你自己的!”
我向他道了謝,也不管什么禮貌不禮貌,只顧緊挨在喬身上,睜大了眼睛瞧著他。他向喬道了晚安,又跟伍甫賽先生道了晚安(伍甫賽先生也跟我們一塊兒出了酒店),對我卻不道晚安,只是用他那只瞄人的眼睛瞥了我一下——其實連瞥一眼也談不上,因為他根本把那只眼睛閉上了;不過,這真叫做:無限傳神處,盡在一閉中。
伍甫賽先生一出三船仙酒家就和我們分了手,喬一路上又老是張大了嘴,大口大口吸著空氣,像是為沖淡那喝下肚去的朗姆酒,因此一路趕回家去,我即使有興說話,恐怕也只好一個人自唱自和。何況我往日的那件過失、往日的那個老相識,如今突然露出形跡,弄得我心神恍惚,哪里還有心思想到別的事情上去。
回家一踏進廚房,正趕上姐姐沒有大發脾氣,喬一看這種機會千載難逢,便壯起膽子,把那枚亮晶晶的先令的來歷告訴了她。喬大嫂得意揚揚地說:“我擔保準是一枚假貨,世上哪里有這種好人,肯把真貨給一個孩子?拿來我瞧瞧。”
我打開紙包拿出先令,確是一枚刮刮叫的真貨!喬大嫂扔下先令,拿起紙包來一看,說:“這是什么?兩張一鎊的鈔票?”
絲毫不假,果真是兩張一鎊的鈔票,油膩膩黏答答的,好像跟郡里的許多牲口市場交情已經深得到了家似的。喬重又拿起帽子,帶了那兩鎊錢,要到三船仙酒家去歸還原主。喬一走,我就坐在平常坐的小凳上惘然若失地望著姐姐,我拿準那個人早就走遠了。
喬果然一轉眼工夫就趕回來了,說是那人早已走了,不過他已經在三船仙酒家留了言,把那兩張鈔票的事吩咐停當。于是姐姐拿了一張紙把鈔票包好封嚴,放在客廳里櫥頂上一把做擺飾用的茶壺里,用干玫瑰瓣掩好。那兩張鈔票放在那里,從此就像夢魘一樣壓在我的心頭,也不知壓了我多少個日日夜夜。
我那天晚上睡得很不好,因為老是想到那個拿無形的槍瞄著我的生客,老是想到我干下的那件卑劣的犯罪勾當——私通逃犯,那在我這個小人物說來本是件大事,而我居然都忘了。還有那把銼,也老是像個鬼影似的纏著我。那把銼居然在我萬萬料不到的時候重新出現,實在叫我害怕。最后我只得想一想下星期三要上郝薇香小姐家里去的事,這樣才算慢慢地睡著了。我在夢中果然看見那把銼從門里向我伸過來,還沒看清拿銼的是誰,我就大叫一聲驚醒了。
叫我怎么向她啟齒?難道說,
她的夫君將是她爸爸的弟弟,她的親叔叔?
或是謀殺了她兄弟和她叔伯的兇手?
我該用什么名義為你向她求婚,
才能合乎天理、法制,叫我既不丟臉,
而她的青春也甘愿為你動情?
所謂“狂嗥亂叫”,則為莎劇導演詞所無,而狄更斯這樣寫,則不外乎描述伍甫賽朗誦這段臺詞時的粗魯聲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