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書名: 遠大前程(譯文名著精選)作者名: (英)查理斯·狄更斯本章字數: 5351字更新時間: 2018-04-28 16:45:16
我一到家,姐姐就急于要打聽郝薇香小姐家里的種種情況,問了我一大堆問題。我答得不夠詳細,脖頸和后腰上馬上重重地挨了幾拳,腦袋給一把揪住,盡往廚房墻壁上撞,弄得我真是大失體面。
其實我心里有一種莫大的顧慮,唯恐別人聽不明白我的意思;我看,既是我有這種顧慮,換了別的孩子也未必就一點這樣的顧慮也沒有,因為我沒有理由把自己看做一個刁鉆古怪的怪物。弄明白了這個道理,也就可以理解我當時回答那許多問題為什么要吞吞吐吐了。我認為,要我講郝薇香小姐家里的事,如果我把親眼看見的種種情形繪影繪聲地說出來,人家是無法領會我的意思的。不光是這樣,我還認為,那樣一來,人家也就無法了解郝薇香小姐是怎么個人了;盡管我自己也完全不理解她,可是我總覺得,要是把她的形象原原本本端出來,供喬大嫂賞玩,那我就未免有點下流,有點無情無義了(更甭提把艾絲黛拉小姐也端出來了),因此,我能夠不說總是不說,我給揪住了腦袋往廚房墻壁上撞,就是為了這個緣故。
這還不算糟,最糟的還是那位氣焰不可一世的潘波趣老頭。他的好奇心可真了不得!為了要打聽我的所見所聞,竟在傍晚時分趕著自己的馬車氣咻咻地來了,要我一五一十地說給他聽。他的眼睛定了神,簡直像魚眼,嘴巴張得老大,淺黃色的頭發憋得根根倒豎,滿肚子鼓鼓囊囊的算題鼓搗得他那件背心乍起乍伏——我一看到這個討厭的家伙,便索性促狹一下,干脆來個守口如瓶。
潘波趣舅舅在火爐跟前的貴賓席上一坐定就開始發問:“喂,孩子,鎮上去了一趟怎么樣?”
我回答道:“很好,老爺子。”姐姐捏起拳頭在我面前一晃。
潘波趣先生說:“很好?很好兩字可回答不了問題。你倒說說看,孩子,這很好兩字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概腦門上沾上了白粉,就會使腦袋頑固不化。不管怎么說吧,反正剛才往墻上這么一撞,我腦門上沾了點白粉,我的腦袋便頑固得像鐵石一般。我思忖了一會,好像突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回答道:“很好就是很好唄。”
姐姐氣得大叫一聲,就要朝我撲過來——那時候喬正在打鐵間里忙著,還有誰來回護我呢!——幸虧潘波趣先生解勸道:“別忙!千萬不要發火。夫人,這孩子交給我來收拾,交給我來收拾吧。”說著就一把把我的頭扭過去向著他,好像要給我理發似的。他說:
“先來做個算題(好讓你把思路理理清楚):四十三個便士等于多少?”
我心里捉摸著:假使我回答“四百鎊”,不知后果如何?盤算下來覺得這樣回答沒有好處,便想盡可能回答得正確些,可是算來算去總有七八個便士沒有著落。于是潘波趣先生要我重新溫習便士先令折算法,從“十二便士等于一先令”算起,一直算到“四十便士等于三先令四便士”,然后得意揚揚地問我:“好!那么四十三便士等于多少呢?”似乎這一來就把我收拾好了。我想了半晌,回答道:“我不知道。”我看當時我給他惹得實在惱火,恐怕倒是不一定知道呢。
潘波趣先生大搖其頭,那樣子活像擰螺旋,仿佛要從我身上擰出個答案來似的。他又問我:“譬如說,四十三便士是不是等于七先令六便士三法尋呢?”
我說:“對!”雖然姐姐馬上打了我兩個耳光,可是我的回答掃了潘波趣先生打趣的興致,叫他頓時啞口無言,我還是感到十分得意。
不一會工夫,潘波趣先生興致又上來了,他叉起兩條胳膊,緊緊按在胸口,又重新大擰其螺旋。他問我:“孩子!郝薇香小姐究竟長得怎么樣?”
我說:“很高很黑。”
姐姐連忙問他:“舅舅,是這樣嗎?”
潘波趣先生眨眨眼睛,表示我沒說錯;我一看,馬上斷定他從來沒有見過郝薇香小姐,因為郝薇香小姐根本不是那樣一個人。
潘波趣先生還自鳴得意地說:“很好!”(“就得拿這種辦法來治他!夫人,我們總算沒有失敗吧?”)
喬大嫂回答:“那還用說嗎,舅舅!我巴不得你經常治治他,只有你最有辦法對付他。”
潘波趣先生又問我:“我說,孩子!你今天進去的時候,她在干什么來著?”
我回答道:“她坐在黑天鵝絨的馬車里。”
潘波趣先生和喬大嫂一聽這話,睜大眼睛四目相覷——其實這也難怪!——他們異口同聲地說:“坐在黑天鵝絨馬車里?”
我說:“是呀,還有位艾絲黛拉小姐,大概是她的侄女兒,用一只金盤子,把糕點和酒從馬車窗口里遞給她。我們吃糕點喝酒,每人都有個金盤子。我也爬上了馬車,站在車后吃,這是她吩咐我的。”
潘波趣先生又問:“還有別的人嗎?”
我說:“還有四條狗。”
“大狗還是小狗?”
我說:“大極了,四條狗都在一只銀簍子里搶小牛肉片吃。”
潘波趣先生和喬大嫂大驚失色,又一次睜大眼睛四目相覷。我簡直成了個十足的瘋子——這樣信口開河,無中生有,都是嚴刑逼供逼出來的——世界上只要有那么一句胡說八道的話,我哪一句不會說給他們聽!
姐姐問道:“老天爺呀,這輛馬車究竟擺在什么地方呢?”
我說:“擺在郝薇香小姐的臥房里。”他倆的眼睛又瞪得老大。“可是沒有套馬。”我一任自己胡思亂想,原想給這輛馬車套上四匹穿著豪華馬衣的駿馬,后來一想不對頭,便連忙加上這么一句話來彌補漏洞。
喬大嫂問:“舅舅,真有這種事嗎?這孩子說的是什么呀?”
潘波趣先生說:“聽我說,夫人。據我看,是一輛轎車。你知道,她是個想入非非的人——非常想入非非——想入非非到要在轎車里過日子。”
喬大嫂問:“你看見她在里面坐過嗎,舅舅?”
他這一回給逼得非說老實話不可了:“我一輩子也沒見過她,怎么會看到她坐在轎車里呢?我溜也沒溜過她一眼哩!”
“哎喲喲,舅舅!那你怎么跟她說話來著?”
潘波趣先生惱了,他說:“怎么,難道你還不知道,我每次上她那里去,總是讓人帶到她房門外邊,門開了一條縫,她就從門縫里跟我講話。這你總不見得不知道吧,夫人。這孩子呢,他是上那兒去玩的。孩子,你在那兒玩些什么來著?”
我說:“我們玩旗。”(請允許我聲明一聲:現在我一想起那一次說的許多謊話,自己也感到吃驚。)
姐姐接口道:“玩旗!”
我說:“是呀,艾絲黛拉揮一面藍旗,我揮一面紅旗,郝薇香小姐也從馬車窗口里揮一面綴滿了小金星的旗。揮過旗以后,大家又舞劍歡呼。”
姐姐說道:“舞劍!哪兒來的劍?”
我說:“從碗櫥里拿出來的,我看見碗櫥里還有手槍——有果醬——還有藥丸。房間里根本沒有陽光,完全靠蠟燭照明。”
潘波趣先生一本正經點了點頭說:“夫人,這倒是真的。的確是這么一回事,我親眼看見過。”于是他們兩個人都睜大眼睛看著我,我特意裝出一副十分惹眼的老實神氣,也睜大眼睛看著他們,又用右手揉著右邊的褲腿玩兒。
要是他們再問下去,我一定非得漏底不可;我甚至差點兒就要說出院子里有一只大氣球,幸虧當時我還有點三心二意,拿不定主意究竟是胡謅大氣球的奇觀妙景來得好,還是胡謅酒坊里有只大貔貅[15]來得好,否則早就脫口而出了。好在他們聽了我說的那些奇跡,百思不得其解,正忙于議論,我才算逃過了。一直到喬歇下活兒、走進來喝杯茶,他們兩個還在那里談得起勁。姐姐見他進來,連忙把我捏造的那些見聞講給他聽,這與其說是為了討他歡喜,倒不如說是為了調劑調劑她自己的腦子。
喬吃驚得不知所措,張大了他的藍眼睛,滴溜溜的朝廚房里四下打量,我看到他這副神氣,倒懊悔了起來;不過我只是為他而懊悔,坐在那里的那另外兩個才不在我眼里呢。我覺得自己實在是個小妖怪,不過我只是對喬抱著這種內疚的心情,也只能對喬產生這種感情,至于那另外兩個,盡管他們喋喋不休、爭短論長,說我認識了郝薇香小姐會如何如何,受到她的恩惠又會如何如何,那可不干我的事。他們都一口咬定郝薇香小組會“給我一些好處”,只是拿不準究竟會給我什么樣的好處。姐姐巴不得我得到“財產”。潘波趣先生卻覺得還不如給我一筆可觀的獎金,讓我去學個上等行當——譬如說,學個經營糧食種子的行當也好。后來喬提出了一個絕妙的想法,說是郝薇香小姐最多只會把那幾條搶小牛肉片吃的狗送一條給我,這一下可挨了他們兩個的大白眼。姐姐說:“你這個傻瓜講不出好話,有活兒還是干你的活兒去吧。”于是喬只得走開。
后來潘波趣先生走了,姐姐也洗碗盞去了,我便偷偷溜到喬的打鐵間里,在他那兒一直待到他收夜工,才對他說:“喬,趁著爐火還沒有熄滅,我有句話要和你說。”
喬把腳凳放到爐子跟前說:“匹普,你有話要說嗎?那就說吧。是什么事呀,匹普?”
我抓住他那只卷得高高的襯衫袖管,用大拇指和食指揉來擰去,說道:“你還記得郝薇香小姐家里的那些事兒嗎?”
喬說:“記得?記得可牢呢!多妙啊!”
“喬,真糟糕,我完全是信口胡扯。”
喬大吃一驚,身子向后一縮,說:“你在說什么,匹普?難道你剛才說的都是——”
“對啦,我就是這個意思,我剛才說的都是假的呀,喬。”
“不見得一句真話都沒有吧?”他看見我站在那里直搖頭,便又問道:“匹普,總不見得連黑天鵝龍(絨)的馬—車都沒有吧?至少狗總是有的嘍,匹普?”他簡直像勸我一樣:“唉,匹普,就是沒有小牛肉片,至少狗總是有的嘍?”
“沒有,喬。”
喬說:“至少一條狗總有吧?一條小狗總有嘍?說吧!”
“沒有,喬,連狗的影子都沒有。”
我無可奈何地盯住了喬,喬也大驚失色地盡瞧著我。“匹普,老朋友!這可不行啊,老朋友!哎喲!你這還了得?”
“喬,你看這糟糕不糟糕?”
喬嚷道:“糟糕?糟糕透啦!你中了什么邪魔啦?”
我放開了他的襯衫袖管,在他腳跟前的煤灰堆上坐下來,搭拉著腦袋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中了什么邪魔呢,喬。不過,要是你沒有教我把撲克牌里的‘奈夫’叫做‘賈克’,該有多好啊;要是我腳上的皮鞋不是這樣笨重,我的手不是這樣粗,該有多好啊!”
然后我就告訴喬說,我心里很不好受,卻又沒法向喬大嫂和潘波趣先生解釋,因為他們對我蠻不講理;又說起郝薇香小姐家里有一位驕氣逼人的漂亮的年輕小姐說我低三下四,是個尋常小子,我也知道自己很平凡,卻又希望自己不要那么平凡才好;我說,我剛才說那些謊話,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搞的,不過反正原因就在這里。
這真是一個玄妙的問題,至少對于喬和我來說,都覺得很不好對付。但是喬根本不用什么抽象玄妙的道理來解釋,這樣反而把問題解開了。
喬思索了一會兒,說道:“匹普,有一點反正是錯不了的,那就是,撒謊總是撒謊。不管這謊是怎么撒的,總是不撒才好。撒謊的老祖宗是撒旦,撒謊的結局就是變成魔鬼。以后可別再撒謊啦,匹普。你要想不平凡,可不能用這種辦法呀,老朋友。至于什么叫做平凡,我還是一鍋糊涂粥弄不明白。你有些方面已經很不平凡啦。你的個兒就小得很不平凡。你的學問也很不平凡哩。”
“沒有的事,喬,我既無知又呆笨。”
喬說:“哪兒的話,你昨兒晚上寫的那封信有多好!簡直像印出來似的!我看信也看得多了——嘿!都還是上等人寫的呢!——可是我敢賭咒,沒有一封寫得像印出來似的!”
“我還無知無識呢,喬。你太抬舉我了。是這樣嘛。”
喬說:“得啦,匹普,是這樣也好,不是這樣也好,我希望你總得先從平凡的學者做起,這樣你才能成為一個不平凡的學者!就拿做國王來說吧,國王要不是在做小王子的時代就一筆一畫從第一個字母學到最后一個字母,他能夠坐上王位,頭戴王冠,工工整整的寫出那一條條法令來嗎?”喬說到這里,意味深長地搖搖頭,接下去又說:“雖然我不能說我已經不折不扣地做到了,可是我知道應該怎么做。”
他這番話很有見解,使我看到了一些希望,鼓起了幾分勁頭。
喬若有所思地又繼續往下說:“干小行業又掙不起錢的平凡人,恐怕還是照舊結交平凡人的好,去跟不平凡的人玩兒有什么好呢——說到玩兒,我又想起了,你說的旗子,那大概總不會假吧?”
“哪里有什么旗子,喬。”
“(旗子也沒有一面,真叫我掃興啊,匹普。)有也罷,沒有也罷,這件事也不必多提了,要不然,你姐姐又要暴跳如雷了;這件事,也不能算是你故意撒謊。匹普,你聽著,我是真心把你當作朋友,才和你這樣說。只有真心朋友才肯和你說這種話。如果你不能順著直道正路做到不平凡,可千萬別為了要不平凡而去走邪門歪道。匹普,下次可別再說這些謊話了。活要活得規規矩矩,死要死得快快活活。”
“喬,你不生我的氣吧?”
“哪里,老朋友。不過你要記住,你這些謊話實在說得太大膽、太嚇唬人了——我說的是像小牛肉片和狗搶食那一類的事——我是你的真心朋友,為你好,我才勸你,匹普,等會兒你上樓去睡覺,要在床上好好想一想。老朋友,我就是這句話,下次可千萬千萬別再這樣啦。”
我走進自己的小臥房,做過禱告,雖說并沒忘記喬那番叮囑,可是只怪我年幼無知,腦子里亂作一團,不識好歹,因此在床上一躺下來就胡思亂想:要是艾絲黛拉見了喬,準會覺得區區一個鐵匠實在微不足道,準會笑他的皮鞋這么笨重,他的手這么粗。這樣想了好久,又想到喬和姐姐此時只能在廚房里坐坐,我自己上樓睡覺之前也只能待在廚房里,可是郝薇香小姐和艾絲黛拉卻決不會坐在廚房里消遣,她們的日常起居同我們這些凡俗的生活相比,可真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到迷迷糊糊入睡時,還在想我在郝薇香小姐家里“老是”如何如何;我在那里其實不過待了幾個小時,倒好像已經待過好幾個星期,好幾個月了;這其實不過是當天的事,倒好像已經成了舊歲往年的陳跡了。
對我來說,這一天是終生難忘的一天,因為這一天在我身上引起了巨大的變化。誰過上這樣的一天,也會終身難忘的。請諸位設身處地想一想吧,假使你們一生中也有這么一個不同尋常的日子,這一天會和平常過得多么兩樣啊!讀者諸君,請你們暫時放下書來想一想吧,人生的長鏈不論是金鑄的也好,鐵打的也好,荊棘編成的也好,花朵串起來的也好,要不是你自己在終身難忘的某一天動手去制作那第一環,你也就根本不會過上這樣的一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