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譯本序(2)
- 基督山伯爵(套裝上下冊)(譯文名著精選)
- (法)大仲馬
- 4607字
- 2018-05-04 10:54:52
從伊夫堡,大仲馬聯想到當年曾在這里關押過的鐵面人、薩德侯爵和法里亞神甫。法里亞神甫確有其人:他原是葡萄牙神甫,早年來到法國,曾投身法國大革命的戰斗。后來,他被以信仰空想社會主義的罪名,長期囚禁在伊夫堡的地牢里。他于一八一三年出獄后,到巴黎開了一家催眠診所;作家夏多布里昂就曾親眼見過他用催眠術殺死一只黃雀。但他的所作所為被教會視為異端,最終死于貧病交加之中。大仲馬決定把這樣一個富有傳奇色彩的人物移植到小說中去。于是,唐泰斯在地牢中遇到了這位掘通地道和他相見的法里亞神甫。但在大仲馬筆下的法里亞,已經變成一位集人類智慧于一身、為祖國統一而奮斗的意大利神甫,而且,他掌握著一個天方夜譚式的寶窟的秘密。也是這個法里亞,把唐泰斯造就成了一個知識淵博、無所不能的奇人,并且讓他得到了基督山島上的寶藏,成了家貲巨萬的基督山伯爵。
皮科的故事純粹是個復仇故事。大仲馬筆下的基督山伯爵,卻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儼然是正義的化身。昔日的船主莫雷爾有恩于他,于是唐泰斯出獄后首先報恩,把這位瀕臨破產的好人從絕路上救了回來,此后又始終照顧他的兒女,直至最后把基督山島的寶窟送給他們。舊時的鄰居卡德魯斯一開始良心未泯,對唐泰斯的老父有所照顧,后來因為貪得無厭而謀財害命,甚至潛入基督山家中行竊并企圖行兇,所以基督山對他是報恩于前,懲罰于后,賞罰極為分明。對唐格拉爾、費爾南和維爾福這三個仇人的復仇,大仲馬用濃墨潑灑,細筆描繪,把他寫故事的本領發揮得淋漓盡致。最后,這三個人破產的破產,自殺的自殺,發瘋的發瘋,都得到了應有的報應。
小說在報紙上斷斷續續地連載了一百三十六期,歷時近一年半。《基督山伯爵》成了馬賽人的驕傲。馬賽城有了基督山街、愛德蒙·唐泰斯街;伊夫堡和基督山島亦成了旅游勝地。
三
從一個簡單的故事框架出發,寫出一本洋洋灑灑一百多萬字的小說,并且在一個多世紀來風靡無數的讀者,始終有其經久不衰的魅力,這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其中的奧秘自然也是值得探索一番的。
首先,大仲馬是編故事的高手,有著一套布局謀篇的高招。看來,就像寫詩要有“詩眼”一樣,大仲馬在構思整部小說時,也先順著情節發展的脈絡,安排下一連串最精彩、最捉搦讀者的心的情節,作為整個故事的“眼”,亦即高潮。譬如說,下半部寫基督山分別對三個仇人報仇的故事時,大仲馬就極盡其設計情節的能事,把“戲”做足,使情節的展開高潮迭起,精彩紛呈。對莫爾塞夫,大仲馬特意把他發跡的背景放在希臘,這樣,作者的那支生花妙筆就不僅能放手去寫美麗的希臘姑娘海黛,去重彩渲染迷人的東方情調,而且也安下了海黛與莫爾塞夫當場對質的這個“眼”。對維爾福的復仇,沿著兩條情節線展開,一條是維爾福夫人的一次次下毒,另一條是貝內代托的行跡,大仲馬先安下一個驚險、恐怖的“眼”,就是維爾福夫人深夜對瓦朗蒂娜下毒,繼而又安下一個驚心動魄的“眼”,就是貝內代托在法庭上承認自己是維爾福的私生子。唐格拉爾銀行的破產、女兒的出逃以及自己落進意大利強盜的手里,也都是一些扣人心弦的“眼”。
一部長篇小說中,有了節奏緊張、大起大落的高潮,也必然會有節奏相對舒緩,主要起交代情節、連綴故事作用的所謂“弄堂書”。這些段落,如果讓讀者走了神,整部小說也還是得砸。大仲馬在這一點上很顯功力,他或是安排懸念,設置伏筆,仍把讀者的胃口吊足(如寫卡德魯斯的撬鎖夜盜),或是大故事套小故事,從故事簍子里揀精彩的小故事來連綴大故事的情節(如由貝爾圖喬敘述貝內代托的身世),或是筆端透出幽默風趣的韻致,讓讀者調劑一下情緒,不致感到沉悶(如寫基督山買通急報站的發報員,又如寫羅馬強盜榨干唐格拉爾的財產等等)。
此外,整部小說充滿了浪漫的傳奇色彩。羅馬的狂歡節,基督山島的地下宮殿,強盜萬帕的洞穴,都寫得色彩斑斕,各具特色,把全書的氛圍烘托得美妙而壯觀。大仲馬在小說中還不時穿插一些典故傳說,奇聞軼事,異域風情和大海、島嶼的景色描寫。所有這些,也許就構成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所說的“大仲馬情趣”吧。
說到人物性格的描寫,恐怕很難說那是本書故事成功的重要原因。關于這一點,我們在下面還要提及。但整部小說中塑造了幾十個人物形象,它們畢竟還是給讀者留下了深刻印象的。隨著情節的展開,每個人物形象還是都有其軌跡可尋,或者按黑格爾的說法,都是有其各異的“情志”的。我國讀者在讀大部頭的外國文學作品時,有時會在看了好些篇幅以后還弄不清那些長長的人名,或者把它們混淆起來。在看《基督山伯爵》時,恐怕是不會有這種感覺的。這或許也可以作為小說人物形象鮮明而各異的一個佐證吧。
這部小說中,大約有一半篇幅是對話。這在大仲馬是很自然的,因為寫劇本可以說是他的看家本領。他筆下的人物對話,或是充滿激情,以澎湃的熱情來感染讀者,打動他們的心,或是充滿機鋒,簡潔明快而又絲絲入扣。大段的獨白可以長達幾頁、幾十頁,但看了不致叫人生厭;最短的對話可以短到只有一兩個字(例如癱瘓的老人諾瓦蒂埃用目光所作的回答),但由于往往出現在要緊關頭,所以仍顯得獨特而精彩。順便說一下,諾瓦蒂埃的這個特點,使人很容易想起大仲馬在《三個火槍手》里塑造的格力磨的形象。當初的格力磨,確實是大仲馬應付出版商按行數付稿酬的辦法的一個對策,不過,看過《三個火槍手》的讀者,想必還是會覺得格力磨這個人物既生動又別致。這大概也正是大仲馬的高明之處吧。《基督山伯爵》問世后的第三年,大仲馬又把小說改編成劇本在巴黎上演,第一晚從傍晚六點演到半夜,演到愛德蒙·唐泰斯越獄為止,第二晚演完全劇。大仲馬筆下精彩的對話,居然使這種馬拉松式的演出緊緊地攫住了觀眾的心,讓他們看得如癡如醉,毫無倦意。
大仲馬憑他高超的寫作技巧,寫出了一個奇特新穎、引人入勝的報恩復仇的故事,讓人讀來回腸蕩氣,覺得痛快淋漓。高爾基稱贊這部小說是“令人精神煥發的讀物”,恐怕也是指這方面而言的。但是,大仲馬在這里所寫的,畢竟只是在資本主義制度下靠金錢來伸張社會正義的一種幻想,這一點,我們今天的讀者是不難看清楚的。
四
大仲馬生活和寫作的時代,是法國文學史上一個群星璀璨的時代。雨果、司湯達、巴爾扎克、福樓拜、左拉等人,都可以說是他的同時代人。如果要把大仲馬跟這些我們熟悉的十九世紀法國文學巨匠作個比較的話,也許可以說,大仲馬是最擅長編故事的,他的那些情節扣人心弦、充滿傳奇色彩的小說,就可讀性和通俗性而言是無人可以比擬的。但若要說小說的文學價值,作家在文學史上的地位,恐怕大仲馬就難以與他們抗衡了。為什么情況會是這樣的呢?
我們試舉司湯達的《紅與黑》、雨果的《悲慘世界》和福樓拜的《包法利夫人》為例,來和《基督山伯爵》作個比較。這三部小說都是以真實事件作為基礎,然后經作家加工創作成書的,發表的年代也和《基督山伯爵》大致相近。《紅與黑》發表于一八三〇年,比《基督山伯爵》的問世早十五年。《包法利夫人》和《悲慘世界》分別發表于一八五六年和一八六二年,比《基督山伯爵》晚十一年和十七年;但雨果開始寫作《悲慘世界》的時間是一八四五年,恰好是《基督山伯爵》開始在《辯論報》上連載的同一年。
《紅與黑》雖然也取材于一個真實的案件,但司湯達抱定“小說應是一面鏡子”的創作宗旨,從中照出了廣闊的社會畫面,把一個普通的刑事案件提到了對十九世紀初期法國的社會進行歷史和哲學研究的高度。難怪高爾基要說,于連的形象是十九世紀歐洲文學中反叛資本主義社會的英雄人物的“始祖”。在人物的刻畫上,司湯達傾心于“人的靈魂的辯證法”,他能把人物的心理活動描寫得淋漓盡致,表現得惟妙惟肖,它們所留給讀者的藝術上的享受,是令人經久難忘的。
雨果創作《悲慘世界》,也有一個小小的契機。據說有一次,雨果看到兩個士兵挾著一個犯人在街上走,他原來是個農民,穿一雙木鞋,腳上還在淌血,就因為偷了一只面包而被判去服五年苦役。正在犯人被押著往前走的時候,有一個雍容華貴的女人,坐在畫著貴族紋章的馬車里經過,囚犯用哀傷的目光望著馬車里的貴婦人,她卻對周圍的這一切都仿佛視而不見。這個小小的場景,使雨果的內心大為震動,從而激發了他寫《悲慘世界》的欲望。因此雨果一開始就把抗議和批判的主題思想賦予他的長篇小說,力圖使他的小說對社會問題的解決有所裨益。他以浪漫主義的寫作手法,賦予人物一種震撼人心的精神力量和人格力量,使整部作品煥發出理想的激情和光輝。
福樓拜呢,他的父親有個學生,是個鄉村醫生。醫生的美貌的妻子有了外遇,結果把丈夫弄得傾家蕩產,她自己也服毒自盡。福樓拜決定把這個普通的桃色事件寫成一部充滿人情味的小說。從一八五二年起,他花了約四年時間寫成了《包法利夫人》。作者用他那支細膩而犀利的筆,刻意寫出了社會是怎樣把一個熱情、浪漫的農村姑娘一步步地推向絕境,最后把她吞噬掉的。他滿懷激情地說過:“包法利夫人就是我!”作為一個嚴格得近于苛刻的文體學家,他要求自己筆下的文字要像音樂那樣抑揚頓挫,因此他的寫作實在是一種慘淡經營的艱苦勞動。
司湯達也好,雨果也好,福樓拜也好,他們當然也都要寫故事。故事是一部小說的骨架,或者按福斯特在《小說面面觀》中的說法,是小說共有的“最大公約數”。如果故事的情節引人,角色動人,就能抓住讀者的興趣,攫住他們的心。然而我們可以看出,編情節寫故事,決非他們創作的最終目的。他們只是把故事和情節作為一種載體,一種手段,他們的目的是要說明一個社會現象,反映一個社會側面,揭示一個社會問題,他們有著一種更崇高的使命感,因此他們的作品就其廣度、深度,特別是就其典型意義而言,跟單純以情節取勝的通俗小說是不能同日而語的。他們筆下的于連、讓·瓦勒讓和包法利夫人,達到了通過特殊的個體去顯現它的一般意蘊的境界,因此他們都是反映現實生活本質的藝術形象,我們在日常生活中常常可以看到他們的影子,感覺到他們的存在。大仲馬筆下的唐泰斯,卻畢竟是個傳奇式的英雄人物,是個可望而不可即的不夠真實的形象。
形象的表現手法,是和作家的氣質、趣味、個性以及感受生活的方式結合在一起的。大仲馬筆下的唐泰斯,一旦擁有基督山島上的財富,仿佛頓時就變成了一個呼風喚雨、無所不能的“超人”,似乎整個社會都在圍著他轉。這固然也有它揭示人欲橫流、金錢至上的社會現象的積極意義的一面,但也從另一面反映了大仲馬本人的“拜金主義”的思想觀念。與他同時代的巴爾扎克,以他犀利的筆,寫出了資本主義社會的金錢罪惡,而在大仲馬的筆下,卻時時透露出金錢可愛、金錢萬能的觀念。
大仲馬曾經直言不諱地說過:“在文學上我不承認什么體系,也不屬于什么學派,更不樹什么旗幟;娛樂和趣味,這就是唯一的原則。”他之所以在文學史上不能得到更高的地位,歸根結底恐怕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五
最后,我們想談談這個譯本的名字。
在我國,本書一向以《基度山伯爵》或《基度山恩仇記》的中文書名廣為流傳。這次我們把書名改譯為《基督山伯爵》,是經過慎重考慮的。首先,原書名中的Monte-Cristo,本來是意大利的一座位于厄爾巴島西南四十公里處的多山小島的名稱,它在意大利文中的意思是“基督山”。其次,縱觀全書,主人公唐泰斯是靠了基督山島上的寶藏才得以實現他報恩復仇的夙愿的,他在越獄后用這個島名作為自己的名字,也正隱含了基督假他之手在人間揚善懲惡的意思。因此,我們斟酌再三,最后還是把譯名定為《基督山伯爵》。
本書的第一章到第五十五章由韓滬麟譯出,第五十六章到第一一七章由周克希譯出。
譯者
一九九一年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