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哲學的慰藉(中英雙語插圖本)
- (英)阿蘭·德波頓
- 5527字
- 2019-01-03 23:47:55
Ⅲ

1. 生平
他于公元前469年生于雅典,據說父親索弗若尼斯庫斯是一名雕塑家,母親斐娜拉底是接生婆。蘇格拉底年輕時是哲學家阿基勞斯的學生,從此畢生以哲學為業,卻從不把他的哲學思想寫下來。他教學從來不收學費,于是很快陷于貧困,不過他對物質財富毫不在意。他一年到頭就穿那一件袍子,而且幾乎總是打赤腳(有人說他生來蔑視鞋匠)。在他死前已經結婚成家并有三個兒子。他的妻子桑娣帕以兇悍著稱(有人問他為什么娶她,他說馴馬人需要在最烈性的馬身上練習)。他很多時間都花在室外,在雅典的公共場所同朋友談話。他們欣賞他的智慧和風趣,卻很少有人能欣賞他的外表。他身材矮小,大胡子、禿頂,走起路來步子奇怪地搖晃,他那張臉被熟人打過各種比方:螃蟹、猩猩或者怪物,他扁鼻子、大嘴,雜亂的眉毛下一雙鼓出的腫泡眼。
但是他最奇特之處還在于行為習慣:他經常走到各種階層、各種年齡的雅典人跟前貿然發問,根本不管人家會覺得他怪異或者會發火,要他們用確切的詞語解釋他們為什么相信某些常識,或者他們認為生命的意義是什么。正如一位曾遭他突然襲擊的將軍所描述的:
毫無例外,任何人只要面對蘇格拉底,而且開始談話,不管他起初的話題離得多遠,蘇格拉底總是能在談話過程中牽著他的鼻子走,直到最終把他套牢在一個話題之中:讓他講述現在的生活方式,以及過去是如何度過的。一旦給套住了,那么蘇格拉底在把他從各個角度徹底審問個遍之前是不會放他走的。
氣候和城市布局也助長他這種習慣。雅典一年中有半年天氣溫暖,增加了在室外萍水相逢就隨便交談的機會。在北方,一般的活動都是在泥筑圍墻之內,陰暗、煙霧彌漫的室內進行的,而在阿提卡得天獨厚的藍天之下不需要任何遮蔽。在熙熙攘攘的正午過后,憂思忡忡的夜晚尚未到來之前,午后的時光特別令人心曠神怡,此時悠然自得地在古希臘的集市上閑逛,在彩繪的或是飾有厄琉特里奧的浮雕宙斯像的拱頂之下,圓柱之間,同素不相識的過客閑聊,是很平常的事。

城市的規模也正適合居民宴飲交際。大約24萬人居住在雅典城內及其港口。從位于城市一頭的皮雷埃夫斯(一譯比雷埃夫斯)步行到另一頭?;蛩钩情T,1小時足夠了。這里的居民互相之間的感覺就像是學校的同學,或是共同參加一場婚禮的客人。并不是瘋子或是醉漢才在公共場合找陌生人交談。
我們之所以對現狀不予質疑,除了氣候和城市規模的因素外,主要是因為我們把大眾喜愛和正確混為一談了。這位赤腳哲學家提出了無數問題,就是為了論定大眾喜愛的是否恰巧是正確的。
2. 常識的統治
許多人都被他提出的問題攪得發狂。有的人奚落他,還有少數人恨不得殺了他。在公元前423年春季,狄俄尼索斯劇院首演的《云》一劇中,喜劇作家阿里斯托芬為雅典人塑造了一名角色,就是他們中間的這位哲學家的漫畫形象,他對一切常識都無禮地、沒完沒了地刨根問底,不找出其邏輯之前決不接受。扮演蘇格拉底的演員在舞臺上出現時坐在一個由吊車高掛在天空的籃子里,因為他自稱他的頭腦在高處能更好地思考。他終日沉醉于重要的思想之中,沒有時間梳洗或做家務,因此衣衫總是散發著惡臭,家里臟得到處都是蟲子,但是他至少能思考人生最重要的問題,其中包括:一只跳蚤能跳相當于它身體幾倍的高度?蚊子哼哼是從嘴里還是尾部發聲?雖然阿里斯托芬沒有就蘇格拉底的問題的結果予以展開,觀眾看完戲以后一定能感覺到問題與結果之間的關系。
阿里斯托芬所表達的是常見的對智者的批評:他們提問題時比那些從不冒險去系統地分析問題的人離常識的觀點越來越遠。那位喜劇作家與哲學家的分歧就在于是否滿足于通常的解釋。對這一問題的估計截然不同。在阿里斯托芬看來,正常的人滿足于普通的常識:跳蚤由于身材小所以跳得遠,蚊子哼哼聲總是從某個地方出來的,而蘇格拉底是個瘋子,因為他悖乎常理,如饑似渴地追尋復雜的、不合常情的另一種答案。
按照蘇格拉底的觀點,對這種指責的回答是,在某些問題上——也許不一定是跳蚤問題——常識可能更值得深究。他同許多雅典人簡短地交談后,發現對于如何擁有美好生活有著普遍的看法,多數人視為當然,不容置疑,但是令人驚奇的是,事實上這種看法漏洞百出。而人們談到這種看法時自信的神態說明他們根本沒有覺察到這一點。與阿里斯托芬的期待相反,蘇格拉底與之對話的那些人似乎不太明白自己在說什么。
3. 兩場談話
據柏拉圖的《拉凱斯篇》記載,有一天下午,這位哲學家遇到了兩位受人尊敬的將軍:尼西亞斯和拉凱斯。他們都曾在伯羅奔尼撒戰爭中與斯巴達人作戰,因而贏得雅典城里老人的敬重和青年的仰慕。后來,兩位將軍都戰死疆場——拉凱斯在公元前418年的曼丁尼亞戰役中犧牲,尼西亞斯則于公元前413年死于不走運的遠征西西里之役。他們都沒有留下任何肖像,不過可以想象,他們可能同帕臺農神殿上一組壁畫中的兩位馬上騎士相似。這兩位將軍堅定地信仰一種被奉為常識的思想:為了證明一個人勇敢,必須參軍,在戰場上勇往直前,殺死敵人。但是當蘇格拉底在露天廣場與他們邂逅時,忍不住要再問他們幾個問題:

蘇格拉底:拉凱斯,我們來說說什么是勇敢,好嗎?
拉凱斯:我說,蘇格拉底,這太容易了!如果一個男人自愿與自己的隊伍在一起,直面敵人而不逃跑,那他肯定就是勇敢的。
但是蘇格拉底記得在公元前479年普拉蒂亞戰役中,希臘軍隊在斯巴達執政官保薩尼阿斯帶領下,先后退,然后才勇敢地打敗了馬多尼斯領導的波斯軍隊。
蘇格拉底:據稱,普拉蒂亞之役,斯巴達人遭遇(波斯人),不愿面對面作戰,退了回去。波斯人在追擊中打亂了隊伍,然后斯巴達人再轉回身去像騎兵那樣戰斗,從而打贏了那一戰役。
拉凱斯不得不再思,然后又提出第二種常識的觀點:勇敢是一種堅韌精神。但是蘇格拉底指出,堅韌精神可以指向魯莽的目的。為區別勇敢和胡來,還需要另外的因素。拉凱斯的同伴尼西亞斯在蘇格拉底指引下,提出勇敢還應該包括知識,知道辨別善惡,而且不能總是只限于打仗。
于是,雅典人極為推崇的一種美德,其標準定義之嚴重不足就在一場短短的室外談話中揭露出來了。這場談話證明,原來的定義沒有考慮到戰場以外也可以有勇敢,也沒有考慮到把知識與堅韌精神結合起來的重要性。這個問題也許看來很小,但是其意義深遠。如果在此之前,一位將軍所受的教育是命令部隊撤退就是懦夫行為,盡管撤退在當時是惟一明智的策略,那么重新定義勇敢之后,就使他的選擇余地有所拓寬,并且有了應付批評意見的依據。
在柏拉圖的《美諾篇》中還有一則蘇格拉底同一個對一種常識觀點極端堅信的人的談話。美諾是一名專橫跋扈的貴族,從他的故鄉塞薩利亞到阿提卡來訪問,他對金錢與美德的關系有他自己的看法。他向蘇格拉底解釋說,要做一個有道德的人必須十分富有,貧窮總是由于個人有缺陷,而不是出于偶然。
我們現在也看不到美諾的畫像,不過我在雅典一家旅館的大廳里翻閱一本希臘男人的雜志時,我想象他可能同畫上那位在燈光照耀的游泳池中飲香檳酒的男人相似。
美諾自信十足地告訴蘇格拉底,一個有美德的人就是有許多錢買得起好東西的人。蘇格拉底問了他幾個問題:
蘇格拉底:所謂好東西,你是不是指健康、財富之類?
美諾:我的意思包括獲得金銀,以及城邦的顯要職位。
蘇格拉底:你心目中的好東西只是這些?
美諾:是的,我指的是一切諸如此類的東西。
蘇格拉底:……你在“獲得”一詞前面要不要加上“正義、正當”的字眼?你認為有沒有區別?如果是不正當地獲得的,你還稱之為美德嗎?
美諾:當然不啦!
蘇格拉底:那么,似乎正義、節制、虔誠,或者其他的美德應該附加于“獲得”(金銀)之上……事實上,如果在某種情況下……只有用不正當的手段才能獲得金銀,因此使人缺少金銀財富,那么這匱乏本身就是美德。
美諾:看起來是這樣。
蘇格拉底:那么擁有這些東西并不比缺少這些東西更體現美德……
美諾:看來是逃不出你的結論了。
片刻間,已經向美諾證明了金錢、權勢本身不是美德的必要和充足的條件。富人可能值得仰慕,但這取決于他的財富是怎樣獲得的,正如貧窮本身并不能表明一個人的道德價值一樣。沒有必然的理由讓一名富人自以為他的資產就保證他的美德;也沒有什么必然的理由讓窮人覺得貧窮本身就是墮落的表現。
4. 為什么別人可能不知道
話題可能會過時,但是其根本意義是沒有時間性的:他人也可能錯,盡管他們身居要職,盡管他們所采納的是幾世紀來大多數人的信仰。理由很簡單,他們沒有用邏輯審視他們的信仰。
美諾和兩位將軍的觀念不健全,因為他們沒有先論證其邏輯性就全盤吸收了流行的規范。蘇格拉底打了一個比方來指出他們這種被動態度的不合理:活著而不作系統思考就好比制作陶器或制鞋而不遵循技術程序,或者根本不知道有技術程序。誰也不能想象單憑直覺就能做出好的陶器或鞋子來;那為什么認為過一種比這要復雜得多的生活,就不需要對其前提和目標進行持續的思考呢?
也許這是因為我們實際上不認為生活有那么復雜。某些困難的活動從外表就看得出很困難;而有些同樣困難的事物卻看起來很容易。對如何生活有一個健全的觀點屬于第二類;制作陶器或制鞋屬于第一類。
制陶顯然是十分艱巨的工作。首先要把泥土運到雅典,通常是從城南7英里處的科利亞斯角的一個大坑中取土。然后放在一個輪子上轉,每分鐘50至100轉,轉速與器皿的直徑成反比(東西越小,轉速越快)。然后進行擦拭、抹平、拋光和裝手柄。

下一步是上一種與碳酸鉀混合的優質黏土制成的黑釉。等釉干了以后立即放進開著風口的窯內加溫到攝氏800度,燒得顏色變成深紅,那是黏土硬化成為氧化鐵(Fe2O3)的結果。然后再全封閉加溫到950度,窯里再加一些濕的樹葉以維持潮濕,這樣,陶身變成灰黑色,而那層釉呈燒結晶的黑色(磁鐵礦Fe3O4)。過幾個小時,再把風口打開,把葉子耙出來,讓溫度降到900度。此時釉仍維持第二次火燒成的那種黑色,而陶身又回到了第一次的深紅色。
難怪很少有雅典人不假思索就去自己制作陶器。制陶業的艱難誰都可以充分看到。可惜,達到良好的倫理思想卻不是如此,這屬于另一類表面簡單而內里十分復雜的活動。
蘇格拉底鼓勵我們不要被那些人的信心十足唬住而泄氣,他們根本不理會其中的復雜性,至少不如制陶的工序那么嚴格就斷然得出自己的看法。凡公認為顯而易見和“當然”的,很少真是如此。認識到這一點,就可以教會我們想到世界比看起來更有可變性,因為傳統的成見往往不是從無懈可擊的推理中得出來的,而是從幾世紀的混沌頭腦中涌現出來的?,F存的不一定就是合理的。
5. 如何獨立思考?
這位哲學家不但幫助我們設想別人可能是錯的,他還教給我們一種簡便的方法,可以自己決定什么是對的。需要什么條件才能開始過有思想的生活?很少有哲學家比蘇格拉底對此的要求更低了:我們不需要受過多年正規教育,也不一定需要閑適的生活。任何人,只要有好奇心、思維正常,有意對一種常識的觀念進行評估,就可以隨時在街頭同一個朋友開始對話,仿效蘇格拉底的方法,不到半小時也許就會得出一兩個開創性的新思想。
蘇格拉底拷問常識的方法在柏拉圖的早期和中期的對話錄中隨處可見,由于其步驟一貫,很容易用說明書、手冊類的語言表達而不走樣,并適用于任何被灌輸的、或者想要反抗的思想信仰。這一方法告訴我們:一項論斷是否正確,不取決于它是否是大多數人的主張,或長期為重要人物所信仰。只有不能被合乎理性地駁倒的論斷才是正確的。不能證偽的論斷才是真理。如果能夠被合乎理性地駁倒,能夠被證偽,那么不論有多少人相信,不論相信它的人多偉大,這種論斷也是錯的,我們應該懷疑它。
蘇格拉底式的思辨方法
(1)取一種為世所認定的常識論斷:
勇敢的行為要求堅守陣地不后退。
有美德的人需要有錢。
(2)想象一下這一論斷可能是錯的,盡管說這話的人充滿自信。尋找這一論斷可能不對的情境。
是否存在在戰場上后退的勇士?
是否存在堅守陣地而并不勇敢的人?
一個人能否有錢而無德?
一個人能否無錢而有德?
(3)如果對以上問題找到例外情況,那么原來的定義就是錯的,或者至少不準確。
勇敢而后退是可能的。
堅守陣地而并不勇敢是可能的。
有錢而為卑鄙小人是可能的。
貧窮而道德高尚是可能的。
(4)最初的論斷必須考慮到以上例外并將之精確t細膩地表達。
在戰場上退或進都可以是勇敢行為。
有錢人只有財產取之以道才可稱為有美德;而有些無錢的人可能有美德,因為其處境使美德與賺錢不能兩全。
(5)如果隨后又找到了對以上修正過的論斷來說的例外,那么整個過程再重復一遍。真理——就迄今為止人類可以企及的而言——寓于一項看來駁不倒的論斷。追求真理,就是發現我們原來差不多認定為是的其實為非。
(6)不論阿里斯托芬如何加以歪曲,思考的產物總是優于直覺的產物。
當然,不經過哲學思辨也有可能獲致真理。即使不用蘇格拉底的方法,我們也會認識到如果處境使道德與賺錢不能兩全,一個沒錢的人是可以稱為道德高尚的,或者在戰場上進退都可以是勇敢行為。但是,除非我們先已對反對的意見作過徹底的邏輯思考,遇到有人不同意我們的意見,我們就會不知如何應付。如果有一位盛氣凌人的人物斷然表示:金錢是道德的要素,或者只有懦夫才在戰場上后退,我們就無言以對。缺乏反擊的論據作后盾力量(猶如普拉蒂亞戰役和在腐化的社會中致富),我們只能理不直氣不壯地、或是蠻橫地說,我覺得我是對的,但是不能解釋為什么。
意見雖然正確,但不知道如何理性地回應反對的意見,蘇格拉底稱之為“原始意見”,以別于“知識”——那就是不但知道一種看法之所以為真,而且還知道另一種看法之所以為偽。“原始意見”比“知識”遜一籌。蘇格拉底把這兩種對真理的認知比作著名雕塑家代達羅斯的優美的作品:由直覺得來的認知猶如一尊塑像放在室外的底座上而沒有支撐,隨時可以被一陣大風刮倒;
而以理智和反詰的論據為支撐的認知則猶如用繩索釘牢在地上的塑像。
蘇格拉底的思辨法向我們提供了一種獲致結論的途徑,這樣達成的意見可以經得起狂風暴雨而信心不動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