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生充和
- 王道
- 4251字
- 2019-01-03 22:15:17
海上信
《濟慈詩論》翻譯完成后,充和眼前一亮,她沒想到自己還能完成這樣的工作。她一直自卑于新學科,英文不好,數學更差。光華校園常常設立英文、數學的補習班給需要的同學,充和就曾經自修過英文。老師的鼓勵,環境的熏陶,讓充和逐步走出了不自信。她已經開闊了視野,不再是信中那個有點無助的小妹妹。只是再回頭來看她初到上海的信件,我們又會為她的坦誠和敏感所感動,后來這些信件都被老師發表在了校園刊物上。
錦!
當整個的上海蒙上了黃昏的薄暮時,我到了北站,在車上誰也把我當做男孩子,還有人問我是不是在蘇中,我不大說話,只用點頭搖頭表示回答,所以不容易被看穿。
到了光華實中時,已經黑了,二姊不在這里,我真急呢!只有二姊的朋友招待我,把電燈關了,兩張藤椅子放在走廊上坐著,對著月亮聽他說笑,說東,說西,但是總覺得不愜意,二姊不回來,我看到的另外幾個人,大約是先生,又不大像。
昨天早晨騎的馬,所以晚上在睡夢中還在騎馬,二姊在晚上十一點鐘才回來,這時我已睡著了,被她腳步聲吵醒了。她和我談學校里的事。大約談了一個鐘頭,還是她想到明天我要考試,就停止著談話;于是我又穿那套學生裝揚鞭在虎丘馬路上了。
考的題目非常難,尤其是數學,都是些初中里所未讀過的英文題目。不要說動筆做,連看也看昏了。我想怕不會有希望,聽說雖然是新辦的學校,可是錄取新生非常嚴格呢。
我預備在上海逗留兩天,等待著錄取與否的消息。回來時留什么給我吃呢?這樣熱的天氣水果是很適宜的。
黑黑 八,十一
在上海等待放榜的時候,充和還惦記著蘇州的生活,還有在蘇州的好友許文錦。兩家僅隔著一條大馬路,她們有著共同的愛好和話題,常常結伴出游。在蘇州,充和每天騎馬鍛煉,繞著古城跑,揚鞭奮蹄,令人暢快。巍巍卻不失秀美的虎丘塔下,一派古跡,她勒馬駐足,一身汗水,放目四望,她臉上寫著充實的快慰。只是這一切將成為歷史。隨著充和被錄取入校,她開始了愉快但又不時有些尷尬的高中生活,因為有些學科,充和無論如何學不進去。她不禁向在北平的三姐兆和傾訴起來。
三姊!
我里想著北平是不會像南方這樣熱吧。我又做了三天光華實驗中學的學生了,這是個新辦的學校呢,朋友們叫我不要進,可是不知怎的,正和我第一天踏進樂益的門時給我的印象一樣,無論人怎樣阻止,我堅持著要進。這三天來,學校給我的神秘,真是不可解釋。正如一個化學教授在實驗室里,實驗時發生種種的現象,不懂化學的人,一定以為是神秘的魔術。
姊姊,我是高中的學生了,但是我夾了這么一本厚的英文(《人類故事》,The Story of Mankind)上課,很有點難為情,懂又不懂,生字一天有幾百,這半年要讀完它呢。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
上課時不能鬧了,第一次上國文課時,國文連著兩課,國文先生不下課,連著上。我是因為騎了一暑期的馬,心也正如跑馬一樣的勒不住韁。聽著敲下課鐘,又聽著窗外的初中下課的腳步聲音,不自禁地回了一回頭向窗外看,國文先生就望著我說:“誰要下課?”我知道除去我心里有了這個意思外,誰也不急著要下課,于是我搖了一搖頭說個“不”字。他轉過去在黑板上寫字時,我就伸了伸舌頭。你想,假使我說要下課,他便怎么呢?也許會叫我一個出去的。多難為情!
小妹 九,十二
三姊!
這里地方雖然小,卻住得慣,先生和同學們都漸漸熟了。再不像才來時那么沉悶,但是頑的地方都沒有。雖然在上海住了好久,還是一個鄉巴老兒,到現在只認得個法國公園和四馬路的各書店。袋袋里只要有錢,就去買書,可是一買來就給人借去看的書倒不是一定新買的,新買的倒不一定看得到。
一齊初高中只有三個女生,她們都是比我會用功,我現在想正學著用用功。可是在人家用用功時,我看到她們怎樣用功,自己便想不起用功;在她們不在用功時,我更不想到用功了。我太不知道什么了。
小妹 十,一
充和茫然四顧,有些無助,應該說她對新學還不算熟悉,對于新式的校園更有些陌生。而此時她對于這一切的適應能力也并不強,她需要時間,需要經歷,在出生之地,重新適應。
當校園生活與大自然銜接上,充和的心境一下子開朗了:“學校是我的Eden吧,無論是地方怎么小,我卻能很盡情的玩,舒暢的運動,定心的讀書,希望給我的光明,比這自修室里燈光要亮得多,將來給我的廣闊,比這不滿兩方丈的院子要大得多。”充和致信三姐,像是自己心里突然打開了一扇窗:“姊姊,你知道,我要就不玩,玩時就不會有一分鐘的靜止。昨日的吳淞之游,要算我最快。要唱時,拉開喉嚨唱幾句,要吹口琴時,就把口琴拿出吹一下,要談話時,不管先生還是同學,除去僅僅留一點自然的相當敬禮以外,什么話都說,和家里的父兄姊弟一般。在這時,不聽見國文先生的‘之乎也者’,不聽見英文先生的‘ABCD’,更不聽見代數先生的‘XYZ’。先生絕對不提起書本,學生絕對不想起書本。那些死的印刷品,是永遠不適宜在這個地方應用的。我所見到的是什么?是勞苦的農民,是浩蕩的流水,是戰爭的遺跡,是偉大的自然。我們憑吊一回斷垣頹垛,就到你常常到的那個江邊去,大家都坐著或立著吃面包。白的浪花,頑皮地拍了我一下。格子布的衣襟全濕了,姊姊這又豈是用一個狹義的藝術眼光能欣賞的?”
經歷了短暫的戰爭之后的上海,校園也未能幸免,留下了一處處傷疤式的坑道。這些在自然面前,太卑微了,不可能阻止人們對美善的追求。充和開始介入公共事務,她要讓自己逐漸融入集體,成為其中的一分子,而不是游離之外。只是對于一些世事,她還不是太明白,因為從來沒有人告訴她。
三姊!
兩月來一向不大運動,現在學校里叫我們每天六點鐘到體育場去運動,女生去的只有我一人。一位體育指導先生教我拍網球,現在進步得多了,雖然還及不到你,可不再十下就有九下打不到。有時,我也拍籃球,一共不知四次還是五次,前兩三次連球也不無接觸著我的手。到底是男孩子們,氣力大,人又高,一向在女同學中,還算我的球好點;我不相信我們女生一定不如他們,所以就是我一個女生,就是我終場都搶不到球,我都還是來的。看的人都覺得我的拍球很好笑。但是奇怪的是,到了最近一個早晨,我們分開拍時,結果以十四對六,我們一面勝,然而我們丟進六個球,十二分不是吹牛,這真是給一個重大的歡喜。我恐怕還是偶然的事。
早晨拍了球,一天都有精神。寫這封信是特地報告你我們體育消息的。等到我再有什么好記錄時,再告訴你吧。
小妹 十一,五
三姊!
你叫我答復你的那許多事,現在因為壁報昨天要出版,今天除去自己寫稿子以外,還要向他們乞食似的要稿子。現在我知道作詩的困難,情愿自己埋頭做事,不情愿來管理這些麻煩的事,下星期一定不干這事。
五弟近來不像以前的頑皮了,但是總不能改得完全,我為了要拿著姊姊的牌子,有時也氣悶起來,但卻有方法把沉悶的空氣改換;這半年來已回蘇州四次。都是一點事不為的。學校生活不知怎的,總不會厭煩。回家去不到兩個鐘頭就要想到學校了——真的,我讀這半年書,竟沒有回家去過兩個鐘頭。家里事我都不大明白,有信給你不?
小妹 十一,十一
之前,唯一讓充和感到自己正在經歷成熟的是她在面對自己的弟弟的時候,譬如小五弟寰和,小時候被稱為“小五狗”,頑皮得很。哥哥們結社玩文學不帶他,他就帶著自己的一幫小弟兄去扔磚頭。九如巷旁有個大公園,門口有一些賣小吃的攤子,小五弟嘴饞了,但因為年齡小,還沒能享受到“月費”(只有外出求學的孩子才有月費領取),就賒賬,結果過幾天給忘了。人家認識小五弟,就找上門來。三姐兆和領著他去把賬還了,訓他,不要和那些不三不四的孩子混在一起。
四個姐姐平時都疼愛這個一胞最小的弟弟,其實四姐充和的性格并不算好,但是她講原則。譬如小五弟和小伙伴“賴”在充和的閣樓上不肯出去,還翻箱倒柜,把書弄亂。傭人來阻止時,四姐說,沒事,讓他們玩好了。然后和他們限定時間,說玩一刻鐘后出去,但是沒說明這一刻鐘里不能玩什么。小五弟和小伙伴幾乎沒有什么顧忌,頑童的心性哪里有什么忌諱呢?反正小五弟越玩越起勁,后來直接把方便的桶拎到了桌子上,傭人氣得實在看不下去了,非要把他們趕出去。但充和說:“是我答應他們可以玩一刻鐘的,時間沒到,讓他們繼續玩。”就這樣,小五弟和伙伴們得以“大鬧閨房”,并安然離去。充和的隱忍中總是具有一種默然的力量。
回到新式的校園,此時的充和開始反思一些東西,在蘇州的教育方式是否合適,學校的一些做法是否科學、合理。她曾致信在蘇州時的老師白維,言語懇切,態度誠實:“這里的先生們,也正和你那時期望我們一級的成績一樣,都要勝過一級。這樣也要你好,那樣也要你好。壞的功課要你好,好的功課更要你好。我感到這里最好一點,就在此,先生肯犧牲精神和時間,隨便你怎么去問,他總肯詳細的對你解釋;不是那種貿易式的教育。先生都是為了教育而教育,學生如果也為了讀書而讀書,不是我吹牛,光華實中不知將來是如何的一個學校呢。”轉眼各奔東西了,她又在反思自己,當時與同學們爭執錯在哪里。譬如許文錦,她出身杭州大戶人家,但已經是沒落的貴族。她的母親早逝,她是跟著在蘇州的姑媽長大的,生活不安定,還要照顧家里,哪里像此時的充和生活無憂,來去自由。充和及時發信給許文錦,真摯地表達著她的心里話,也分享著她的小秘密。
錦!
好像女學校里沒有這種現象,中學部共總只有兩班學生,不能一致的合作,大致原因是為了學生會的主席問題。在這一個小小的團體里,儼然和選舉什么大總統似的,分什么派了。看他們忙得多起勁,我總不參加會議,他們亂鬧一陣,又沒有什么結果就散會了。我記得我們以前的學生,并不如此的,大約是因為他們太有生氣點的緣故吧。由此我得到一個推論,虛榮心是男女都有的,不過男學生的虛榮心是在乎掌握威權,女學生的虛榮心是在乎的分數。你看大多數的男學生,太熱心開會了,那整個的時間卻給開會開去了。女學生大多數是為了分數,課外得不到分數的事是不做的。錦!你卻不是這樣的人,不是我拍你的馬。
自修課我在圖書館上,上自修課真是只好騙騙先生,騙騙自己,兩個鐘頭坐在圖書館里,自問成績,真是好笑!今晚還算好,除了寫給你這封信外,還查些英文生字。
我想到一件有趣的事報告你,一位教我們國文選的先生,他在上課或下課時的“起禮”一定要整整齊齊,這是學校規矩,非行不可的禮貌,到處都有的。但是有一位國文先生,他第一天就告訴我們不要“起禮”,到了后來,他上課時,我們忘記了,很整齊的立起來。他很無理由的笑著說:“誰以后再要立起來,國文分數給他不及格。”我想這真是一件不可解的事!假如我們在上國文選課時,誰不立起來也是同樣的受到一個不及格的處罰呢。
從此,充和一直與許文錦保持著聯系,直到很多年后在異國他鄉,她們還是最好的朋友,知音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