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生充和
- 王道
- 3716字
- 2019-01-03 22:15:13
東閣無憂
我們的庭院是個長方形的,在這塊長方形的地面上常常會有幾個人布置它,在地面上可見到那幾個人的愛好同個性。
家里的大人們簡直不問事,莫說這小小的庭院吧,就是誰把整個家搗毀了也無人來過問。于是小庭院就讓我們來布置。多年來我們都在外面讀書,所以庭院早已荒蕪了,草長滿院,我們都攜鋤悵望,再也找不出舊時栽植耕耘之工了,再重新開墾吧。不知哪里來的那么多磚塊瓦礫,廢了一日半的工夫才把磚瓦塊拾去。我們提議不堆在角上,如果留它們在這院中,既不美觀,將來還是散了滿院的,于是費點事,把它們請到瓦礫山上去。我剛剛新病初愈,不擔任搬運工作,只把磚瓦塊拾在糞箕里,讓他們搬去。
從堂屋門前的階臺下是一條碎石子路,直通到大門前。我們嫌太簡單,假使大門一開就可以看到中堂里面了,在長方院子的三分之二處扎一道竹籬笆,籬內成正方形。籬外剩下一口井,四弟還預備在井的對面一塊地上種一畦菜。
姊姊是愛花草的,她栽兩棵牡丹在階臺的兩旁,她愛富麗,所以兩邊種牡丹,以壯觀瞻。兩旁開兩個花畦,種各種花草。
這是張家在蘇州的庭院。充和立在東閣窗前,望著月光下的庭院,看見姐姐弟弟們忙碌的成果,心里充滿著無比的留戀。這個她住著的二樓,這個被稱為“東閣”的地方成為她永遠的居所。父親和媽媽吵架后曾來此“避難”,姐姐們曾來此開詩酒會,弟弟們曾來此頑皮搗亂。最重要的是,她終于有了屬于自己的獨立世界。
只是她總是離去,又回來,回來,又離去。直到有一天,新婚后的她帶回了異國新郎傅漢思,一位溫和儒雅的學士。四姐充和第一次“回娘家”,又帶回了洋人先生,當時家里人是有些隱憂的,因為也不知道將來他們會怎么樣。家里人特意做了一碗粉絲湯,類似雜燴湯似的,準備試試傅漢思的筷子功夫,其實也想試試他的性格。沒想到他用筷子很利索,而且漢語說得很好,看得出來他的善良和開朗。從此充和遠赴大洋彼岸,忽然發現,她離“東閣”越來越遠了。
1953年秋,九如巷張家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詩人卞之琳。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來到張家。卞家所在的南通與蘇州一江之隔,卞之琳回家總會到蘇州看看老朋友。1936年秋卞母去世,卞之琳辦完喪事后即到蘇州與張充和見面,還在園林里散步留影。那一年,他們還游覽了蘇州天平山,看無盡的秋色,看山巒青光,看蘆葦飄飄,看時光荏苒,兩位詩人的交流總是充滿著不盡的遐想。
但這一次來,更朝換代,人去樓空。形勢一片大好之下,獨自暢游的詩人卻顯得有些失落。張家人到底是理解他的,把卞之琳安排住進了充和的舊屋。“恰巧被接待住進舊友張充和舊居我過去熟悉的、她曾獨自住的一間樓室,當時室內空蕩蕩的,還沒有人占用過。秋夜枯坐原主人留下的空書桌前,偶翻空抽屜,赫然瞥見一束無人過問的字稿,取出一看,原來是沈尹默給充和圈改的幾首詩稿,當即取走保存。”卞之琳自述:“多年后,經十年動亂,卻還幸存?!?980年,卞之琳訪美時還不忘將這些舊物帶上,奉還物主張充和。
卞之琳已經不是第一次幫著張充和收集、整理舊稿了,只是這一次他還特別撰文記錄過程,還對充和的昆曲做了點評:“《浣溪沙》末句‘依舷低唱牡丹亭’,原為‘駐篙低唱牡丹亭’,充和曾面告我,過去羅庸教授看了,不以為然;一個‘低唱牡丹亭’的閨秀居然撐篙!但我認為充和決不止是杜麗娘式的人物,雖然擅唱《驚夢》《尋夢》諸曲,但也會撐篙淘氣,這倒正合她不同凡俗的性格。不知識者以為如何?!?img alt="卞之琳:《合璧記趣》,張家內刊《水》?!耙馈弊钟锌赡苁恰耙小弊种P誤,在此照錄。" class="qqreader-footnote" src="https://epubservercos.yuewen.com/70A351/10417831903659601/epubprivate/OEBPS/Images/note.png?sign=1755725648-zFecPzfTIpeN26G7ACxDr950RFMCibp8-0-173e99f819262cd403903c24f9b2be28">卞之琳曾說他愛昆曲是受了一位好友的影響,在他的《題王奉梅演唱〈題曲〉》一文中即有一闋:“夜雨幽窗不可聽,挑燈閑看《牡丹亭》。人間亦有癡于我,豈獨傷心是小青!”坐對空屋,卞之琳悵惘難眠,他一定記起了抄寫過的充和的《浣溪沙》:

一九三六年,張充和與詩人卞之琳合影,地點應該是在蘇州。當時卞之琳曾回海門老家料理母親后事,后轉到蘇州與張充和見面
長記天平笑語聲,
登山隨處問花名,
共題一字兩心情。
夾岸垂楊春晝綠,
到船斜日晚風晴,
倚舷低唱《牡丹亭》。
2004年秋,充和回國辦書畫展,回到蘇州小住多日。回美國后她致信五弟說:“蘇州仍然是老家,小小的屋子,總還是溫暖的,最可喜的是見了第四代??梢娺@屋子是甜蜜的,不知何時再能團聚?”
那是張充和最后一次回到蘇州。
張寰和猶記得臨別的場景。一家老小送至九如巷口。秋風乍起,梧桐葉落。長者近百歲,小者尚牙牙學語。寰和的孫子將車開到面前,拄著拐杖的充和一遍遍摩挲著小重孫的小手,她吻著他緋紅的小腮,輕呼他的名字。轉而向五弟、五弟媳、侄子、侄媳等人告別,在擁抱顫巍巍的五弟寰和時她已經不能自抑,灰白的頭發在秋風里稍顯凌亂,身后斑駁的青磚墻頹廢地立著,那是與昔日的東閣相同的年歲和色調。

張充和早期寫了很多詩詞,從使用的是樂益女中早期的信箋看,這些詩當寫于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當時張充和從合肥回到蘇州家中,也就是張士誠的皇廢基的所在地。時光荏苒,再回舊地,母親已經去世多年,應該說會引起張充和很多的感想。此為新發現的三首詩的手跡,內容為:
水邊章
殘垣惟碧瓦,猶是廢王宮。
別院生蛛網,空階長蔓叢。
多情吟曉月,隨意話西風。
莫鼓清商曲,螻蛄調不同。
水邊章
水邊紅綻碧桃枝,散發妝成柳萬絲。
微暖微寒如有意,未妨小別試相思。
無題
閃爍光芒若有無,星星搖動一莖扶。
直從葉破疑方解,不是珍珠是淚珠。
坐在車子里的充和一直半低著頭,臉上掛滿了晶瑩的淚珠,車窗大開著,窗外立著一家老小,時間靜止了。那天是2004年10月20日的午后,張寰和在日記里寫道:“今天是四姐和大嫂離開蘇州的日子。來時歡欣,去時黯然?!R別時,全家老小送到巷口,依依不舍。上車前,她一一吻別,連聲嗚咽地說:‘明年再來,明年再來……’車動了,她在前座默默地望著向她揮手送行的親人們,她眼圈紅了……”
向她揮手的,還有昔日無憂的東閣。
1930年,張宗和在日記中寫道:

一九七八年,張充和女士回到蘇州,在九如巷口與許多親友合影。親友中有來自北京的三弟定和先生,有來自安徽的镕和先生,也有來自貴州的侄女,還有蘇州九如巷的守井人張寰和先生一家。充和女士總是很享受這樣的親情聚會,她會記住每個親人的情況,并盡可能地幫助一些有困難的親人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張充和回到蘇州,在滄浪亭與張镕和合影。張镕和的父親曾同被識修撫養,張充和一直視镕和為親弟弟。張镕和成為張家和字輩中唯一的軍人,黃埔軍校畢業后參加了抗日遠征軍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在昆曲名家沈傳芷家中,張充和擫笛,沈傳芷唱曲,師徒再續曲緣。張充和曾在家信中多次提及對沈傳芷的敬仰和感謝,說她的昆曲藝術多得益于沈老師的教導。她每回蘇州,都會拜望恩師

蘇州九如巷張家小院里有一口古井,可謂見證和滋養了張家幾代人的成長:孩子們飲用井水,以井水灌溉花木,后來還以《水》命名了家庭雜志。對于這口古井,從美國回到蘇州的張充和女士更是感覺親切,她堅持要自己以水桶打水,要再嘗一嘗家中井水的滋味

一九八七年,張充和女士與傅漢思先生回到蘇州九如巷,與五弟張寰和先生(后右)、五弟媳周孝華女士合影。每次住家,周孝華女士都會盡可能做她喜歡吃的蘇幫菜和家中的傳統菜式,令充和很是難忘
和四姐一塊上青年會去剪發,等了好一會才有人來替我剪。四姐已經剪好了,我還沒有理好。等我剪好,四姐好像已經睡著在一張女子理發處的長凳上了,我只好把她拖起來。吃過飯,祖麟來了,三姐四姐我和二弟就一齊到郊外去舉行picnic,因為祖麟教了四姐的算數和三姐的世界語,所以她們得請他一次。先到合作農場去買了吃的,再到景德路買水果和換鋼板夾,然后一直從護龍街到平門。在城上舉行picnic,搬了些坍下來的城磚當椅子,把白脫、饅頭、牛油、果醬一齊拿出來大吃一頓,站在城墻上看看火車和帆船……
這是充和剛從合肥回到蘇州常住的開端,她已經徹底融到這個具有血緣關系的大家庭,風輕云淡,自自然然。她有了屬于自己的家,自己的閨閣,那是她的一個小小的夢。她幫助姐弟們一起編輯家庭內刊《水》,她發現樂益女中的畢業生哭哭啼啼留戀著母校。她從未想過自己會離開這個溫馨的庭院。直到有一天,她發現時代激變,“東閣”遠去,她像是被夢叛逆似的推了出去。但她到底是固執的、堅持的、自主的。

二十世紀九十年代,張充和女士在蘇州盤門景區老城樓留影,每次回到蘇州,她都會去多看看那些古建筑、老園林。照片拍攝者為張家五弟寰和先生

二〇〇四年,張充和在蘇州中國昆曲博物館舉行個人書畫展,這是她在嘉賓簽到簿上簽到,這張照片形象地抓拍到了張充和書法的懸腕之妙。據說攝影師正是張寰和先生,充和身后為張寰和的夫人周孝華女士

張寰和先生與周孝華女士永遠記得四姐充和最后一次回到蘇州時臨別的場景。一家老小送至九如巷口。秋風乍起,梧桐葉落。長者近百歲,小者尚牙牙學語。寰和先生的孫子張致元將車開到面前,拄著拐杖的充和一遍遍摩挲著小重孫的小手,她吻著他緋紅的小腮,輕呼他的名字。終于,充和女士坐進車子里,但她一直半低著頭,臉上掛滿了晶瑩的淚珠,車窗大開著,窗外立著一家老小,時間靜止了。那天是二〇〇四年十月二十日的午后,充和女士最后嗚咽地說:“明年再來,明年再來……”
2014年冬,張寰和先生溘然長逝。
2015年初春,幾乎處于彌留之際的一百零二歲的充和女士與弟子陳安娜有過這樣的對話:
安娜:“漢思在哪里?”
充和:“漢思啊,漢思在加州?!?/p>
安娜:“你在哪里呀?”
充和:“我在蘇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