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終局(1)
- 網:阿加西自傳
- (美)安德烈·阿加西
- 4989字
- 2018-04-19 11:26:51
在29年的網球生涯中,我懂得了一點:在你前進的道路上,生活會剝奪你幾乎所有的家當,你要做的就是避開障礙。如果你因它們而止步或者分心,你就沒有做好自己的分內事,而這一點將使你懊悔不已。這種懊悔會比背傷更讓你無法前行。
我睜開雙眼,卻不知身在何處,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誰。這沒什么可大驚小怪的——我一半的人生都是這么度過的。然而,這一次感覺有些不同。這一次,這種錯亂感更令人驚恐,更完全,也更徹底。
我向上看了看,發現自己正躺在床邊的地板上。這使我回過了神,想起午夜時我從床上移到了地板上。大多數晚上我都會這樣做,因為在柔軟的床墊上躺得過久會給我造成極大的痛苦,而在地板上我的背會舒服些。我數到三,然后開始了漫長而艱難的站立之旅。伴隨著一聲咳嗽,我呻吟著側過身,像胎兒一樣蜷縮起來,然后再突然翻轉過來屈身跪在地板上。此刻,我等待著,等待著血液重新開始在身體里涌動。
相對而言,我還算年輕,僅僅36歲,但每次醒來,我都覺得自己似乎已經96歲了。在將近30年的疾速奔跑、猛然停住、高高跳起、重重落地之后,我的身體似乎已經不再是我自己的了,我的頭腦似乎也不再屬于我。每當睜開雙眼,自己就成了一個陌生人。長久以來,我一直在經歷著這些,而尤其早晨醒來時,這種感覺就更為強烈。我快速回憶著我的基本信息:我的名字叫安德烈·阿加西,我的妻子是施特芬妮·格拉芙;我們有兩個孩子,一兒一女,兒子5歲,女兒3歲;我們居住在內華達州的拉斯維加斯。不過現在我們住在紐約四季酒店的一間套房里,因為我正在參加2006年的美國網球公開賽。這是我的最后一次美網公開賽,事實上,也是我參加的最后一項職業賽事。我以網球為生,盡管我憎惡網球,以一種隱秘的激情憎惡著它,一直都是。
此時此地,我網球生涯的最后一章即將翻過。我雙膝跪地,喃喃自語道:請讓這一切結束吧。
然而,我身體里的另一個聲音卻在說:我還并未準備好就此結束。
在隔壁房間里,施特芬妮和孩子們正在吃早餐,我聽到他們彼此交談著,不時還會開懷大笑。一種想要見到他們、撫摸他們的強烈愿望從心中油然而生,再加之此刻迫切想來上一杯咖啡,這讓我獲得了力量。我必須站起來,借助身旁的床站起來。一直以來我都是這樣:憎惡使我屈服,而愛卻使我重新挺立。
我看了一眼床邊的鐘,剛剛7點半。施特芬妮讓我多睡一會兒,遲些再起。在我職業生涯最后的這些日子里,我總是疲憊不堪。這不單單是因為身體上的傷痛。因為即將退役,情感的洪流得以奔瀉而出,這也常常使我精疲力竭?,F在,第一波疼痛從我疲勞的中心源——后背——擴散開來。我抓住后背,后背的疼痛使我不堪忍受,感覺就像有人在夜里偷偷地溜了進來,用某種方向盤防盜鎖鎖住了我的脊柱。后背上戴著一個防盜鎖,我又怎么能在美網公開賽上打球?難道我的最后一場比賽要因傷退出?
我出生時脊椎前移,腰骶部的一塊椎骨與其他椎骨是分離的。這塊椎骨特立獨行,如反叛者那樣(這也是我走路內八字的原因)。由于這塊“與眾不同”的椎骨,我脊柱內部神經的活動空間相應縮小。正常人那里的空間本就不是很大,我的則非常小,因此哪怕只是微微地動一下,那里的神經都會受到擠壓;加之還有兩處椎間盤突出,以及一塊想要保護整個受損的區域而徒勞瘋長的骨頭,我的那些神經感受到了徹底的壓抑。當那些神經開始抗議其狹促的立足之地或發出求救信號時,疼痛就會在我的腿部四處游走。這種疼痛使我呼吸困難,甚至語無倫次。在這種時候,唯一的緩解之道就是躺下來,等待。然而有時在比賽的過程中,疼痛也會不期而至,這時唯一的療法就是改變我的競技風格——不同的揮拍方式,不同的跑動方式,所有的一切都要有所不同,而這一切都發生在我肌肉痙攣時。每個人都厭惡改變,但肌肉卻不能服從常規。受到改變的召喚,我的肌肉也加入了脊柱的反叛運動中,不久,我的整個身體都陷入了一場自我混戰中。
吉爾是我的體能教練、我的朋友,同時更像我的父親一樣。他曾經這樣解釋我的疼痛:你的身體正在告訴你,它再也不想干這個了。
我對吉爾說,我的身體早就告訴過我了,幾乎在我開始想退出時它就這么“認為”了。
然而,自從2006年1月起,我的身體便開始大聲抗議了。它已經不再想要退役——因為它已經退役了。我的身體已經搬到了佛羅里達,在那里買了公寓并過上了上流社會的生活。因此我一直都在與我的身體談判,請求它暫停退休生活,到這兒駐留片刻,再到那兒待上幾個小時。大多數時候,談判都以可的松[1]為中心。打上一針可的松,疼痛可以暫時得到緩解。但是在可的松起作用之前,要經歷非常痛苦的注射過程。
我昨天打了一針,這樣今晚我才能夠比賽。這是這一年的第3針,我職業生涯的第13針,也是迄今為止最為駭人的一次。首先,醫生讓我選定一種姿勢,于是我趴在了桌子上,然后護士一把拉下了我的短褲。醫生說他必須得使那根7英寸長的針頭盡可能地靠近發炎的神經;但是由于我的椎間盤突出和骨刺的阻擋,他無法使針頭直達神經附近。于是他嘗試“繞道”注射,希望能破除我背部的“枷鎖”,這使我疼痛異常,不堪忍受。他首先將針頭刺入,然后把一個大型X光檢查儀壓在我的背上,查看針頭離神經有多遠。他說,他得使針頭緊靠神經,但又不能碰到神經。如果針頭碰到了神經,哪怕僅僅是輕輕掠過,那種痛苦也足以毀了我的整個賽事,甚至可能改變我的一生。刺進去,拔出來,動一動,他不斷調整著針頭的位置,直到我疼得眼里充滿了淚水。
最后,他終于找準了位置?!罢邪行??!彼f。
可的松被注射進去了,那種灼人的痛感使我咬住嘴唇。然后壓力如約而至,脊柱周圍神經得以棲息的微小空間開始被擠壓。壓力不斷增加,一度我甚至認為我的背即將爆炸。
醫生說,做任何事都會有壓力。
至理名言,醫生!
旋即,疼痛感之于我似乎是美好的,甚至是甜蜜的。因為你知道,這種疼痛馬上就會消失,你將獲得救贖。不過再仔細想一想,也許所有的痛苦都是如此。
我家人的聲音越來越大了。我艱難地挪著步子,向套間的起居室走去。兒子杰登和女兒杰姬看見了我,高興地叫起來。爸爸,爸爸!他們一蹦一跳地跑過來,想要撲到我懷里。我停住腳步,挺直身軀,像模仿冬日里的大樹的啞劇演員一樣立在了他們面前;而他們也恰在撲到我懷里之前停住了,因為他們知道爸爸這些天來有些虛弱,如果太用力地碰他,他就會垮掉的。我拍了拍他們的小臉,親吻了他們的臉頰,然后和他們一起坐到了早餐桌前。
杰登問我今天是不是那一天。
“是的。”
“今天你就要比賽了嗎?”
“對。”
“那么今天之后,你就要退役(retire)了嗎?”
他和杰姬剛剛學會“退役”(retired)這個詞。他們說這個詞時總是把最后一個字母(d)丟掉。對于他們來講,退役一直都在進行著,永遠都是現在時。也許他們確實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情。
“兒子,如果爸爸贏了,那就還不能。如果我今晚贏了,我得繼續打下去?!?
“但是如果你輸了——我們能養只狗嗎?”
對于孩子們來說,退役只是意味著一只小狗。施特芬妮和我曾經答應孩子們,如果我不再訓練了,我們也不再需要像這樣在世界各地跑來跑去時,我們就可以買一只小狗。也許可以叫它可的松。
“對,小伙子,如果我輸了,我們就買只狗?!?
他微笑了一下。他希望爸爸輸掉,希望爸爸體驗到那種壓倒一切的失落感。他無法理解——我又怎么能向他解釋清楚——失敗的痛苦,還有比賽的痛苦。我用了將近30年才得以理解痛苦的真諦,才得以解答內心深處的疑問,才得以破解自相矛盾的密碼。
我問杰登他今天要做什么。
“去看骨頭?!?
我看看施特芬妮。她提醒我說,她要帶孩子們去參觀自然歷史博物館,去看恐龍。此時我卻想起了我扭曲的椎骨,想到我的骨架和其他恐龍一起在博物館展出,骨架上標著:霸王龍,網球沃魯斯。
杰姬打斷了我的思緒。她把她的松餅遞給我,要我把藍莓挑出來,這樣她才能吃。這已成為早上的例行之事。要如外科手術般精準地弄掉每一顆藍莓,你需要一絲不茍,精神專注。把刀子插入松餅,轉動刀子,使其剛好可以剜出藍莓,而又不會碰到藍莓。我的注意力全都集中在她的松餅上,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我終于可以想一想網球之外的事情了。
早餐后,施特芬妮和孩子們跟我道別后,直接去了博物館。我靜靜地坐在桌子旁,四下觀望起這間套房。它跟我以前住過的酒店套間大同小異,清潔、雅致、舒適——這里是四季酒店,所以它還是蠻可愛的,但是這里只是又一個我稱之為“非家”的地方,只是作為運動員的我們暫時的棲息地。我閉上雙眼,試圖考慮一下今天晚上,但卻不知不覺地陷入回憶中。這些天來,我的思緒總是不經意間就回到過去,而半數情況下,它總是想要回到最開始的地方,這很可能是由于我已如此接近終局。但是,現在我還不能沉溺于過去,現在還不行。哪怕是對過去的點滴回憶,我都承受不起。我站起身,繞著桌子來回走著,檢測我的身體是否平衡。當我感覺身體已相當平穩了,才小心翼翼地走向淋浴間。
沖著熱水,我呻吟著,痛苦地尖叫著。我慢慢地彎下身,摸了摸四頭肌,精神為之一振。我的肌肉終于松弛下來,皮膚開始愉悅地吟唱,毛孔也暢通了,溫暖的血液在我的血管里流淌。我感到希望已開始蠢蠢欲動。然而,我并未進行突然或劇烈的運動。我不想做任何驚動我脊柱的事情,我想讓它再沉睡一會兒。站在浴室的鏡子前擦拭身體,我盯著鏡子里的臉,紅紅的眼睛,灰白的胡子——與我職業生涯開始時迥然不同,而且也與我去年在這面鏡子里看到的面容相異。無論我會是誰,我已然不是那個開啟這一漫長旅程的男孩了。我甚至也已不是3個月前宣布職業生涯即將結束的那個男人了。我就像一個已經更換了4次拍柄繃帶、7次拍線的網球拍,稱這個球拍還是原來那個球拍準確嗎?在那雙眼睛的某處,我仍能看到那個一開始并不想打網球的男孩,那個想要退出而且也確實多次退出的男孩。我看到了那個憎恨網球的男孩,我不禁想知道那個金發男孩會如何看待眼前這個謝了頂的男人。這個男人仍然憎恨網球,卻還在繼續打著網球。他會震驚、感到有趣,還是會為之驕傲?這一問題使我筋疲力盡,而現在才剛剛中午。
請讓這一切結束吧。
然而,我還并未準備好就此結束。
職業生涯的終點線與一場比賽的終點線并無差別,目標就是觸及那條終點線,因為它散發著一股極富磁性的力量。當你接近終點線時,你能感受到那股力量在吸引著你,你可以借助那股力量實現穿越。但是就在你即將獲得那股力量時,你又感覺到了另一股同樣強大的力量,正將你推離終點。這一點令人費解,神秘玄妙,但這兩股力量確實同時存在。我深有感觸,因為我生命中的大部分時光都在追尋著其中一股力量,同時在與另一股力量進行斗爭。有時,我被困其中,搖擺不定,像網球一樣在兩點之間不停往復。
我提醒自己,為了應對今晚可能出現的任何困難,我必須擁有鋼鐵般的自制力,無論這種困難是背痛、糟糕的天氣,還是自我厭惡感。這種提醒是一種擔憂,但同時也是一種思索。在29年的網球生涯中,我懂得了一點:在你前進的道路上,生活會剝奪你幾乎所有的家當,你要做的就是避開障礙。如果你因它們而止步或者分心,你就沒有做好自己的分內事,而這一點將使你懊悔不已。這種懊悔會比背痛更讓你無法前行。
我躺在床上,喝了杯水,然后讀起書來。一會兒,覺得眼睛有些累了,就打開了電視,這時播放的正是關于此次比賽的報道:今晚,美網公開賽將進行第二輪比賽。這將是阿加西的告別秀嗎?我的臉閃現在屏幕上。與鏡子中的那張臉大不相同——這是我比賽時的面容。我開始仔細打量起這張臉,這一次它是通過電視這面失真的鏡子呈現在我面前的。我換了一兩個頻道,都是關于這場比賽的報道。我開始焦慮起來,而且愈加強烈。這是有關我的最后的商業宣傳嗎?這是哥倫比亞廣播公司最后一次大力報道我的比賽嗎?
那種行將覆滅的情緒如影隨形,揮之不去。
在我看來,網球使用生活中的語言絕非偶然。占先、發球、失誤、破發、零分——網球的基本元素都是日常生活中普遍存在的,這是因為每一場比賽都是現實人生的縮影。甚至網球比賽的架構——像俄羅斯套娃一樣,層層嵌套——也反映出了我們所處的這個時代的格局。得到一定分數,一局終了;幾局過后,一盤完結;等到數盤打下來,勝負分出,即是一場比賽。各個環節都聯系得如此緊密,以至于任何一分都有可能成為轉折點。這令我不禁想起秒、分鐘、小時之間的那種關聯。生活中的任一小時都有可能成為最美好的時光,但也有可能留下最黑暗的記憶,這取決于我們的選擇。
但如果網球就是人生,那么球賽終局之后,則必是不可捉摸的空虛和寂寥。一想到這點,我就十分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