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歡一個這樣渾蛋的溫遇云,你也會很辛苦吧?
同一片夜空下。A城。
顧延樹開車從公司回公寓,凌晨的街道難得褪去了白天的喧囂,看不見一個人影,只有兩旁筆直佇立的路燈。視線里突然出現一只白色的流浪貓,從前方的淺草坪里竄過去,喵喵叫了兩聲,不知道是不是他的幻覺。
車子慢慢減速,停在十字路口上。
顧延樹的腦袋慢慢往后仰,重心全部倚在靠背上。
點燃的煙吸到肺腑里,能把人的眼睛熏紅。而且只要想到鹿惜光那張臉,眼眶就會忍不住酸澀?
他最近總是夢到她淚流滿面的樣子,她哭著一遍一遍喊他的名字。他醒來后才發現,從小到大,自己總是讓她哭,讓她擔驚受怕,讓她委屈。他當年因為一己之私,答應陸婉涼的建議,把她帶到顧家,卻沒有好好保護她。
但如果再選一次,他依舊不會放開鹿惜光的手。
顧延樹遇到鹿惜光,不知道是命運施予他的慈悲,還是給予她的劫難。
“延樹,睡了嗎?”溫遇云很不合時宜地打來了電話。
顧延樹說:“沒有?!?
“哈,我就知道,你這個夜貓子!”溫遇云說,“經常熬夜容易猝死的!哥們,請珍愛生命!”
“咱們彼此彼此?!?
“你現在在哪兒呢?不會是和我家惜光在一塊兒吧?”
顧延樹沒說話。
溫遇云握著手機等了等,見那頭根本沒有反應,嘴一歪,識趣地繞過這個話題說:“我今天回來了,現在已經在機場了。還是老規矩,等過幾天挑個時間咱們一起聚一聚吧,阿生那里我會跟他說?!?
顧延樹說:“好。”
溫遇云說:“那就這么定了!”
顧延樹說:“阿生在你旁邊?”
溫遇云說:“聰明!又猜中了!他幫我去買水了?!?
顧延樹說:“用不著猜。”
只要宋渝生在A城,只要溫遇云回來,無論是深夜還是凌晨,無論刮風還是下雨,宋渝生都會去接機。這幾年,這已經成了他們之間心照不宣的事情。
“是嗎?”溫遇云沒心沒肺地笑了,“剛剛阿生還朝我發火了,你也知道,他生起氣來那才叫恐怖,差點把旁邊一個小朋友給嚇哭了哈哈哈……”
顧延樹問:“你又做什么了?”
溫遇云說:“我這次去山崖上拍一朵有九種顏色的毒蘑菇,當地溫差大,我穿得太少了,蹲的時間又長,膝蓋被凍傷,下山的時候不小心把腳崴了。其實都快好了,結果當地老伯伯太熱情,幫我包扎得嚴嚴實實,跟粽子一樣,看上去像腿斷了。阿生也沒聽我解釋就發火,大概以為我腿斷了?!?
顧延樹說:“他沒有把你另外一條腿打斷?”
“……”溫遇云頭上刮過一陣冷風,喪氣地說,“喂,兄弟,還能不能愉快地交流人生了?你的同情心呢?”
顧延樹說:“沒其他事就掛了。”
溫遇云說:“行,你掛吧,阿生買水回來了?!?
宋渝生走過來,溫遇云坐在長椅上笑呵呵地把電話掛斷了,往旁邊挪出一個位置,沒綁繃帶的那只腳有一下沒一下地晃著,吊兒郎當的樣子,又帶著點討好地笑看向宋渝生,讓他別再生氣。
“水,給你?!?
宋渝生每次都是把瓶蓋擰開了,再把水瓶遞過去給溫遇云。后者總是不知好歹地嚷嚷:“小爺有那么弱不禁風嗎,區區一個瓶蓋還搞不定嗎?爺能單手劈磚,一次性折斷一把筷子……”
“溫遇云,”宋渝生正兒八經地叫了一聲她的名字,危險地瞇起了一雙桃花眼,目光從她的瘸腿上掃過,“你現在這樣,怎么也打不過我的,還敢這么囂張,另外一條腿還想不想要了?”
“……”溫遇云無語,竟然真和延樹說得一模一樣。
溫遇云不敢放肆了,宋渝生平日里是讓著她沒錯,但他這種如玉般溫良的人發起瘋來,指不定真能一棍子橫掃過來。
溫遇云叫他:“阿生……”
宋渝生應了一聲:“嗯?”
溫遇云問:“你生起氣來,發起瘋來,大概是什么樣子的?”
宋渝生思考了一會兒,然后一本正經地說:“大概是……連我自己都咬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溫遇云笑瘋了,一激動,受傷的腳往地上一放,頓時疼得抽氣。
宋渝生嗤笑:“怎么,臉都嚇白了?你不是挺能的嗎?”
溫遇云抱著腳跳,連聲說:“不敢不敢?!?
說起來,溫遇云其實見過宋渝生生起氣來、發起瘋來是什么樣子。
溫遇云幼時不在大院里生活,那時候還不認識顧延樹、宋渝生、謝非年這一伙人,只是偶爾間聽長輩提起過幾個特別的,其中似乎有一個孩子一對桃花眼生得漂亮,和顧家的孫子常玩在一起,性格是最好的。
后來遇見,發現確實如此,但和想象中的又有些偏差。
因為她也見過宋渝生把一個人的下巴直接卸下來的情形,他微微笑著,仿佛只是把一塊橡皮掰成了兩半。
那一年溫遇云剛從國外回來,隨爺爺去顧家拜訪時,只覺得顧家的氣氛有些壓抑和不尋常。她約莫知道,大概是因為顧爺爺的孫子又生病了,所以連管家也顯得憂心忡忡,滿臉愁云慘淡。
但她實在坐不住了,沙發上就像是長了釘子,盡管知道這樣不太禮貌,但忍不住老是動來動去。
還是顧爺爺體諒她,和藹地說:“小云呀,你出去玩吧,今天渝生也在我們家,好像在后邊的園子里學種花,你也去看看學學?!?
溫遇云自然是滿心歡喜地答應。
顧家二樓有直通向后面的樓梯,比從前面繞老繞去反倒快一些,管家告訴溫遇云,上了樓梯左拐,走廊那里有扇門是連著園子的,直接從那里下去就行了。
但那個時候,溫遇云還經常左右不分。
她沒有左拐,朝右邊一路走到底。走廊盡頭沒有管家所說的那樣一扇門,但旁邊卻有。她打開門,看到的不是樓梯和蔥蔥郁郁的草木繁花,而是一面素白的墻和一張寬敞的大床,床的一側坐著一個安靜的少年。
分辨不出具體的身高,只讓人覺得瘦得厲害。他有一只手搭在被子上,白得透明一樣的顏色,清淺的陽光照在上面,有種不真實的感覺。
他側著臉,望著窗戶外面。
但窗戶外面除了天空,什么也沒有,連云也被風吹散看不見了。
他仿佛是在等什么人,已經等了很久了,那人卻仍舊沒有回來。
溫遇云想,這真是個奇怪的人。
可更奇怪的卻是她自己。
她心里涌上來一種完全陌生的滋味,像種子一樣在身體里發芽,漸漸生長,無法抑制。那個沉默的少年,他明明什么也沒有做,沒有任何表情,沒有發出任何的聲音,但是她還是被深深吸引了。
這簡直是一個無法解釋的現象。就像數學試卷上,最后一道她怎么也算不出答案的附加題。
溫遇云就像突然中了魔法,被定住了。
“你是不是顧爺爺的……”她試圖和他說話,顧家的管家剛巧趕了過來,把她請出了房間,然后小心翼翼地把門給帶上了。
看管家緊張的神色,她已經猜到,少年多半就是顧爺爺那個得了重病的孫子——顧延樹。
溫遇云本是要去找宋渝生,卻陰錯陽差地闖入了顧延樹的房間。
從一開始,就像是冥冥之中某種隱晦的暗示。
管家這下不敢再松懈,怕她再走錯路,直接領著她去了園子。
溫遇云是要去找顧爺爺所說的那個叫渝生的男孩的,沿著一排叫不出名字的矮樹走了幾步,就聽到那頭傳來一陣喧鬧。
有人說:“顧延樹那個病秧子怎么又沒出來?他家那個叫鹿惜光的童養媳也好久沒有看見了,是不是被人拐走了?”
“顧家的孬種!”
“就是就是!有本事出來跟哥幾個干一架!”
“哈哈哈哈……”
說話的人還沒笑完,就被對面的一個穿灰色衣服的男生突然捏住了下巴。他就像扯開鋼筆蓋一樣,輕輕往下一拉,然后對方就發出了驚天動地的號叫。
溫遇云透過樹葉的縫隙看到這一幕,差點為這個變態的技能鼓個掌,心想,真酷啊。
灰衣服男生說:“剛剛說的話,你還要不要再說一遍?”他很生氣,嗓音里卻帶著笑,嘴角也是上揚的,揚起好看的弧度。
對方疼得眼淚和口水一起往下流,拼命地搖頭,只差跪地求饒。
灰衣服男生說:“這話被我聽見了,只是卸你下巴,要是不小心被顧爺爺聽見別人這么說他孫子,他估計得拿刀割了你的喉嚨?!?
骨節分明的手,停在對方的下巴上,還特意停留了一會兒,跟調戲對方一樣,然后又捏著往上一提,就給人重新接了回去。
灰衣服男生的聲音里帶著笑意:“我就不收你的接骨費了?!?
對方憤憤地看了他兩眼,終究還是落荒而逃。
灰衣服男生拍了拍手,撿起地上的一包花種子,自言自語地說:“沒撐過三秒就求饒,真沒意思啊?!?
溫遇云從沒見過這樣的人。
搜腸刮肚,竟然找不到一個準確的詞語來形容他,她只是不停地感嘆,這哥們的戰斗力真強啊。
這時宋渝生放下花種子,準備按原路返回,想回屋里看看顧延樹怎么樣了,轉身就看到了一臉呆愣的溫遇云。
那時的溫遇云才剛回國,郁隨母女還沒有來溫家,變故還沒有發生,她還是一頭烏黑的頭發,眼神清澈又明亮,帶著不加掩飾的張揚,整個人都是一抹耀目的色彩。
她對他笑著打招呼。大概是親眼看見了卸下巴事件之后,想要結交一下面前這位英雄,她主動打招呼說:“嘿,我叫溫遇云,你叫什么名字?”
那天下午的陽光灑在臉上,讓人微醺,幾乎要犯困。
宋渝生站在一叢婆娑的樹影下,桃花眼里映滿了輕輕搖曳的樹葉和一張生動的臉,他插在褲兜里的一只手悄悄握成拳,又松開,緊張的情緒被隱藏得滴水不漏。他微笑著,一板一眼地回答溫遇云:“你好,我叫宋渝生。”
而溫遇云萬萬想不到,在此之前,她面前的這個人已經認識她,并且對她已經相當熟悉了。
他曾透過一沓沓資料翻閱過她的人生。他知道她在國外住在哪座城市哪一條街;他知道她最喜歡去的那一家中國餐館的名字;他知道她每個周末花兩個下午去學習跆拳道;他知道她吃早餐時只要蛋白,會偷偷把蛋黃都扔到垃圾桶里;他知道她最討厭的科目是生物,因為她曾經在實驗室里親眼看見了一位華僑老師解剖一只青蛙和小白鼠,把隔夜飯都嘔出來了……
他知道,關于她的很多很多事情。
而溫遇云或許永遠也不會發現,在很早很早以前,盡管隔著一個大洋彼岸的距離,有一個叫宋渝生的男孩早已經知道了關于她的點點滴滴,巨細靡遺。
即便是凌晨,機場也不乏來來往往的人。
宋渝生等溫遇云喝完水,問她:“你回哪里?溫家嗎?”
溫遇云搖頭說:“不了,現在回去太晚了,會把爺爺吵醒的。”
“那去我那里?離機場也算比較近。”宋渝生提議道。
溫遇云說:“嗯嗯,就這樣吧。”
宋渝生在她面前蹲下來,說:“快點上來,早點回去睡一覺,你需要好好休息了,現在都能當國寶了?!?
溫遇云大受打擊,一邊問他:“我黑眼圈有那么嚴重?怎么就成國寶了?”一邊單腳支撐著站起來,笑著趴到他的背上。
“哎呀,阿生你最近是不是特別操勞?好像又瘦了哎,背上的骨頭都有點硌人了。”溫遇云說。
“被你氣得都吃不下飯了,就瘦了?!彼斡迳_玩笑一般地說。
溫遇云原本還想回兩句,話到了嘴邊,卻咽了下去。她兩只手環著宋渝生的脖子,露出的手臂上文著青色的五芒星的圖案,是在海外路過一家文身店,一時興起弄的,沒有特別的意思。她做事情越來越顯得意興闌珊,興致來了,就去嘗試。
興趣沒了,就離開,就回來。
回來的時候,宋渝生總還在。他的喜歡,她再大大咧咧缺根筋,也不會不知道,卻沒有辦法給出半點回應。
“是不是困了?”宋渝生見她不說話,開口問。
“……是餓了。”溫遇云隨便編了個理由,“沒力氣了。”
“那回去給你煮碗餛飩吧,別的就沒有了?!?
“餛飩也行啊……”
“你倒是不挑食?!?
“我向來好養活……”
那一碗餛飩真的清淡到了一種境界,連蔥花也沒有。大概就是往煮開的水里撒了一把鹽,放了一勺油,個頭小小的餛飩浮在上面。
溫遇云這才發現,原來宋渝生還沒消氣,八成是故意的。
“怎么不吃?”宋渝生笑瞇瞇地問她。
溫遇云打了一個哆嗦,把自己受傷的腳搬到桌沿上放著,光明正大地裝可憐說:“阿生,我現在需要大補特補,大補特補知道嗎,就是要吃很多很多肉,這樣才好得快……一直瘸著很影響我形象的……”
宋渝生說:“那不是你活該嗎?”
溫遇云大聲號啕:“宋渝生,你好狠的心哪……”
這一次,她的辦法用盡了,他也不為所動。她最后只好不滿地抓著勺子,舀著餛飩一個一個吃下去,還喝了半碗鹽開水,故意特別響亮地打嗝,根本不像一個女生。
宋渝生住的地方非常寬敞,臥室比客廳還大,但卻只有一間。他自覺地讓出來給溫遇云,自己躺在沙發上看碟,開始醞釀睡意,明天還要去醫院坐班。
電視的音量調得很低,幾乎聽不見里面人物晦澀的法語對白,只有低沉安靜的音樂聲綿綿不斷地傳出來,如涓涓細流從耳畔淌過。地毯上豎著一盞米色的落地燈,很暗的光,投下大片大片的陰影。
宋渝生閉著眼睛,慢慢入睡。
溫遇云需要倒時差,加上吃了東西,肚子里鼓鼓脹脹的,人卻像打了雞血一樣。她赤腳坐在地板上打了兩局游戲,嘴里就干巴巴的了??梢娝斡迳谀峭腽Q飩里沒少放鹽,簡直是想毒死她。
溫遇云拄著拐杖去外面喝水,才走到臥室門口,已經發出不小的動靜。她站在門框下,看到宋渝生枕著自己的手臂,陷在軟綿的沙發里,卻沒有被她吵醒,只有睫毛顫了顫,腦袋蹭了下抱枕。
他應該是很累了。溫遇云想。
她走到他面前,他大概是第一次這樣無知無覺沉浸在夢境里。
“阿生……”
喜歡一個這樣渾蛋的溫遇云,你也會很辛苦吧?
“對不起……
“對不起……”
外面是溫柔又沉寂的夜色,包容了一整個世界。她的聲音那樣小,像夜色里的飛蛾在撲扇著翅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