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 林深時見鹿2
- 晏生
- 4291字
- 2018-04-23 14:12:56
媽媽,現在你都知道了吧?我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
九瓊山林木蔥翠,素來出名,A城最昂貴的墓園就建在這里。雖然出名,但還是冷清,白天來的人寥寥無幾,傍晚以后進門的,就更少了。
可顧延樹只有趁著夜色才會去。
守門的是個五六十來歲的老頭,一個人在看花鼓戲,時不時跟著電視機里的人突然唱上兩句。旁邊的凳子上有半瓶白酒和一碟花生米。
顧延樹把車停在外面,沒打擾老頭來開大鐵門,自己從敞開的側門走了進去。
他并不熟悉路,這些年過來祭拜的次數屈指可數,沿著緩坡走了十來分鐘,憑著模糊的記憶在半山腰的大片長青松柏前停了下來,走近了,才借著路燈看清墓碑上刻的字和相片。
相片里是個面目冷峻的中年男人,在商場沉浮多年,眉目間打磨出一股硬朗之氣。
他曾經是顧延樹幼年時最敬仰的存在,威嚴、勇敢、無堅不摧,堅韌不拔。那是一個孩子對父親這個角色最美好的寄托。
他叫顧靖陽,顧延樹的父親。
以前大院里的人都說,小延樹長得不像爸爸,也不像媽媽,倒是眉眼間有點顧奶奶當年的神韻,故而最討兩個老人喜歡。但小延樹自己聽了是不服氣的,他覺得自己當然要和爸爸最像。
顧靖陽從商,憑一己之力打造出一片屬于自己的天地,大院里的長輩每次提起他都要豎大拇指,小延樹聽了隱隱感到自豪。但他從來不黏人,從來只是把感情藏在心底。加之顧靖陽嚴肅的時候居多,父子二人的關系一直平平淡淡,不會顯得特別親近。
但那時候的顧延樹,是從心里敬佩自己的父親。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的呢?
大概是因為有一天,他偶然發現了母親手臂上被煙頭燙傷的疤。他漸漸留意,發現不只是手臂,還有肩膀上、背部,各處都是。也不止燙傷的痕跡,還有鞭子抽打的、刀子割傷的,觸目驚心。
當發現兇手就是自己最敬佩的這個人時,小延樹被徹底嚇住了,從此對他只剩下無邊的懼意。
已經多少年了?這個人離開人世。
顧延樹從不去想這個問題,也不愿意花一丁點時間來回憶。
長大后,若不是有幾年推脫不過去,隨著爺爺和奶奶來過幾次,他甚至連九瓊山的方向都不清楚。
他的父親,是被他刻意遺忘的人。
顧延樹凝視著那張相片,父子兩人仿佛隔著時空持久地對望著,他坐下來點燃一支煙,火光在夜色中一閃而逝,白色的煙圈被晚間的風吹散。
顧延樹不明白自己今晚為什么會過來,時隔多年,他對著一塊石碑依舊無話可說,只有心里劃開的那個口子越來越大,冰涼刺骨的風不斷從里面刮過,無休無止。
他覺得冷。
手機振動,是陸婉涼的主治醫生打來的電話,說病人現在情緒很不穩定,希望顧延樹能夠馬上趕過去。
顧延樹把煙頭按滅在墳前的松樹下,頭也沒回地下了山。
守門的老頭已經把電視關了,喝過酒后滿臉通紅,坐在椅子上打瞌睡。顧延樹經過時,老頭睜開眼睛從窗口瞄了他一下,又繼續打起了鼾。
開車從九瓊山回去,比來時耗費的時間縮短了一半。
宣仁醫院頂層住的病人本就只有幾個,走廊上格外安靜,連出入的家屬也少見。
顧延樹推門進去的時候,陸婉涼正靠坐在病床上打點滴。先前各家探望時送來的名貴花束,擁簇著疊放在兩旁的床頭柜上,色彩紛呈。兩相映襯下,顯得她一張素顏的臉龐越發蒼白。
顧延樹走到玄關處,陸婉涼聽見他的腳步聲,睜開了原本合上的眸子:“來了?”
“李醫生告訴我,您剛剛拒絕了輸液。”顧延樹說。
陸婉涼笑了一聲:“他不這么說,你會馬上過來?”
“媽……”顧延樹拖長了語調,有無可奈何的意味在里面。
“是真的有事情要找你……”陸婉涼話音未落,敲門聲響,保鏢放進來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孩。
穿米白色雪紡裙,長發披肩,明眸皓齒,大約二十歲的年紀,已經有落落大方的氣度,她說:“陸阿姨好……”烏黑的眼睛望向房內,最后停在顧延樹身上,不知該怎么稱呼,也向他微笑著點頭示意,說,“你好?!?
陸婉涼招呼她過去:“不用這么客氣……”說著開始替女孩和顧延樹介紹對方。
顧延樹卻像個局外人。
他剛從墓地趕回來,身上仿佛還帶著沒有散盡的戾氣和陰沉,純黑色的襯衫貼在身上,越見冷漠和疏離。靠墻站著,面目冷峻,在白熾燈光的籠罩下,他整個人宛如展覽大廳里一尊沒有生命的石膏像。
女孩走過來主動和他握手,手剛伸到他面前。
“出去?!彼Z氣冰冷,仿佛帶著刺。
女孩慌張地看向陸婉涼。
陸婉涼也是一愣,她知道自家兒子的性格孤僻,對人的態度向來不會熱切,但也不至于態度會像今晚這樣惡劣,只好率先冷了臉,試著圓場:“延樹你怎么和人家姑娘說話的……”
“出去!”顧延樹又重復了一遍。
他不起波瀾的聲音里,仿佛壓抑了太多困頓的情感,就快要爆發,如陳舊的老墻被鑿出了一條縫隙,就快要坍塌。
女孩幾乎是小跑著逃出去的,應該是被嚇著了,手上也失了力道,隨著關門的動作帶來一聲巨響。
巨響過后,豪華的病房里,是滿天滿地的寂靜。
吊瓶里的液體一點一點往下滴,順著透明的膠管流進身體,陸婉涼把心頭涌上的怒意壓回去,平靜地對顧延樹說:“那只是你爺爺戰友家的一個孩子,年齡合適,性格也好,我想先介紹給你認識一下,但你這是什么態度?”
顧延樹反問道:“先只是認識再相處,然后訂婚、結婚,預備要我這樣嗎?”
陸婉涼陳述事實:“你總該要結婚?!?
顧延樹閉了下眼睛,聲音低沉地說:“我只和自己喜歡的人結婚?!?
“喜歡的人?你是指鹿惜光?”陸婉涼冷笑,她的語氣輕蔑,每次提起這個名字就渾身帶刺,說出的話難聽,“我還真是低估她對你的影響力了,時隔這么多年,竟然還能夠讓你死心塌地。她那時候貪生怕死扔下你一個人逃走,誰知道以后……”
“砰——”
顧延樹一拳砸向了墻壁上的鏡子,猝然打斷陸婉涼的話。
“您好好休息,我明天再過來?!鳖櫻訕湔f著轉身往外走。
陸婉涼在片刻的愣怔之后,大聲道:“你站??!”一把拔了手背上的針頭,掀開被子下床,踉蹌地跑過去抓住顧延樹的胳膊,用惡狠狠又幾乎帶著哀求的聲音,氣息不穩地問他,“兒子、兒子……你為什么非要和鹿惜光攪在一起???聽媽媽一回,算媽媽求你,你這輩子娶個適合你的好女孩安安穩穩地過一生,不好嗎?”
顧延樹握緊的拳頭上,血跡蜿蜒,滲透指間的縫隙。他的心就像那塊破碎的鏡子,被分割成無數塊不規則的幾何圖案,四分五裂。
“難道惜光還不夠好嗎?”
“她配不上你!”
“您為什么總要針對她?”
陸婉涼忽然啞口無言,慌張地重復說:“她配不上你!”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都是我配不上她!”顧延樹麻木的嘴角往上挑了一下,眼神空洞,沒有任何表情的臉上卻露出一種隱忍的痛楚,“她從沒有放棄過我,我卻恨了她六年。媽,您不覺得這太殘忍了嗎?”
陸婉涼不敢置信,猛然一震,頹然地問:“你……都知道了?”
“是,我全都知道了。”顧延樹說。
父親的車禍,綁架案的真相,惜光當初離開的原因,他通過盧三的口,全都知道了。
但實際上,他心中所隱瞞的,所背負的,才是最深的罪孽。
他才是那個罪無可赦的人。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個夜晚,顧延樹記得窗外有淅淅瀝瀝的雨聲。
他又做了那個噩夢,高高揚起的鞭子落在母親的背脊上,父親醉酒的臉變得無比猙獰,像地獄里的魔鬼。
這個時候,已經很少再開口說話了,從夢里哭醒的嗚咽聲和醒來后也久久無法平息的啜泣聲,仿佛不是他自己的。
他抹干了冰冷的眼淚,套上衣服,走到二樓盡頭的書房去練字。路過母親的房間,還是忍不住想要進去。
臥室里沒有人,他到衣帽間也尋找無果之后,正準備離開,陸婉涼從外面進來,反鎖了門,根本沒有發現他在房間里,開始打電話。
那一晚,他站在衣帽間聽完了全程。
黑色林肯,動手腳,制造車禍,三天后,先付一半的錢……這些零零碎碎的字眼,足夠顧延樹把整個事件串聯起來。
他知道,母親忍到今天,已經到了崩潰的邊緣,想要動手了。
三天后,顧靖陽晚上要去參加一個重要的會議。
顧延樹在吃晚餐時,一直出神,不小心把碗打翻了。坐在他旁邊的陸婉涼趕忙去看他燙傷的手指頭,自己手腕上的傷口忘了遮掩,從袖口隱隱約約露出一截紗布來。
顧延樹知道,那紗布下是潰爛的傷口。
他看著對面西裝筆挺的顧靖陽,心里突然涌上滔天的恨。
晚飯后,顧靖陽準備開車走,車庫里停了六輛不同的車。不知道為什么,他沒有選擇平常最愛的黑色林肯,反倒越過它,朝后面走去。
“爸爸……”顧延樹出現在車庫前。
顧靖陽回頭一愣,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聽,他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過兒子開口叫他了。
“爸爸,”顧延樹指著那輛林肯,稚嫩的臉上帶著天真的表情,他說,“這輛車好看。”
顧靖陽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又走回到了林肯車前,拉開車門,坐進去,爽朗地笑著對他說:“等爸爸哪天有空了,開這輛車載延樹出去兜風?!?
“好啊?!鳖櫻訕湔f。
這是顧延樹窮極一生也無法忘懷的對白。
他和顧靖陽父子之間,留給彼此的最后的最親近的對白,帶著幾分美好的期許。
他們甚至還對彼此露出了久違的微笑,微笑的背后,卻藏著一個孩子的陰謀和永遠也不可挽回的傷害。
顧靖陽開車離開以后,顧延樹去書房練字。他長得還不高,瘦弱白凈的孩子坐在高高的椅子上,握著楠木做的筆桿,小小的手指,是一抹無瑕的玉色。
他學爺爺的筆法,在宣紙上認認真真地寫。
寫到最后,手卻開始慢慢控制不住地顫抖,白色的毛衣袖口沾染上硯臺里的墨,黑色泅開一片。
不到一個鐘頭,家里亂了,有什么不好的消息已經傳來。
他的奶奶在樓下哭得快要暈過去,大聲悲痛地喊他的名字,延樹,延樹,你以后沒有爸爸了……
顧延樹反鎖了書房的門,伏在鋪滿宣紙的桌上,抱緊了自己,很小的哭聲仿佛是從胸腔里發出來的。
從那以后,他大病了一場,連或哭或笑的表情也不再有,猶如死去。
醫生診斷為創傷后應激障礙癥,全都束手無策,只有跟時間耗下去,看能否出現轉機。再后來,他遇見了鹿惜光,生命里的那一點轉機終于出現。
可宿命早安排好了一切,因果輪回般,他得到的終歸要再度失去。
“這是不是報應?”
病房中,顧延樹問陸婉涼。
陸婉涼癱坐在了地上,不敢相信親耳聽見的。
“沒有人知道,爸爸的死,我在其中充當了至關重要的一個角色。如果不是我,他那晚根本不會上那輛車,他根本不會死……”顧延樹說,“沒有人比我更該死……”
他伸出冰冷的手指去擦母親臉上的眼淚,輕聲感慨一般:“媽媽,現在你都知道了吧?我才是那個最該死的人……”
陸婉涼大哭:“不是這樣的,不是這樣的……”
顧延樹自顧自地說:“你不應該用刀子割自己的手,這些年最不應該再活下去的人是我……
“遇見惜光以后,我卻很貪心,還想繼續這樣茍且地活著。背負著秘密,痛苦地活著,雖然還是很辛苦,但也會覺得滿足和開心。每天早上醒過來睜開眼睛,好像終于有了值得期待的事情……
“惜光很好,沒有人再比她好。
“而我卻是個怪物。”
他修長的脖頸,像被壓住了,無法承受命運的磐石施予的力度,慢慢低垂。良久之后,他抬頭,幽深的眼中如同一片浩瀚無波的海,平靜得什么也沒有。他把陸婉涼扶到病床上,替她蓋好被子。離開時,他還特意把玄關處的燈關了。
走出醫院,上了車,踩下油門,顧延樹卻像瘋了。
車子在夜晚的街道上飛馳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