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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他的志愿(1)

1781年,埃弗雷特·史第林的遺孀和孩子們創辦了史第林,最初叫史第林學院,因為埃弗雷特·史第林在最后一次吃圣誕大餐,切著鵝肉時對家人宣布,他對他的城市最大的意見就是,沒能給男孩兒們提供一所有能力幫他們準備好接受高等教育的學院。他沒有提到他的女兒們。他原本是鎮上造船的,那個鎮的生計依靠的是一條通往大海的倒霉的河,埃弗雷特知道這條河注定要完。他是個聰明人,通常不茍言笑,不過吃完圣誕晚餐之后,他和子女們打雪仗,玩得很盡興。黃昏前他就中風去世。埃弗雷特·史第林死時72歲,哪怕他的兒女們也年紀太大不適合打雪仗了,但他有權把小鎮稱為他的。

獨立戰爭之后,全城充斥著慶祝獨立的興奮情緒,人們便以他的名字為小鎮命名。埃弗雷特·史第林在戰爭中曾經組織架設過炮臺,作為河岸上的戰略據點,這些炮是為了防范英國人來襲,本來以為他們會從大海灣沿著河往上游打過來,但他們從來沒打過來。這條河當時叫作大河,但戰后被稱為史第林河。這座小鎮本來沒有正式的名字,一直以來被叫作“濕草地”,因為它地處鹽沼和淡水沼澤之中,離大海灣只有幾英里,戰后小鎮也跟著被稱為史第林。

很多史第林家族的人都從事造船業,或者從事從海沿河上來的其他相關行當,因為這里最初叫作“濕草地”,小城曾經作為大海灣的備用港口。除了表達自己想為男孩兒們創辦學院的愿望之外,埃弗雷特·史第林還告訴他的家人,史第林很快就不能再充當港口了。他注意到這條河已經給淤泥塞住了。

終其一生,人們知道埃弗雷特·史第林只說過一個笑話,還是對他家人說的。這個笑話是:唯一一條以他名字命名的河,還是條滿是污泥的河,而且它還越來越淤塞。從史第林到海邊的土地都是沼澤地和濕草地,除非人們決定讓史第林繼續保有作為港口的價值,給河挖一條深一些的溝,不然埃弗雷特知道即便拖船最終也將無法從史第林駛往大海灣(除非浪很高)。埃弗雷特知道,海浪有一天會注滿從他家到大西洋的河床。

之后的一個世紀,史第林家族明智地將家族生計押在紡織廠上,紡織廠建在史第林河淡水區,橫跨瀑布。到南北戰爭時,史第林紡織廠是史第林城唯一的工廠。史第林家族從船業撤出,時機成熟時進入了紡織業。

史第林另一個造船之家就沒那么幸運了,這個家族制造的最后一艘船從史第林出發往大海駛去,走到半路就開不動了。它卡在一個臭名昭著的地點,叫作“羊腸小道”,史第林出產的最后一艘船永遠地陷入了泥沼,以后很多年在陸地上還能看見它,浪高的時候一半在水面上,浪低時完全露出來。孩子們跑進去玩,直到船向一邊栽倒,壓扁了某人的狗。一個叫吉爾摩的養豬戶撈起船的桅桿來支撐自己的豬棚。到小蓋普上史第林學校的時候,校運動隊只有在浪高的時候才能在河里劃小艇。浪低的時候,史第林河只是從史第林到大海之間的一條潮濕的泥灘。

正因為埃弗雷特·史第林對水的直覺,男子學院才得以在1781年建立。一個多世紀之后,學校逐漸興隆。

“這么多年來,”蓋普寫道,“精明過人的史第林家族基因,一定遭到了一定程度的稀釋,家族對于水的直覺從很靈到非常壞。”蓋普喜歡這樣說米姬·史第林·珀西,“史第林家族成員對水的直覺流到頭了。”蓋普覺得這是個奇妙的諷刺。“史第林家族對水的基因到了米姬這里染色體不夠了。她對水的感覺太變態了,”蓋普寫道,“這種直覺先是把她引去了夏威夷,然后又通過老公‘燉肥肉’跟美國海軍發生了關系。”

米姬·史第林·珀西處于史第林家族血統的尾端。史第林學校是她身故之后唯一留下的姓史第林的東西,也許老埃弗雷特也曾預見了這一點。很多家族留下的東西更少更差。在蓋普的年代,起碼史第林學校還是不懈地貫徹“讓年輕男子準備好接受高等教育”的原則。以蓋普來說,他有個嚴肅執行這項原則的母親。蓋普自己也對這件事很認真,即便一生只講過一個笑話的埃弗雷特·史第林也會滿意。

蓋普很清楚該修什么課、誰的課。這一點,常常是學習成績好壞的關鍵。他并不是個有天分的學生,但他有方向,他的很多課在珍妮腦中還歷歷在目,她是個好教官。蓋普或許不像母親那樣生來喜愛追求知識,但他繼承了珍妮強大的自律,護士有建立常規的天性,而且蓋普很相信母親。

要說珍妮給蓋普的指導有什么疏漏,可能只有一個方面。她從來沒留心過史第林的體育活動,她無法告訴蓋普該參加什么運動。她可以告訴他,比起蘭德爾老師的都鐸英格蘭課,他會更喜歡上梅里爾老師的東亞文明課。但是,舉個例子來說,珍妮不知道橄欖球和足球帶來的歡樂與痛苦之間有何區別。她只觀察到兒子個子小,強壯,平衡感好,敏捷,喜歡單獨行動,她以為他已經知道自己喜歡什么運動了。但他其實并不知道。

他覺得劃艇隊很蠢。整齊劃一地劃船,就好像從前犯人船上的奴隸那樣把槳插入臭水里,史第林河根本就是臭水河。河上漂浮著工廠垃圾和人類的糞便,泥灘上總是留著退潮后留下的咸水黏液(類似凍培根脂肪質地的穢物)。埃弗雷特·史第林的河流塞滿了污泥和垃圾,但即便河水清澈見底,蓋普也不是劃船的料。他也不是打網球的料。蓋普在早年,也就是在史第林念一年級的時候的一篇報告里寫過:“我不喜歡球類運動。球是運動員和運動之間的障礙。冰上曲棍球和羽毛球是一樣的道理,還有溜冰、滑雪,冰鞋介入在身體和地面之間。當人體被身體的延伸物,如球拍、球板或球棍等從競技中阻隔開來,動作、力量和專注的純潔性就丟失了。”雖然年僅15歲,蓋普的個人美學直覺已經呼之欲出。

因為他個子太小不適合打橄欖球,而足球無疑和球有關,他于是選擇了長跑,當時叫作越野,但他踩進了太多水塘,一整個秋天都被久治不愈的感冒折磨。

冬季體育季開始,珍妮被兒子表現出的躁動不安惹得很煩,她責備他把小小一個運動項目選擇問題看得太重,為什么他不知道自己喜歡什么運動?但運動對蓋普來說并不只是休閑活動。沒有什么事對蓋普來說是休閑活動。從一開始,他就想努力取得佳績(“作家讀書可不是為了玩。”他后來寫道,說的是他自己)。即便在小蓋普知道他會成為作家以前,或知道他長大想干什么以前,看起來他就已經不會“為了玩”做任何事。

冬季運動報名當天蓋普被關在校醫院。珍妮不讓他下床。“反正你也不知道要報哪個。”她對他說。蓋普只是一味咳嗽。

“真是蠢得驚天地泣鬼神,”珍妮對他說,“你在這個瞧不起人、粗魯的地方待了15年,竟然會因為不知道玩什么來打發下午就一蹶不振。”

“我還沒找到適合我的運動,媽媽,”蓋普哇哇叫,“我必須找到我的運動。”

“為什么?”珍妮問。

“不知道。”他咕噥道。咳了又咳。

“老天呀,看看你,”珍妮抱怨道,“我來給你找個運動,”她說,“我這就去體育館給你報個項目。”

“不要嘛!”蓋普求她。

然后珍妮撂下那句蓋普在史第林四年一直會聽到的老話:“我知道得比你多,不是嗎?”蓋普重新躺回了汗濕的枕頭上。

“和這個沒關系,媽媽,”他說,“你是上過了所有課,可是你從來沒參加過任何運動隊。”

珍妮·菲爾茲就算知道這是她準備工作中的百密一疏,也不會承認。那是個典型的史第林十二月天,草地上結著凍冰碴兒,地上的雪因為被800個男生踩過變成灰色。珍妮·菲爾茲裹得嚴嚴實實,費力地穿過冬日陰沉的校園,儼然一個心意已決的母親。她看起來,像個被迫給苦悶的俄軍前線捎去渺茫希望的護士。珍妮·菲爾茲以這番形容態度向史第林體育館進發。她在史第林15年間從未去過那里,她從來不覺得那里有什么重要的。體育館坐落于史第林校園最遠端,四周環繞著幾英畝露天運動場、曲棍球場和網球場,看起來像個巨型人類蜂箱的橫截面,珍妮看著體育場在骯臟的雪地隱隱現身,將其視為一場自己沒有預料到的戰役,她的心里愁云慘霧。

西布魯克體育館和運動場,還有西布魯克球場和西布魯克冰上曲棍球場,均以第一次世界大戰時期著名的運動員和王牌飛行員邁爾斯·西布魯克命名。體育館巨大的入口走廊擺放的展示柜里供著他的三聯照片,照片里他的臉和壯碩的上身正在歡迎珍妮:邁爾斯·西布魯克,09級的,他頭戴皮質橄欖球頭盔,肩墊一定毫無必要。這位老32號球員的照片下面,是一件差不多穿爛了的球衣:褪了色,常年被蛀蟲啃。球衣堆在上鎖的獎杯柜里,獎杯柜擺在邁爾斯·西布魯克三聯照片中第一張的下面。標簽上寫著:“他的球衣實物。”

三聯照片中間一張,展示著擔任曲棍球守門員的邁爾斯,從前守門員還戴肩墊,但他勇敢的臉部裸露著,雙目清晰,富有挑戰性,疤痕滿面。邁爾斯碩大的身軀,擋在相形之下矮小的球網跟前。面對他快如貓、大如熊的拳擊手套,他那高爾夫球桿狀的球棒,凹陷的護胸,有如食蟻獸長爪子的冰鞋,誰能從他手里得分?在橄欖球和曲棍球照片下面,是歷年校際重大賽事的得分:每一項史第林的體育運動賽季,都以和巴斯學院的傳統對決收尾。巴斯學院在歷史和名氣方面和史第林旗鼓相當,是所有史第林男生都痛恨的對手。照片里討厭的巴斯男生,穿著他們的金綠色球衣(蓋普那時候,這配色被稱為嘔吐和童子屎)。史第林7,巴斯6,史第林3,巴斯0。沒人在邁爾斯身上得分。

三聯照片的第三張照片里,邁爾斯·西布魯克上尉身著珍妮·菲爾茲最熟悉不過的軍服看著她。那是一身飛行員戎裝,她一看便知,盡管軍服在兩次大戰之間改變了式樣,終究沒有大改,珍妮還認得出那飛行夾克的羊毛內襯領子,傲慢地豎起,飛行帽上因為自信故意不扣的顎帶,翻上去的耳套(邁爾斯·西布魯克的耳朵永遠不會凍著!),還有隨意推上額頭的眼罩。他的脖子里系著純白的圍巾。這幅肖像下方沒有比分,不過如果史第林體育部有人還有點兒幽默感的話,珍妮覺得大可以標注:美國16,德國1。16是邁爾斯·西布魯克在德軍在他身上得分之前擊落的敵機數量。

上鎖的獎杯柜里,勛章落滿了灰塵,好像擺在邁爾斯·西布魯克祭壇上的供品。還有一件破爛的木質物品,珍妮以為是邁爾斯·西布魯克擊落的飛機碎片,她料想一定又是英雄紀念品的俗套,但這塊木頭是他最后使用的曲棍球棒殘余的部分。為什么不放他的提臀褲?珍妮·菲爾茲不明白。或者,像紀念死去的嬰兒一樣留下一束他的頭發?在三張照片里,他的頭發都包裹在頭盔、軍帽或大條紋襪子里。也許,珍妮帶著她特有的鄙夷猜想,因為邁爾斯·西布魯克是禿頭。

珍妮憎惡蒙塵的柜子里躺著的紀念物。這位戰斗英雄加運動健兒,只是換了身制服而已。每一套都只是為這具皮囊虛設的保護罩而已:身為史第林學校的護士,珍妮15年來看了多少因為打橄欖球和曲棍球受傷的人,哪怕他們戴了頭盔、面罩,系好各種帶子、搭扣、鉸鏈,裝上肩墊。而且珍妮早就從蓋普上士和其他人身上知道,戰場上的男子最容易被保護措施的假象蒙蔽。

珍妮沉悶地繼續往前走,走過了展柜,她覺得在靠近一架危險機器的引擎。她繞開體育館競技場大小的場地,那里她會聽到賽場的尖叫和噓聲。她一邊沿著晦暗的走廊走去一邊想到:我等了15年,就為了把小孩兒輸給這個?

她認出一絲味道,是消毒劑。多年來辛勤的擦拭。難怪體育館是惡性病菌極易躲藏繁殖的場所。這股氣味讓她想起醫院,想起史第林校醫院,那股悶罐似的手術之后的氣味。但在這棟為紀念邁爾斯·西布魯克而建的大房子里,還能聞到另一股氣味,和性的氣味一樣讓珍妮·菲爾茲討厭。體育館和運動場建于1919年,在她出生前不到一年:珍妮聞到的是將近40年以來重壓之下的男生們放的響屁和流的臭汗。珍妮聞到的是競爭的味道,窮兇極惡,飽含失望。她對此太陌生了,她的成長過程中從沒有經歷過這些。

在一條似乎和體育館中心各種能量爆發的中心區域隔離開的走廊里,珍妮一動不動站著豎起耳朵認真聽。她旁邊是一間重量訓練室,她聽到鐵塊重擊聲,“可怕的疝氣在發展”,這是一個護士對這類用力過猛運動的理解。事實上,珍妮覺得整棟樓都在呻吟用力,簡直好像每一個史第林的男生都為便秘所苦,來到這可怕的體育館尋求解放。

珍妮·菲爾茲感到幻滅,那種一直小心翼翼的人遇到挫折時會有的感受。

就在這時她目擊了一個流血的摔跤手。珍妮不清楚這個站不穩還流著血的男孩兒是怎么嚇到她的,不過走廊上諸多平平無奇的小房間中的一扇門開了,那個面色無光的摔跤手就在她面前吃了一記老拳,護耳給打歪,顎帶滑到嘴上,上嘴唇給勒出好像魚一樣的冷笑。顎帶上的小罩杯本來扣著他的下巴,現在盛滿了他噴涌而出的鼻血。

身為護士,珍妮并不對血感到特別震驚,但她害怕這個身板厚實、流血不止、面露苦色的男孩兒會撞到自己身上,他不知怎么躲開了她,往旁邊沖了出去。他精準地大吐在想要攙扶他的另一個摔跤手身上。“不好意思。”他含糊地嘟囔,畢竟大部分史第林的男生家教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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