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月球看地球Ⅱ:洞見中國經濟與商業新動能
- 長江商學院
- 4661字
- 2019-01-03 23:36:49
儒家的普世價值
筆者認為,關于“儒家普世價值”的這一主題的核心在于,儒家作為一個特殊的文化傳統,如何在新時代背景下走向世界,而不淡化其精神價值。張世英先生所提出來的在超越西方主客對立中重建“天人合一”的這一哲學理念,對我很有啟發。
儒家傳統是深含地方色彩而又不斷地走向世界的精神文明。它源于曲阜,歷經數代人的努力,成為中原的主要思想學派,深刻而全面地影響政治、經濟、家庭與社會,為中國建立了禮儀制度,培養了知識精英。它還影響世風民俗,監督執政者的行為,在延續中華民族歷史中起到了不可磨滅的作用。它也是至今中國人生活世界中不可或缺的精神滋養。一群本來既沒有政治權勢,也沒有經濟資本的書生,主要通過教育,從理念的實踐培養自我,轉化世界,在“道術為天下裂”的時代,開辟出嶄新的體現人文價值的天地。這一現象在人類文明發展史中極為罕見。
孔子選擇了一條入世的人生道路,在夏、商、周三代,千年以上的文化積淀中,創造了一個以“仁”為核心,以“禮”為內容的意義世界。他的繼承者孟子、荀子和董仲舒都豐富了孔學。到了漢代,儒家的人文天地已是多元多樣,錯綜復雜。仁、義、禮、智、信——所謂“五常”,經過數代儒者認真辨析,成為以孔學為典范的儒家價值。宋明以來,定義中華民族文化認同的“五常”傳播到了越南、朝鮮、日本等地。一個從曲阜到中原的學派走向包括越南在內的東亞。明清兩代,越南的陳、黎、阮三朝,朝鮮王朝和日本德川幕府都是儒學大盛時期。儒家的核心價值在塑造東亞知識人的宇宙論與人生觀方面——個人的身心關系,個人與社會的互動,人類與自然的關聯,以及人心與天道的互通——都起了決定性的作用。東亞人在經濟、政治、社會和文化活動中蘊含了厚實的儒家因素。可以說,17世紀末葉,西方理念大量輸入之前,儒家是東亞文明的體現。
值得一提的是,18世紀歐洲主要啟蒙思想家,像法國的伏爾泰及重農學派的魁奈和德國的萊布尼茲及克里斯蒂安·沃爾夫,都深受孔子思想的影響而且積極認同儒家倫理。在他們眼里,不少儒家社會的特色是他們所向往的未來。這一段歷史,還待進一步的研究,和20世紀列文森所謂的“儒教中國及其現代命運”形成鮮明的對比。
過去30年“亞洲價值”在國際社會引起了熱烈討論。亞洲價值以儒家倫理為主,顯示在今天日本和“四小龍”(韓國、中國臺灣、中國香港、新加坡)的政治文化中儒家價值具有強大的生命力和說服力。儒家價值也是廣義“文化中國”的核心價值。筆者認為,儒家的仁、義、禮、智、信都是普世價值,而且可以和現代西方啟蒙所孕育的理性、自由、法治,人權、人的尊嚴進行平等互惠的對話。沒有同情的理性會成為冷酷的算計;沒有公義的自由會成為自私自利;沒有禮儀的法律會成為無情的控制;沒有責任的權利會成為掠奪的借口;沒有社會和諧,個人的尊嚴就會孤立無援。相反,同情而無理性會成為溺愛;公義而無自由會成為強制;禮儀而無法律會導致腐化;責任而無權利會成為壓迫;社會和諧而無個人尊嚴會成為控制的手段。其實,核心價值之間是有張力、有沖突,甚至矛盾的。西方哲學在處理自由與平等、如何優質配置上面不知用盡了多少心血。在儒家傳統中,仁和禮之間的緊張比比皆是,價值優先的討論當然更是眾說紛紜。
面對人類文明遇到的挑戰,個人的尊嚴和權利有著不可分割的關系。但突出權利意識必會增加個人與群體之間的矛盾。為了減少矛盾而對權利論說表示質疑,常是針對國際人權政治而發,有時也會激發國內權利意識的高漲。不過,堅持政治權利,對經濟、社會及文化權利置若罔聞也不能自圓其說。進行權利內部的討論以及權利和責任義務之間的對話便成為必要。不少具有普世價值的地方知識來自現代西方,但儒家的五常有可能也有潛力成為具有曲阜、中原和東亞特色的普世價值。
我們不必回避“亞洲價值”的想法,本來正因為所謂的“西方價值”和“歐美價值”在國際媒體被公認為“普世價值”,但面對文化多元的挑戰已無法承擔重組世界秩序的任務,才需要調動西方之外的普世價值,何況這些可以作為普世價值的亞洲價值對人類如何持續發展的生存之道還能提供新思想和新方向。
反過來,儒家理論如果不接受西化和現代化的挑戰而只停留在以“三綱”為基礎的傳統社會,突出君權、父權和夫權的正當性和合理性,我們即不能期待儒家價值可以為全人類提供參照。沒有深入反思和徹底批判的智慧和勇氣,儒家不可能有一陽來復的生機,更不必談否極泰來的勝景。
面向未來,儒家沒有教條的包袱,任何人物、制度、行為、態度、理念和信仰都可以質疑,都可以公共討論、辯難和爭議。但是,缺少批判意識和批判精神,儒家就喪失了自我更新的能力。
孔子選擇了入世的哲學道路,心性之學為這條思路提供了豐富的理論基礎和實踐經驗。儒家的研究者如能有系統地研究思孟學派,以心性為本,探索它的精髓,展示它的精神全貌,為人類的文明提供一種參照,也是一份財富,應該對儒學的全面發展有利。當然,政治儒學也能夠扎根其他經典,如《公羊春秋》;其他思想家,如荀子,從批判的角度反思心性儒學乃至另辟蹊徑,這對思孟學派的研究必然也有助益。
儒家傳統是地道的學習文明。儒家從曲阜,中原,東亞走向世界是“學而時習之”的結果,沒有學習就沒有儒家。儒家學習的方式以對話為主,對話是傾聽也是參與,是溝通也是反省,是尊重他人也是自尊自重,是廣結善緣也是獨立自主。單向的說教,從上到下的弘法,被動的接受,或一言堂都不符合儒家教學的理念。
儒家倫理是開放的,變動不居的,但卻堅持大經大法,反對不顧原則或主旨的相對主義。儒家的原則和主旨是緊扣“仁”、“三達德”(智、仁、勇)、“四端”(仁、義、禮、智)、“五常”之類核心價值而展開的。它所傳達的倫理信息有根有本,但不是封閉的特殊主義,更不是帶有侵略性的原教旨主義。
舉一例可以說明問題,“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是體現儒家溝通倫理的基本原則,不把自己的觀點強加于人并非利他主義而是基于同情的自知之明,承認并尊重他人的自主性不是消極的默許而是積極的允諾。正因為沒有把自己的成見或信念當作唯一真理才有對話的空間,才能為互相學習創造條件。如果自己所得,與他人分享,為他人帶來由衷的喜悅,這本是人生大樂,不應回避。可是缺乏恕道便很難避免自以為是的危險。2001年聯合國秘書長安南因推進世界文明對話組織小組。在只有十來人的小組中曾談到這一課題。當時神學家孔漢思提出以基督教的金科玉律“己所欲,施于人”為基本原則。筆者建議考慮“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經過辯論,大家同意,恕道的寬容在文明沖突的語境中是不可或缺的。
我認為從恕道開始并非消極而是積極的為人之道,不要把我們自己堅信的觀念強加于人,是自律也是同情。履行恕道不僅是為了尊重他人也是由于關懷他人。關懷是尊重的前提,沒有關懷便無所謂尊重。關懷來自同情,沒有同情便沒有儒家倫理。立基于同情的儒家倫理不是感情主義,也不是直覺主義。同情和理性并不矛盾。同情常常是合乎理性的,嚴格地說,正因為合情方能合理,如果不合情而合理,那么作為抽象原則的“理”便無法合乎具體的“情”,歸根到底,它的合理性是可以質疑的。而且合情而不合理是例外。只有在極特殊的情況下,才會出現為了理必須犧牲情。不過,情是具體的感受,不能從體之于身的經驗中抽離出來。因此總有不能客觀而無法普遍的印象。情各異而理趨同是一般見識。作為仁之端的惻隱之情不僅具體而且普遍,既是經驗也超乎經驗。即使不是先驗也絕非因人而異的主觀感受。
表面上,儒家倫理的思想和抽象的普世倫理大相徑庭。其實,正因為儒家以同情(仁的感性覺情)為核心價值才成為有本有源的普世價值。儒家的心性之學可以為這條思路提供豐富的理論和實踐資源。
儒家做人的道理,通過文明對話,已經和世界各種精神傳統結盟成為21世紀超越“凡俗人文主義”的世界公民的共通語言。儒家式的基督徒(如“波士頓的儒家”),即是關切政治,參與社會,重視文化和尊重其他宗教的基督徒。儒家式的佛教徒即是崇尚人間佛教或人間凈土的佛門弟子。明清時代有自稱“回儒”的伊斯蘭教徒,如王岱輿和劉智。當今儒家式的穆斯林或許可以說是“儒回”。近年來我也接觸到認同儒家的猶太教徒和印度教徒。這些在儒家傳統中獲得啟迪的人,都認同儒家“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恕道和“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的仁道。世界三大宗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和佛教,面對人類存活問題的挑戰,除了自己特殊的信仰語言之外,還必須發展世界公民的語言。
目前似乎只有現代西方的啟蒙運動能提供這種放諸四海皆為準的價值體系,不過半個世紀以來歐美的前沿思想,如女性主義、生態意識、文化多樣性、宗教多元性及社群倫理,都對啟蒙心態進行嚴厲的批判。如何超越人類的自我膨脹、工具理性的冷酷、浮士德欲望的宰制、性別歧視、種族歧視、歐洲中心、男權中心、占有性利己主義的霸道,已成為西方最有前瞻性和影響力的思想家共同努力的方向。德性倫理、角色倫理、責任倫理、社群倫理和關懷倫理在哲學界大行其道。肯定“身體”(包括肉體還有情欲)的價值,尊重“地方知識”,和關愛地球已成為先進知識人的共識。這都指向一個不爭的事實:一種嶄新的人文主義呼之欲出。
作為精神人文主義的儒家提出了每一個有良知理性的知識人都必須關注的四大議題:(1)個人的身體,心知,靈覺和神明如何融會貫通;(2)人與人之間如何通過家庭、社會、國家,和世界形成健康的互動;(3)人類和自然如何取得持久的和諧;(4)人心與天道如何相輔相成。儒家所體現的仁道,通過深層的對話,揚棄啟蒙心態所突出的“凡俗的時代”,可以成為人類21世紀探究和平發展的參照。
對筆者而言,最重要的還不只是議題,而是背后的問題意識和價值取向,也就是如何展開議題的程序。包括儒家在內的中國哲學界,是否有開放、多元和包容的氣度,擴大自己的學術和文化認同,來完成這一任務?
各軸心文明,非軸心文明,和其他文明都是人類共同的精神財富。先哲們在知性、理性、悟性方面做出了重要貢獻,影響了人類的思維和生活方式。狹義而言,哲學起源于希臘,在現代歐美發揚光大。當然,希伯來、印度、中國的先知智者同樣為人類智慧、思想、哲學及精神世界創造了輝煌的成就。還有世界各地原住民文明,有文字記載的,口口相傳的,同樣是世界哲學思想的重要資源。
多種多樣的精神傳統,是哲學充分發展,保持創造性,建立意義,傳承智慧的必要條件,也是人類的共同道場。多元與開放應該是當代哲學界的自然生態,包容應該是哲學家的自覺選擇。通過各種交流,哲學家們將跨越性別、種族、年齡、宗教、文化、學術領域,相互溝通,相互參照,拓寬百余年哲學的狹隘的定義及偏重理性分析、邏輯推理的研究方法,重構哲學范式,重組哲學話語架構,解析知識、智慧、精神性對于哲學的意義。
哲學不僅僅是理性思辨、自我反思,追求真理和意義的學問,也是學做人的學問。“學以成人”是理論和實踐的結合,是認知,也是行為。個人不是孤立的個體,而是一個網絡的中心點,也是另一個中心點的組成部分。學做人,必然牽涉“他者”,如家庭、群體、社會、民族、國家、世界、宇宙。從生物人到經濟人、政治人、文化人、文明人、生態人等等,包括各種人物角色的轉換,人始終處在轉化和被轉化、塑造和被塑造的變化過程之中。人在永恒中短暫,人也能在短暫中永恒,人即是哲學。
人是宇宙的觀察者,欣賞者,參與者,也是共同創造者。人可以與天地萬物形成一體,也可以成為粗暴的掠奪者和對立者。近年來,保護主義、極端主義、沙文主義、民族主義、排外情結彌漫全球,世界秩序被顛覆、被解構,危機中需要哲學,需要哲學家為人類的生活世界注入新的精神力量。
杜維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