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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中罪(1)

  • 他時光
  • 鶴蜚
  • 4960字
  • 2018-04-28 16:24:21

時光流逝了,我依然在。

——題記

那封信就壓在陳錦繡的枕頭底下,牛皮紙的信封,右下角印著藏一峰所在部隊的番號,那一串普通的紅色數字,在陳錦繡看來印刷得要多精美有多精美,要多醒目就有多醒目。那些普通的阿拉伯數字在陳錦繡眼里耀眼甚至發燙,那里曾經是陳錦繡心潮涌動心波蕩漾春風沉醉的地方,更是滿懷思念的地方。總之,所有那些不同尋常的信封,在陳錦繡那些平常得近乎干癟的日子里,像一面面風中招展的旗幟,鮮艷無比,獵獵作響,光彩奪目。那是槐花街長大的陳錦繡最得意最炫目的招牌,是陳錦繡區別于像儲寶珍那樣的槐花街女孩子們的標志。

信來自北方一個遙遠而偏僻的小鎮,小鎮上有陳錦繡最親密的戀人藏一峰,如果不是這封信的到來,陳錦繡一直相信藏一峰深愛著自己。她曾經無數次地想象,用不了多久,槐花街的人就會看到,在陳錦繡家的房門上有人給釘上了“光榮軍屬”的牌子,牌子是紅底金字,十分醒目。那是讓人心生敬慕的牌子,誰家有人當兵了,誰家的門楣上就會釘上這樣一塊牌子,誰家就會在別人眼里有著不一樣的身份,這塊牌子像一道風景,總會讓人生出無限的想象。如果陳錦繡和藏一峰結婚了,陳錦繡家的房門上也會有這樣一塊牌子,她家的小院里到時一定會被這塊炫目的紅色牌子映照得熠熠生輝。但現在一切都不同了,自從陳錦繡接到那封信后,陳錦繡便開始痛恨“回憶”這個詞,但又是這封特殊的來信,讓陳錦繡多次不由自主地陷入回憶的怪圈之中,她不能自已地反復回憶起她和藏一峰過去的一些事情。也許藏一峰不會想到,那些曾經甜蜜的回憶如今讓陳錦繡多么的傷心和絕望:多少次,郵差把自行車鈴聲搖得震耳,那響聲抵達的時候一定是陳錦繡最心花怒放的時候,陳錦繡常常會在槐花街女人們無處不在的目光聚焦下,打開院門,從一臉喜氣的郵差手里接過信,像接過一面旗幟,那旗幟高高飄揚,那旗幟像從戰場上凱旋一般,讓人仰視和敬慕。槐花街的女人都會遠遠看著,眼里都是羨慕的目光。可是,這次的來信卻與以往有些不同,陳錦繡一眼就從信封上看出端倪,信封的右上角貼著小白兔的生肖郵票,這個活蹦亂跳的小兔一下子跳進陳錦繡的心里,把她的心擠得東一下西一下亂跳。以往藏一峰的信都是蓋上三角形免費的郵戳,那是軍人免費寄信的郵戳,是作為軍人特殊身份的一種標志,陳錦繡喜歡這樣看似簡單卻含義無限的郵戳。陳錦繡跟藏一峰說過,她不喜歡他用郵票,貼著郵票的信封等同于普通來信,陳錦繡喜歡光禿禿的信封,只要能蓋上三角形的軍人專用郵戳就行。藏一峰仿佛也特別懂得陳錦繡的心思。他給陳錦繡的信從來不貼郵票,全都是蓋上部隊免費的三角形郵戳。不過,雖然從不用郵票,但陳錦繡知道藏一峰是郵迷,他通過各種渠道購買和收集郵票。但是,這一次,從來不用郵票的藏一峰卻貼上了郵票。這是一枚新發行不久的郵票,是陳錦繡寄給藏一峰的,整整一百枚,八十塊錢,花掉陳錦繡兩個多月的工資,郵票上的生肖兔子設計是一幅剪紙圖,剪紙上的小兔子屁股上被涂了五彩,看上去小白兔白得不那么純粹,甚至有些色彩斑斕,不過卻平添了些許活潑靈動。小兔子身子渾圓,半蹲在那里,隨時要一躍而起的樣子。陳錦繡總想忘記這個小兔子,但是無論如何也按捺不住,這只小兔子就像長了腿一樣,一次次跳到陳錦繡的跟前,想趕也趕不跑。郵票是陳錦繡托曾經租住在黑石礁旅社的郵電局進修的學員買的,是送給藏一峰收藏的。陳錦繡給藏一峰寄郵票的同時,還附了一封信,告訴藏一峰,今年過年的時候要到部隊去看望他,陳錦繡說要陪他一起在小鎮上過年。沒有多久,陳錦繡就收到了藏一峰這封貼著小兔郵票的回信。這時候臨近過年,年的氣息在四處蔓延,陳錦繡的心情也在年味里飄動,這時,蹲在牛皮紙上的小白兔興高采烈地就蹦到了陳錦繡的眼前。陳錦繡突然有種隱隱的不安,因為這封信與藏一峰以往寫給她的厚厚沉沉的信不同,這封信羽毛般輕盈,輕得甚至像蚊子一樣沒有重量,陳錦繡并沒有想到,這封信會帶給她怎樣沉重的震驚。

陳錦繡翻了個身,床板發出一陣慌張而粗俗的咯吱聲,沒有了人的歡暢,床板的呻吟便格外的難聽,枕頭下的牛皮紙信封也在陳錦繡的翻身扭動中,發出細小而瑣碎的聲響,小到幾乎聽不到,但在陳錦繡感覺卻是有如蒼蠅般難聽的嗡嗡聲,刺耳無比。陳錦繡閉上眼睛,生硬地把黑暗與自己隔絕開來。

信的內容不長,陳錦繡仿佛已經讀過百遍千遍,牢記于心:

親愛的小琴,今年過年,部隊要到外地執行訓練任務。最近部隊的訓練任務太重,工作太忙,等過完年我再回去看你和孩子。東馬屯的冬天一定很冷吧,你要保重。吻你。藏一峰匆匆。

這封信是藏一峰寄給遠在老家的妻子的,但是他卻在信封上寫了陳錦繡的地址,也許是下意識的行為,也許是裝錯了信封,不會有什么其他的解釋。但是這封信還是驚到了陳錦繡。陳錦繡的眼前浮現出藏一峰小而黑亮的眼睛,一直以來,陳錦繡都認為,凡是小的東西都會給人一種難解的讓人迷戀的魅惑,更何況又是眼睛這種會說話的器官。如果那雙眼睛又恰恰長在一張面容英俊表情冷峻的臉上,就更加讓人癡迷。藏一峰的眼睛曾經多么讓陳錦繡迷戀啊,還有他的臂膀,結實而有力,甚至讓人窒息,每次見面,他們都要千百次地激情擁抱,每次陳錦繡被那結實的臂膀抱緊的時候,仿佛腳下是懸空的深山峽谷,不抓緊就會跌落萬劫不復的深淵;每次擁抱,他們都是一副生死不舍的樣子,藏一峰的臂膀溫暖著陳錦繡所有愛的日子。如果說藏一峰的臂膀還擁抱過別的女人,陳錦繡說什么也不會相信。陳錦繡一向相信自己的直覺,但是藏一峰的臂彎里真的就摟過另一個女人,還有一個陳錦繡想不到的另外一個世界里的故事,而這一切,陳錦繡竟是渾然不覺,竟沒有發現一絲的痕跡,像漲滿潮的大海,被子一樣遮住了所有的暗礁,看不到絲毫的影子。

這封信無疑帶給了陳錦繡一些糟糕的信息,她從信里看到了自己隱隱擔憂的東西,像埋在土里的種子,終于在陽光的照射下吐出嫩綠的小芽,陳錦繡有一種突然遭受地震而劫后重生的感覺,害怕回想甚于害怕余震。她多少次夢見自己和藏一峰在沙灘上一起纏綿的情景:他們在沙灘上睡著了,海浪已經漫過了他們的身體和頭發,他們甚至已經隨波逐流,但他們渾然不覺,漂到離海岸很遠很遠了依然地渾然不覺。

陳錦繡終于確認了自己無法相信的事實。藏一峰,這個與自己交往了五年的男人,一個聲稱愛慕自己才華的男人,一個幾乎天天都給他寫情信的男人,年輕而英俊的軍官,竟然已經與另一個女人結婚生子,而陳錦繡卻正在與這個自己傾心不已的男人談著轟轟烈烈的戀愛。這怎么可能呢?陳錦繡不禁悲從中來,她不敢面對這樣的現實,她試圖讓自己的目光和思想都躲在黑暗里,像躲在角落里的舊鞋子,仿佛那鞋子已經褪了色走了形脫了皮難看不已,再也不想當眾示人。她努力壓制自己不去想這件事,有一段時間她欺騙自己她已經死去了,了無聲息地死在黑石礁槐花街的老房子里,死在他們第一次做愛的那張床上。可是,陳錦繡并沒有死,而且她的大腦異常清醒清晰,更糟糕的是,她的記憶力超強。讓陳錦繡煩惱不已的是,她心里想的和她大腦里想的不一致,一個想死,一個想活,一個想恨,一個依然在愛,一個屬于自己,一個卻屬于另一個人,它們合伙與她作對,并不聽從她的意志,一個聲音命令她不去想藏一峰,另一個聲音卻不時地提醒她想起藏一峰。她的眼前不時地浮現出藏一峰那細小而黑亮的眼睛,那雙眼睛冷峻,堅定,他的面孔棱角分明,像黑石礁海邊不遠處的一塊黑灰色的人形礁石,他的牙齒白而整齊,臂膀寬而結實,還有最重要的一樣,就是他那身軍裝,肩頭上醒目的杠杠和星星,這些都不時地跳出來,在陳錦繡的眼前一遍一遍電影一樣地放映。曾經,那些杠杠和星星猶如彩虹般絢麗,如今又像鮮血般刺目。一直以來,驕傲的陳錦繡都把這些杠杠星星當成是自己對愛的一次成功擒拿,這種擒拿增加了陳錦繡的底氣,也使陳錦繡自認已經徹底地剝離于槐花街那些俗不可耐的姑娘們。

槐花街的人會怎么看,槐花街的姑娘們會怎么看?陳錦繡的腦海里不時會跳出這樣的念頭。槐花街的姑娘們會說:你再好,你也是槐花街的姑娘。曾經因為有了那些杠杠星星,陳錦繡的期待和別人有了不一樣的含量和質感,她再也不會像槐花街上那些姑娘們,把嫁一個開車的司機或者廚師當成人生的最好歸宿,在陳錦繡看來,那樣的人生幾乎不算是什么人生。她不會像儲寶珍和她的媽媽那樣,冬天里只盼著刮大風退大潮好去海邊撿海參鮑魚大蛤刺鍋子(海膽)之類的東西,然后娘兒倆一起把成筐的海鮮拖到黑石礁廣場上大聲地叫賣。如果哪一個冬天不見那樣退大潮的日子,她們便會很不開心,而且她們仍然要等,每一次的等待會集聚她們的熱情,也會延續她們的滿足。陳錦繡從來不屑于那樣的幸福,那單純而沒有質量的幸福,完全是小家子氣,她甚至覺得那些趕海帶來的滿足和短暫的富足感,已經扼殺了儲寶珍們的未來。是的,儲寶珍和那些槐花街的姑娘們,她們沒有未來,她們也沒有資格去談未來,或者她們從來就不去想未來。陳錦繡也趕海,但陳錦繡趕海都是被動的,她從不主動去趕海,她怕凍裂了手,更怕海風吹裂了她的臉龐,那是多么需要倍加愛護的臉龐啊!她總是把趕海的時間用在讀書上或者在鏡子前。陳錦繡看不起儲寶珍的媽媽,每次在黑石礁廣場賣海鮮時,一有空閑她就會反復數著那些一張張小卷的毛票子,那些毛票子對陳錦繡沒有構成任何吸引力。就是說,陳錦繡總是把自己和槐花街的姑娘們劃分開來,陳錦繡認為,槐花街姑娘們的未來就像在陸地上等一條船一樣是沒有希望的。陳錦繡與她們多么的不同啊,陳錦繡喜歡的人交往的人都是那么與眾不同,陳錦繡有目標,有目標的人才有希望。陳錦繡很小時就下決心了,要找一個和舅舅一樣的軍官,找一個像爸爸愛媽媽一樣愛自己的軍人。真是心想事成,錦繡遇到了藏一峰,多少次,陳錦繡挽著藏一峰的胳膊走在槐花街上時,那些羨慕的目光追隨著她的背影,哪怕是嚴冬她也被那些目光烘烤得熱熱的。或許是那目光太過熱烈,燃燒了,融化了,煙塵一樣飛散了。

陳錦繡想起媽媽的話,媽媽說得多好,要想讓一個人死掉,就讓他失戀。

是啊,失戀是世界上最傷人的事。如果可以長生,即使苦難的心愿也無法實現,只能懷著痛苦和煎熬以及回憶活著,這樣的人生沒有意義。陳錦繡多次想到了死。陳錦繡躺在床上,盯著天花板,天花板上吊著一臺電扇,呆頭呆腦的樣子,那是這棟日式洋房里的老物件,如花瓣般的電扇葉輕輕地不動聲色不露痕跡轉動著,像是告訴陳錦繡還有空氣在動,微小的動。如果不是仰面躺著看到,陳錦繡是感覺不到任何時間的痕跡的。吊扇像一只折了翅膀的鴿子,再也無力起飛,一下又一下輕輕地扇動著,若有若無地動著,垂死般地動著,吊扇上落下的灰塵被陽光無情地照射出來,可以看到在光線下輕輕飛舞的灰塵,慢慢地在空中飄舞,似乎一切都不存在,甚至可以視而不見,但那些灰塵雖然漫不經心卻又大雨如注般地傾瀉而下,劈頭蓋臉地沖向陳錦繡。陳錦繡的視線一點點變得模糊,她想爬起來,扯掉這吊在空中的該死的不合時宜的家伙,可是她沒有力氣,也夠不著,就像她沒有力氣趕走藏一峰的影子一樣,就像她再也夠不著他的心一樣。陳錦繡恨恨地罵自己,不是已經不再想他了嗎?可是用不了多久,陳錦繡不由自主地又開始想他了,想一會兒又后悔了,又重新命令自己把腦袋清空,清空藏一峰的一切信息,可是過不了多久,眼前又會浮現出藏一峰的樣子。陳錦繡反復地失信于自己,有時候就是這樣,人的所思所想并不能服從人的意志。陳錦繡感覺有一個魔鬼在她的大腦里駐足,左右著她,撕扯著她。陳錦繡覺得自己一點兒也不堅強,像將士喝過太過招搖的壯行酒卻打了敗仗一樣,沒有凱旋的雄壯,甚至羞于聲張,不敢訴說也無處訴說。陳錦繡就那樣躺著,窗外的月亮默不作聲地來了,又悄無聲息地去了,像陳錦繡心里的那個魔鬼一般,趕不走,丟不掉。陳錦繡一開始是想餓死自己,連同心中不肯離去的魔鬼。后來,陳錦繡又選擇了另一種方式,服安眠藥。這或許是體面的死法,面孔安詳,沒有猙獰的嘴臉,不見撕裂般的掙扎,甚至會進入夢境之中,面帶微笑也不好說。可是,這樣的死法又有什么意思,悄無聲息地死去,甚至感覺不到她曾經有痛苦,這樣的死沒有意義。她的枕頭邊上的一瓶安眠藥的蓋子打開著,但后來又讓她蓋上了,不過后來她又打開了,但又蓋上。瓶子已經打開蓋上無數遍了,時間一點點凝固了,陳錦繡感覺自己仿佛已經死過百回千回,但是陳錦繡知道自己沒死,不僅人沒死,心也沒死,心不死,痛就不會自己跑掉,那種痛就會像骨頭連著肉一樣撕扯不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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