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尋找男孩克拉克
- 英格蘭流年(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高海濤
- 5145字
- 2018-04-27 09:39:23
一
上世紀八十年代我在長春的一所大學教英語,有個叫奧巴赫的美國外教老太太,送我一套繪本大師謝爾·希爾弗斯坦(Shel Silverstein)的詩集,還說了一句簡略的英語:“這里都是些男孩子,沒有女孩的事兒”——那是她任教期滿準備回國前的一個下午,她把書遞給我,語氣中彌漫著美國中部雨季的暗淡與傷感。奧巴赫來自南伊利諾伊大學,而接替她的是來自威斯康星大學的史密斯先生。
我知道,這套書是對我兩年來與她合作教課的回報。謝爾出生在芝加哥,也是伊利諾伊州人,參加過越戰,后來自學成才,憑一支筆和一把吉他闖世界,在美國是婦孺皆知的兒童書作家,同時還是劇作家、詞曲作家、插畫家、詩人、歌手和電影配樂人,被稱為“文藝復興”式的全才人物,用他自己的話說,“棒到都不需要自吹自擂了”(I'm so good that I don't have to brag)。就連他的書,也都出得那么棒。謝爾很在乎出書,不僅堅持自己做插圖,而且堅持只做精裝書。每次付梓,都要親自檢點,挑選版型和紙張,包括裝幀的細節,從封面到封底,甚至每一個畫面和跨頁的編排,都力求唯美。
奧巴赫送我那套詩集是Harper Collins的特別版,封面是彩色的漫畫,里面是黑白的漫畫,一共七八本的樣子,紫色封套上印著燙金花草,精美極了。我記得奧巴赫女士的手指(像幾根粉筆似的)劃過封套上其實已經很抽象的花草圖案,說你知道嗎,這是native violet(野紫羅蘭),我們伊利諾伊的州花。如果你見過芝加哥河流入莫希干湖,那里的草都是高草,有的高達六英尺,就像你的姓氏:tall, high。當然,我們還有bloodroot(血根草)和dogtooth violet(狗牙蘭)。這些野花每到April(四月)就沒頭沒腦地開,像沒記性的孩子,把December(十二月)的寒冷全忘了。
奧巴赫對故鄉的自豪感讓我很快就沉浸在謝爾的這些書里。并且我第一次意識到,世界上除了詩人,還有兒童詩人,就像美國除了惠特曼、弗羅斯特、史蒂文斯、朗費羅、休斯,還有這個叫謝爾·希爾弗斯坦的家伙。照片中的他總剃著光頭,就像個難得有幸被誰委托照料孩子的流浪漢,于是就受寵若驚、歡天喜地、多才多藝、奇思妙想、趣味橫生地為孩子們寫詩。八十年代初,那時謝爾的兒童詩應該還沒有被譯成中文,作為英語教師,就像報春的燕子,我可能是他在中國最早的讀者之一。有段時間,我簡直迷上了謝爾,每天晚上都要讀幾頁才能入睡,并且一邊讀一邊想象著他故鄉的草原。
確實,謝爾的詩是非常伊利諾伊的。有一首《橡樹與玫瑰》,橡樹說:“我并沒有長得那么高,只是因為你還是那么小。”在我的想象中,這橡樹一定又高又白,因為奧巴赫說過,伊利諾伊的州樹就是白橡樹。還有《誰要一只便宜的犀牛》,說有一只犀牛被拉到鎮上叫賣,胖墩墩的,羞答答的,但要是買回家的話,它可什么事情都能替你做。伊利諾伊是“草原之州”,風吹草低的地方,可能到處都能見到這樣的犀牛。還有《鱷魚的牙疼》,一條鱷魚哭咧咧地去看牙醫,張開大嘴讓牙醫進去拔牙,結果是可想而知的。奧巴赫說,伊利諾伊州有個雁湖(Goose Lake),那里的鱷魚樣子并不兇猛,卻喜歡流淚。中國古詩中有“一曲伊州淚萬行”的句子,想想有趣,這一萬行的伊州淚,至少有五千行是屬于鱷魚的吧。
二
在謝爾的詩集中,我認識了許多男孩。奧巴赫說得對,這里是男孩的世界,雖然也有女孩,但主要是男孩。比如有這樣一個男孩,認為自己是父親最聰明的兒子,父親給了他一美元,他跑到鎮上去和別人兌換,先換到兩枚鎳幣,接著又換成三枚小幣,總之是不斷以少換多,換來換去,最后是用一美元換到了“整整五個便士”,回去向父親炫耀,得意地看著父親為他驕傲得半天說不出話來。還有一個男孩,整天向天上拋石頭,有一次竟然把太陽擊落了,世界變得一片漆黑。還有一個男孩,希望自己只有一英寸高,這樣他就可以騎著昆蟲去上學了。還有一個男孩是斑馬的哥們兒,他這樣問斑馬:“你是有白條紋的黑馬,還是有黑條紋的白馬?”斑馬聽了,也反過來問他:“你是個有壞習慣的好孩子,還是個有好習慣的壞孩子?”這樣的對話,真的很有意思,由此我開始喜歡斑馬。我覺得一匹斑馬的美,就在于它的黑白分明,看上去如同一幅漂亮的中國書法,而其中最好看的,應該就是斑馬版的《蘭亭序》。
柏拉圖有句名言:“美是難的。”但可能不大有人知道,柏拉圖還說過:“男孩也是難的。”我查過英文,原話是of all animals the boy is the most unmanageable,出自柏拉圖對話錄的《律法》篇,譯過來就是:“在所有的動物中,男孩是最難弄的。”先不說這個范圍狀語,何以要把男孩放在動物中作比較,至少在古希臘人心中,美的難度和男孩的難弄想必是有一定關聯的,可謂“美之難,如少年”。
英語中的boy,中文可譯成“男孩”,也可譯成“少年”。反之,中國人所說的少年,很多時候也可理解為“男孩”或“boy”。杜甫詩“宗之瀟灑美少年,舉觴白眼望青天”,那是一個喜歡飲酒的男孩;李賀詩“少年心事當拏云,誰念幽寒坐嗚呃”,那是一個喜歡幽思的boy。還有辛棄疾的“少年不識愁滋味”,蔣捷的“少年聽雨歌樓上”,如果把少年改成男孩或boy,似乎也無不可:男孩不識愁滋味,boy聽雨歌樓上,好像更有一種灑脫別致的趣味。
但謝爾詩中的男孩,都既不灑脫,也不別致,而是多少都有點兒犯傻,有點兒賴皮,有點兒頑劣,有點兒懦弱。可正是這樣的男孩,最能讓我們找到自己童年的影子。
比如有個男孩是收藏家,整天收集零零碎碎、古古怪怪的破爛,舊門鈴、老磚頭、銹指環、破船板、壞椅子、爛襪子、貓耳朵、狗尾巴。他是那樣珍愛他的寶貝,樂顛顛地去喊他的鄰居們來參觀,可那些不識貨的傻子,竟然說這些都是垃圾,于是他傷心地哭了。我也曾那樣哭過,不是因為人們不識貨,而是因為我的寶貝被人偷走過。我出生的小山村有一座晝夜轟鳴的煤礦,到礦山撿東西從小就是我最大的樂趣。我的寶貝中有阿拉丁一樣的舊礦燈,三套車一樣的破電閘,還有金光閃閃的細銅絲、藍光耀眼的小鋼鋸和用電焊條打制的鋒利的飛刀。記得我最后一次翻弄這些寶貝是1976年,那是我當兵復員之后,上大學之前,在老家小耳屋的角落里,我再次找到了它們。童年時代的陽光穿透記憶的灰塵,恍如隔世,我獨自在小耳屋里坐了大半個上午,與破破爛爛的它們舉行著為了告別的聚會。
謝爾還寫了一個long-haired boy,即“長發男孩”,但我覺得叫“長發少年”更好。說在一個小鎮上,有個長發飄飄的男孩,因為頭發長,他每次走到街上,都要遭到人們的哄然嘲笑,有的對他指指點點,有的對他大喊大叫,有的向他伸舌頭、做鬼臉,還有的跑回家關上門,從窗口向他窺視。有一天,男孩實在無法忍受了,就坐在街上大哭起來,哭得渾身顫抖,長發旋動,后來男孩就被自己旋起的頭發揪著,升上天空飛走了。
這個可憐的少年之所以有那么可笑的長發,我覺得他可能有“護頭”的習慣。所謂“護頭”就是怕剃頭,大人一給剃頭就躲起來,這是許多人童年共有的經驗。但這個習慣我是在上中學之后才有的。那時候在我們鄉村中學,有許多城里去的孩子,也就是所謂的“五七戰士”子女。農村的男生一般都剃光頭,而城里去的男生卻留長發。我們幾個同村的男生,出于羨慕,就也留長發。只不過我們的長發總是亂蓬蓬的,壓得耳朵邊兒通紅,用我姐姐的話說就是“長毛挓挲”,而根本不像城里男生的長發那么文雅、順溜、飄逸。更何況我們穿的衣服也不行,不僅是舊和破的問題、有補丁的問題,而是怎么穿也不合身,顯得土氣,即使穿新衣服也顯得土氣。總之,作為農村的長發少年,當年的我們就像是城里少年的一個等而下之的變種。但盡管那樣,我們還是堅持留長發,因為那是一種羨慕,一種向往,是對城市和美的向往。
也許世界上所有的長發少年都是真正的蒲公英,正是可笑的長發揪著我們上升,并把我們帶向遠方。
三
在謝爾那里,我認識的一個最重要的男孩叫克拉克。
比較小的男孩,叫少年就不合適了。克拉克就是這樣的小男孩,也許正因為小,他才怕黑。那年夏天我有時回宿舍很晚,夜風清涼中偶然讀到了他的故事。小男孩說他叫克拉克,因為怕黑,每天晚上他總是哭鬧著不讓大人把燈關掉,而且睡覺前必須要聽三個故事,讓媽媽親他五次,還要做兩次祈禱,上兩回洗手間,即使這樣,他也還是睡不著,小男孩最后直接懇求讀者:“請千萬不要把書合上,我叫克拉克,我怕黑。”詩的旁邊還有漫畫插圖,小男孩用手抓著蓋得很嚴的被子,僅露出兩只大眼睛期盼地看著你,眼神仿佛還會轉動,克拉克、克拉克地轉動。
這首詩我印象極深,記得當時真的不忍心把書合上,就那樣開著燈等小男孩入夢。而且連續許多個晚上,我都把那本詩集放在床頭,并打開把那一頁折起來,就像在書里搭了個小閣樓。我想這樣,小男孩就不用怕黑了,同時我也消除了一些寂寞。那時候我們住青年教師樓,一人一個房間。白天上課、開會、跑圖書館,晚上回到宿舍還要備課、看書、記日記、洗衣服,總之是比較孤單,但整個夏天和秋天,誰也不知道,Harper Collins特別版的那套謝爾詩集卻給了我許多特別的樂趣。尤其是那個叫克拉克的男孩,我們之間幾乎結下了一種默契和友情,一間宿舍,許多夜晚,書中的男孩和現實中的青年彼此做伴,現在回想起來,真像極了一首拉普蘭小調所描述的情景——“男孩的意志是風的意志,年輕的思想是悠長的思想”(A boy's will is the wind's will/And the thoughts of youth are long, long thoughts)。
許多年過去了,我從一個城市遷徙到另一個城市,并早已離開了大學校園。但謝爾的詩集始終跟隨著我,包括那個紫色燙金的封套,不管我搬了多少次家,奧巴赫所說的野紫羅蘭都在我書架的角落里靜靜地開放。不過我很少有空再去翻弄那些詩,也不大再想起那些難弄的男孩。
直到不久前,有個旨在激勵青年創業的“身影”在線訪談欄目,讓我給他們寫幾句話,我才又記起了謝爾的詩,記起了那個怕黑的小男孩。我想重新讀讀那首詩,然后把它譯出來。
可是,我從書架上拿下謝爾的那套詩集,一本一本地翻,總共七本,翻了三遍,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到那首詩了。那個每天晚上賴著不睡覺、名叫克拉克,眼神也會克拉克、克拉克地轉動的小男孩到哪里去了呢?我問伊利諾伊草原上的白橡樹,也問了斑馬和犀牛。斑馬還是那樣黑白分明,犀牛還是那樣勤勞憨厚,但它們都不知道克拉克的去向,甚至不知道我說的是哪一個男孩,畢竟謝爾筆下的男孩太多了,許多男孩都不知去向,收藏家男孩不見了,長發男孩飛走后壓根兒就沒再回來。白橡樹像個中國詩人,感嘆道:“最是少年離別時,若離去,便無期。”
這詩句讓我頓然感傷。后來我給《身影》欄目這樣寫道:也許克拉克已經長大了。所有怕黑的小男孩都會長大,變成少年,變成青年。他們不再怕黑,所以也不必繼續徹夜不眠地躺在家里。而當他們開始滿懷自信、奮發進取的時候,就會在家以外的世界留下他們可以照亮別人的身影。
不管怎么說,怕黑的小男孩是個很有意思的故事,它訴說著恐懼,也隱喻著勇敢,它既是男孩的童話,也是成長的寓言。世界上哪個男孩沒有過怕黑的經歷呢?我想起一個畫面,是在汶川地震的時候,從電視上看到的,一個小男孩被戰士們從廢墟中抬出來,在擔架上舉手敬禮的瞬間。地震中的小男孩同樣是怕黑的男孩,但驟然的、比夜晚黑一萬倍的地震的黑暗,卻讓他們學會了堅強和感動。或許在地震發生的剎那,他們也曾經懇求——他們來得及懇求嗎?以怕黑的名義,懇求誰千萬別合上書,別合上大地的書,田野的書;別合上村莊的書,校園的書;別合上生命的書,時間的書……難道不是嗎?世界是一本書,而書存在的理由不是被合上,而是被打開,不斷地被打開,并讓熟悉光明的眼睛閱讀,一遍一遍地閱讀。
我在美國芝加哥的同學聽說我為找不到一首詩而煩惱,在網絡的QQ空間里大笑不止。他說,這件事兒交給我吧,你的謝爾詩集肯定丟了一本。很快,幾天后我就收到了他寄來的國際快件,是一本嶄新的謝爾的詩集《走過人行道》(Where the Sidewalk Ends)。正是這本詩集,翻開就找到了那幾個男孩——收藏家男孩,長發男孩,讓父親驕傲的聰慧男孩,還有那個最膽小的、最怕黑的男孩,他完整的姓名是雷吉納爾德·克拉克(Reginald Clark)。他還是那樣幼小,兩只眼睛還是那樣左顧右盼。
可問題在于,我和我的同學都忽略了版本,原來他用了周末大半天時間從芝加哥最大的書店為我買到的這本書,是Simon&Schuster 2005年推出的青春閱讀版,不僅開本比奧巴赫送我那套Harper Collins版的要小,設計風格也很有差異,雖然封面仍是謝爾自己的漫畫,色彩卻顯得鮮艷而夸張。但盡管如此,我還是深感欣慰,找到了男孩克拉克,就如同找到了我似是而非的童年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