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8章 美國的桃花

大學時的同窗好友Y,到美國已經二十年了。他的故事是這樣的,開始是被公派到美國進修,學語言,可學著學著他卻進了神學院。具體什么原因不知道,但我知道他是個學習狂,反正是學唄,學什么不是學呢。而后來又聽說,他在神學院雖然成績極好,信仰卻不夠虔誠,好像總惦記再學點兒別的,比如美國文學什么的,并不準備從事神職。美國人多聰明啊,院方早已看出他心懷異志,就想出辦法,做了精心安排。這樣Y在大洋彼岸的學習生活就變得很寂寥,可謂“寂寂寥寥神學院,年年歲歲一床書”。他前后負笈美國六年,僅神學院就有五年,在此期間,他年輕的妻子攜年幼的女兒多次申請赴美陪讀或探親,都被大使館以種種理由婉言拒簽。直到最后一年,寂寥的Y以十分引人注目的成績和十二分不同凡響的論文在神學院畢業。畢業典禮上,當他正要從院長兼地區主教的手中接過榮譽證書的時候,他的妻子和女兒,就像一大一小兩個天使,在鮮花和掌聲中被簇擁著來到現場。那一刻,Y仰起頭,淚光閃閃地大聲說:“主啊!”從此堅定地受洗,信仰了基督,并留在美國當牧師。

神學院的那些牧師政治家們,他們把整個事情安排得像一朵桃花。

這些都是我在十年以前聽說的,偶爾想起,心里總替這家伙泛起一抹鄉愁。鄉愁這個詞的英文是homesickness,法文是mal du pay,希臘文是nostalgia,據說希臘文的原意是“難歸之痛”,可以追溯到荷馬史詩《奧德賽》,說英雄奧德修斯怎樣在外漂泊,歷盡艱辛,二十年后才回到故鄉。二十年,這和Y是一樣的。因此Y也就多少像是我們同學中的奧德修斯了,至少在我心目中,他是。

也許二十年是鄉愁的極限吧,今年春天,他突然在網上找到了我。大概是先看到了我博客上的信息,有天夜里很晚了,他用“特拉華”的網名給我發來字條:我是Y,多年不見,你是H嗎?——簡直難以置信,奧德修斯竟是以這種電子的方式歸來的!而雖然是電子,我也似乎聽到了,他那行駛了二十年的老船和疲憊的水手們悄然靠岸的聲音。

——特拉華,你為什么網名叫特拉華呢?

深更半夜,我們就這樣聊了起來。不,應該說他那里是中午。大洋彼岸的中午,我看見陽光正照在Y很中國的臉上,他無聲地笑了——哈,還以為你知道。Delaware,特拉華州,我就在這個地方,別看面積不大,可是美國的“第一州”呢,他們的議會是最早批準承認《獨立宣言》和聯邦憲法的。

——啊,那不是德拉瓦州嗎?還有德拉瓦河。當然譯法不同,是趣味問題,說到趣味無爭辯。特拉華也很好聽。你為什么去了那里呢?

——不為什么,我就喜歡這兒,我妻子也喜歡。我們住在這兒已快十五年了,也可能是因為桃花吧,你忘了那首歌嗎?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

多么詩意的理由,因為桃花。

查資料可知,特拉華州位于特拉華半島,大部分地區屬于大西洋海岸平原,氣候相當溫潤。州花是桃花,州鳥是藍母雞。Y說,他從紐約的神學院畢業后就直接選擇去了那里。莫非那里是美國的桃花源?或是美國的桃花島?總之那里一定很美,特別是春天,從遠處看,蔚藍的海岸線上桃林簇簇,桃花朵朵,像極了原住民的印第安神話;從近處看,大西洋那沒日沒夜的波濤,到此也似變得文靜和羞怯,或竟有點兒“桃花流水鱖魚肥”的風韻了。桃林邊往往是廣闊的農場,一群群馴良的藍母雞,赤腳站在大地上;桃林深處,一匹白馬靜靜地望著一輛淡綠色汽車的地方,那就應該是Y工作的教堂了吧。Y對我說過,他的汽車是淡綠色的,而他常去布道的教堂卻常有一匹比他的汽車更漂亮的白馬。他猜想馬的主人應該是某個信眾,來自附近的農場或林區,但好幾年了,馬就在那兒,可馬的主人卻從未出現過。他的教堂很大,信眾很多,“白人中男的女的,黑人中老的少的,華人中窮的富的”,他們都喜歡聽他布道,桃花朵朵地傳揚主的福音和真理。Y作為牧師是很成功的,原因就在于他自信。這家伙干什么都非常自信,上大學時他曾宣稱自己將來也能編一本英語教材,超過《張道真語法》,這事兒雖然至今未見實現,但他那種豪情滿懷的樣子仍歷歷在目。

有時候,他甚至自信到這種程度,認為那匹白馬也是他忠實的信眾之一。他說他最難忘的一種美,就是在雪天,看到有幾瓣碩大的桃花,輕盈而勻稱地落在那匹馬的頸部和背部。怎么會是雪天呢?我問。他說你不懂,有雪地芭蕉,也有雪地桃花。他說,其實桃花落在他那輛淡綠色汽車的引擎蓋上也很美,不過那匹馬充滿耐心的、異常俊美的眼睛更讓他心動,簡直就像詩人布羅茨基說的,仿佛“它在我們中間尋找騎手”。

這么多年,他還一直保持著對美國文學的熱忱。他對美國詩歌尤其熟悉,從惠特曼、弗洛斯特到狄金森、畢肖普,皆能記誦。狄金森有一首寫草原的詩,他仿照下來,寫了一首《制作故鄉》發給我:

制作故鄉,需要一只燕子:

一只燕子,一些桃花,

假如沒有燕子,

只有桃花也行。

我說,難道美國沒有燕子嗎?他說,這是詩,你不該這么問。

其實他沒理解,我主要不是關心燕子,而是考慮那匹馬,既然桃花的垂落已經把它顯得很美,要是再有一只燕子飛落的話,豈不就更美了?“馬踏飛燕”,那匹馬說不定就會騰空奔跑起來。我覺得正像世界上許多事情一樣,燕子,有時也能成為馬奔跑起來的動力和原因。

Y在美國是用英語布道,這是規則,必須的。除了和華人私下交流,他基本上不能用母語訴說,只能用繼母語。這是我們大學時代的一個幽默,說中國人學英語,漢語是母語,英語就是繼母語了。Y的家住在威明頓,每周末自己開車到那個教堂去。只有在家里,他才能和妻子盡情地用漢語表達。這種情形很怪誕,就好像母親躲在家里,而外面的世界都是讓繼母管著。但我說過,他是個非常勤奮好學的人,有學習癖,在大學我是班長,他是學習委員。這樣慢慢地,華裔牧師Y在美國宗教界就顯得很有出息,就像是有的繼子比親生的更有出息一樣。不僅當地的信眾都敬重他,在牧師同行中也頗有威望,被看作學者型牧師,經常有人向他請教。有一年春天,他們到威明頓附近著名的白蘭地酒溪(Brandywine Creek)游覽,有個當地牧師指著正盛開的桃花說:看啊,Peach blossom,我們的州花,Y牧師一定知道它的希臘詞源吧?

這本來很正常,學者型牧師就該像哲學家一樣,詞源學是很基本的學問,而且那位牧師的語氣也不乏謙恭。但這一次Y卻顯然有點兒問題,他站起身來,目光中不無睥睨,一字一頓地用漢語說:“桃——花!”見眾人無語,過了一會兒,他又旁若無人地背起了中國古詩——李白的“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杜甫的“桃花一簇開無主,可愛深紅映淺紅”;高蟾的“天上碧桃和露種,日邊紅杏倚云栽”;徐俯的“雙飛燕子幾時回,夾岸桃花蘸水開”;李賀的“況是青春日將暮,桃花亂落如紅雨……”

可以想見,眾人最終還是無語。他們后來覺得他多少有點兒民族主義傾向,而這對于神職人員是不恰當的。實際上,Y說,他付出了一個很小的代價,是為了證明一個很小的事情,那就是:并非一切東西的詞源都在希臘,至少桃花,它的詞源在中國。“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中國關于桃花的詩句早在兩千多年前的《詩經》里就有了,而在他看來,這說不定還是他如今在大洋彼岸安身立命之地的詞源呢。所以他別出心裁,把Delaware譯成了特拉華。特拉華,就是“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意思。

我和Y畢竟二十年沒見了,總的看,他的話語不像以前那樣多了,但親切感還在,想象力還在。他讓我看到了一種遠離故土,也遠離塵囂的特殊生活,可因為那是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這生活又似乎并不太遠。后來我突發奇想,Y,他這名字,本身不就很像是一株桃樹嗎?一株中國北方的桃樹,懷揣信仰,頭頂鄉愁,在美國大西洋海岸的桃林深處行走。春天也好,冬天也罷,他心里的桃花都會涌出,有時落在別人的馬上,有時落在自己的車上,有時,就像現在,又落在我作為他的老同學,寫在電腦上的字里行間中。

主站蜘蛛池模板: 密山市| 云阳县| 南昌县| 棋牌| 宜兰县| 霍林郭勒市| 中宁县| 深水埗区| 萝北县| 广丰县| 通河县| 三门县| 都匀市| 利津县| 贵溪市| 临汾市| 庆阳市| 海南省| 郓城县| 封开县| 西盟| 丰顺县| 徐州市| 平陆县| 高碑店市| 环江| 甘孜县| 英超| 华容县| 长沙市| 阳城县| 抚顺市| 通州区| 彰化县| 陕西省| 青海省| 永州市| 即墨市| 墨江| 定州市| 沁源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