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聯歌曲
- 英格蘭流年(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高海濤
- 18839字
- 2018-04-27 09:39:23
去年春節過后,朋友從美國寄來幾本英文新書,其中一本是美籍俄裔詩人米切爾·杜曼尼斯(Michael Dumanis)的詩集《我的蘇聯》(My Soviet Union)。這多少令我感到意外,杜曼尼斯出生在蘇聯,是跟隨父母政治避難到美國的,目前是維斯里安大學的副教授。以他這樣的身世,對前朝故國的蘇聯,何以會懷念如斯呢?后來我猜測,這可能和他的姐姐們有關,因為這本詩集的題詞是這樣寫的:“獻給我的姐姐,莫莉婭和索恩婭。”
莫莉婭和索恩婭的童年是在蘇聯度過的,甚至不僅童年,也包括一段青春時光。而且她們從小喜歡唱歌,不管上學還是放學,整天哼著那些我們所熟知的歌曲,《燈光》淡淡,《小路》彎彎,《紅莓花兒開》在《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她們看來,這些既革命又浪漫的歌曲,就像風中白樺的葉子,最讓她們憧憬初戀和未來的生活;或者這些歌曲也像某種套娃,用音樂制成的套娃,一首套著一首,有的樣子羞怯,有的勇敢表白,有的深情寧靜,簡直可愛極了。這兩位俄羅斯姑娘,就這樣乘著歌聲的翅膀長大了,并出落得美麗而憂傷。許多年后,她們可能再也不想唱或不屑于唱這些歌曲了,而有一天,當她們的弟弟開始寫詩的時候,這些歌曲的旋律還是不可遏止地彌漫在字里行間,如同俄羅斯田野上的淡淡春霧。
關于杜曼尼斯的這本詩集,美國批評家波維爾(Powell)的評價可謂獨具慧眼,他說:“《我的蘇聯》確實體現了一種蘇維埃式的聯盟,那就是非同尋常的音樂性和低能兒英語的融匯。”是的,正像低能兒漢語并沒妨礙一些人寫出比較好的漢語詩歌一樣,杜曼尼斯的低能兒英語也沒阻止他成為比較好的英語詩人,關鍵是你不能也無法忽略那種內在的音樂性,那種由歌聲的記憶所賦予的節奏感,那種對故鄉和田野,以及對革命和蘇維埃精神的既明亮又憂傷的依戀——
那非同尋常的音樂,讓昔日的歡笑變成了春霧。
我在這句詩旁邊凝視了很久,我的眼前,仿佛也正有一場春霧彌漫開來,在故鄉的田野上,伴隨著四月野菜的清香,并幻化成許多熟悉的笑臉。
一
在故鄉,那里有我的歌謠。
——西伯利亞古歌
青青的野菜,青青的歌曲。
我對蘇聯歌曲的記憶是和野菜連在一起的。那大概是1970年的春天,我們公社中學新調來一位老師,是女老師,叫馬西萍。印象中是馬老師到了,四月也就到了,而四月到了,野菜也開始大面積地生長出來,讓鄉間的日子充滿了別樣的幽香。
野菜的成熟期是在四月,清明前后,麥浪滾滾的野菜不僅染綠了山洼,也支撐了人們春光爛漫的胃口。能卷餅的是苣荬菜,好做餡的是馬齒莧;薺薺菜又叫清明草,風花菜別名油菜艼;香椿有點兒淡紫,灰菜鑲著銀邊兒,此外還有西天谷、婆婆丁、豆瓣菜、小葉芹以及許多叫不上名來的。似乎野菜們都很懂事兒,知道這時節青黃不接,于是就見義勇為地長出來,并前赴后繼地被放在我們的餐桌上,為春天捉襟見肘的日子增添了幾分富足和喜氣。那落英繽紛的野菜,英氣勃勃的野菜,每當回想起來,我總能感到一種道德的力量,仿佛故鄉那片丘陵起伏的邊地,不僅慈悲寬厚,而且也是很有責任感的存在。
當馬老師調來給我們上音樂課的時候,我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狀況。
馬老師本來是學外語的,但那時正值“文革”,學校不開外語課,她就當了音樂老師。馬老師的音樂課很有特點,她說話、唱歌都是小口型,有點兒像喇叭花,也像是鳥兒在張嘴兒呢喃。這樣的口型在美聲唱法中常見,也許是經過訓練的。因為有趣,大家就都喜歡上她的課,不僅看鳥兒呢喃是有趣的,聽她講關于音樂的知識更是有趣的。比如她說聽貝多芬音樂,能使傷心的人快樂起來,膽小的人勇敢起來,輕薄的人莊重起來。還有,她說音樂的力量即使在戰場上也不能低估,知道法國的《馬賽曲》嗎?那首歌曾擊斃德軍五萬。
馬老師教我們唱歌的時候,習慣用手打著拍子,就像鳥兒一邊歌喉婉轉,一邊要展翅高飛的樣子。
馬老師這樣飛著飛著,有一天我們發現,有兩首妙不可言的旋律開始在校內外流傳,一首是《喀秋莎》,一首是《紅莓花兒開》,它們混在《毛主席走遍祖國大地》這樣的“戰地新歌”里,混在《穿林海跨雪原氣沖霄漢》這樣的“樣板戲”片段中,給人的感覺,就像是裝扮成革命歌曲的女特務,搔首弄姿,風情萬種。
但事隔多年,這兩首歌是不是馬老師教的,我又覺得難以肯定,因為也有可能是下鄉知青們傳唱出來的,只不過正趕上馬老師教我們音樂課而已。那時候的農村很熱鬧,除了當地的貧下中農、父老鄉親,還有大連來的知青,沈陽來的“五七戰士”,總之是人才濟濟、文化昌盛,熱鬧得就像絲綢之路時代的新疆小鎮,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所向往的地方。說起來叫人難以置信,我的同學殷玉田家里,竟赫然擺放著一架鋼琴。
更叫人難以置信的還有當時的形勢,不僅正處在“文革”期間,由于1969年的珍寶島事件,中蘇關系也空前緊張。那時正在吉林某部擔任連長的我姐夫,也隨部隊被調往了黑龍江前線。出發前他還寫了封血書寄給姐姐,說是和戰友們都做好了為保衛祖國神圣領土和“文化大革命”勝利成果而犧牲的準備。我記得姐姐那些日子整天以淚洗面,既驚恐萬狀又驕傲萬分。真想不明白,在那樣的背景下,我們怎么會去唱蘇聯歌曲呢?但實際上不僅我們唱了,連姐姐也跟著唱了。姐姐唱過《喀秋莎》之后很興奮,眼睛亮閃閃地說,我得回去給你姐夫寫信去,把這段歌詞也寫上。
有時我們一邊吃野菜一邊唱歌:“正當梨花開遍了天涯……”
這樣唱著,野菜中就有了梨花的味道。
二
我要用腳踏住,自己的歌喉。
——馬雅可夫斯基
上世紀七十年代的幾個春天,可以說,唱歌是我們記憶中重要的組成部分。也許是因為學校不怎么上課,再加上每天吃野菜,我們個個都變得精力充沛,歌喉婉轉。先是唱《喀秋莎》和《紅莓花兒開》,后來會唱的越來越多,比如《小路》和《孤獨的手風琴》。還有一句歌詞沒頭沒尾,不知道是從哪兒來的,唱起來格外抒情:“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能像這樣自由地呼吸。”
不管是上學還是放學,我都翻來覆去地哼著這句歌詞。
有一次我在前邊走,聽見有人在后面喊:“嗨,別唱了,蘇聯人!”然后就笑個不停,其中有男生,而更多是女生。那是在放學的路上,我記得很清楚,當時的位置是正好能仰望到那兩座小山。那兩座小山都蒼翠碧綠,一南一北,凸起在西河套的兩側,構成了我夢里鄉愁的地標。南邊的叫封山,北邊的叫敖包山。據說封山是漢族人追先祭祖的地方,而敖包山則是蒙古族人祀神祈福的地方,總之都特別神秘,神秘到我們走近山根兒都不敢大聲說話。
現在回想當年的氣氛,其實還是有些壓抑的。那些歌我們在學校并不敢唱,在家里也不太敢唱,比較能放心唱的地方是那條河套路,但在經過那兩座小山的時候還要保持靜默。“能像這樣自由地呼吸”——呼吸倒是自由的,但唱歌就不那么自由了。
直到后來我們學會了打口哨。打口哨既像唱歌又像呼吸,介于不自由與自由之間,所以就風行起來,不僅男生會打,連有的女生也會打。口哨打時間長了,往往是一首歌記住了旋律,卻忘了歌詞。
那時候動不動就開批判會。有一段時間,聽說學校要開“三閑批判會”,追查看閑書、唱閑歌、說閑話的人,我們就人人自危起來,連口哨也不敢打了,想著自己可能是三閑之一,搞不好三閑都沾邊兒,就像魯迅的《三閑集》。這本書是我們的教導主任王一舜看的,他不僅有資歷,人也長得瀟灑英俊,一副凜然不可侵犯的樣子。學校的圖書室都封了,只有他可以公然拿出來看,而且是一邊走路一邊看,讓我們男生女生都艷羨不已。不過他看的都是魯迅的書,其中就有《三閑集》。
因為那些閑歌需要偷著唱,狼藏狽掖的,我們心里有一種犯罪感,為了彌補和掩飾,每當開會就表現得更積極,站得筆直,坐得方正,喊口號也往往下了狠勁兒——“打倒美帝!”——“打倒蘇修!”這樣一遍遍喊著,就把美國和蘇聯弄得很像是兩個同病相憐的戰友,它們在我們的口號聲中一邊茍延殘喘,一邊相濡以沫。不過相對而言,我們主要是針對蘇聯的,美國多少顯得有點兒無辜。
這種地下唱詩班式的隱秘激情,許多年后,我在蘇聯大詩人馬雅可夫斯基的詩句中找到了最佳表達,他說:“我要用腳踏住,自己的歌喉。”——人怎么會用腳踏住自己的歌喉呢?這不僅奇妙,而且還隱含一種氣概。記得我們當年學過的語文課本上有一首李賀的詩:“端州石工巧如神,踏天磨刀割紫云”,老師是這樣講的,說這首詩謳歌了古代工人階級的豪邁氣概和英雄形象。
后來我們開始喜歡刮風的天氣。
遼西的風在全中國是有名的,所謂“山溝老,風沙大”,就是指我們遼西的風色。我的記憶里充滿了這樣的風,每到春天,就把我們吹得像一面面旗幟,即使穿的是棉衣,也個個都是“當時年少春衫薄”的樣子。我們在風中唱歌,風就把歌聲吹碎了,碎成楊花柳絮,一路白蘇蘇地飄蕩。
這樣的刮風天,正適合我們大聲唱歌,風聲傳送著歌聲,也隱匿著歌聲。據說俄羅斯畫家列維坦當年在伏爾加河沿岸旅行,無意中發現了“壞天氣之美”,從而提升了他的風格和境界,當年,我們在放學的路上也無意中發現了“壞天氣之美”,只要是刮風天,下雨天,我們就知道可以放開歌喉了。
三
貓向左轉,就會唱起歌,
貓向右轉,就會講故事。
——普希金
除了在風中,還有一個地方可以讓我們大聲唱歌,那就是殷玉田家。
殷玉田家是“下放戶”,他爸叫殷國勝,是從省城沈陽到我們那兒插隊落戶的“五七戰士”,當著村里的政治隊長。殷玉田和我是同班,他還有個姐姐叫殷紅,和我五叔家的二姐海芳是同班,比我們高一年級。
現在我終于想清楚了,那些蘇聯歌曲之所以當年在我們鄉村流傳,主要策源地還是沈陽的“下放戶”,他們舉家遷來,兒女如花,無形中就成了鄉村的文化中心。殷玉田家的鋼琴就是標志。那是一架黑色的英國鋼琴,赫然立在墻角。有生以來,我從沒見過那么沉靜、那么雅致、那么大氣的黑色,甚至連殷紅那件好看的綠軍裝也相形見絀。給我的感覺,就仿佛鋼琴是黑色的,鋼琴彈出的歌曲和音樂也是黑色的,而包括春天、四月、好吃的卷餅、清香的野菜,以及所有讓人感動的想法,都是黑色的。
殷玉田他媽是銀灰色的。殷玉田讓我們叫她胡阿姨,而不是像我們農村習慣的那樣叫大姨或嬸子。胡阿姨總愛穿一件藍色工作服,但穿在她身上卻像銀灰色的,柔柔暖暖。胡阿姨是學音樂的,早年畢業于沈陽音樂學院。胡阿姨的手指很特殊,像十根蔥白似的,在鋼琴上擺來擺去。
我后來想,胡阿姨可能更有資格做我們的音樂老師。胡阿姨和馬老師不一樣,首先不管什么歌曲,她都稱之為“音樂作品”,而且她還特別喜歡引用一句毛主席語錄:“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主義……”
就是在胡阿姨的鋼琴上,我第一次聽到《三套車》的旋律:“冰雪覆蓋著伏爾加河,冰河上跑著三套車……”胡阿姨一邊彈琴,一邊鼓勵我們大聲唱,特別是唱到“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的時候,她總要提醒:這是高音,放開唱,提住氣。
胡阿姨也會彈中國歌曲,像《畢業歌》《沁園春·雪》《山丹丹開花紅艷艷》什么的,但同樣的歌,她卻能彈出不同的味道,就像同樣的茄子豆角,胡阿姨做的菜有一種格外的清香。
胡阿姨有時留我們吃飯,有時還給我們講故事,比如沈陽有個中街,還有個太原街,大連有個星海公園,是紀念音樂家冼星海的,等等。殷玉田家好像還有一只貓,顏色記不清了,樣子雅致而慵懶。
我覺得胡阿姨也像一只貓,一只很神奇的貓,是普希金詩集里的,它被一條金鏈子拴在海邊的橡樹下,不僅知識淵博,而且十分有趣,就那樣在樹下轉來轉去,一會兒唱歌,一會兒講故事。
當然,那本普希金詩集我也是在殷玉田家看到的。殷玉田家除了鋼琴,還有一個書架,里面擺滿了類似的書,為防止落灰,外邊還罩著雪白的紗布。有了鋼琴,有了書架,雖然同樣是農家小院,同樣是燒火炕、種菜園,卻透著一種說不出來的大城市氣息。
正是這種氣息深深地誘惑并震撼了我和海芳姐。
每次去殷玉田家,如果恰好殷紅也在,那就一定有海芳姐。
我和殷玉田成了最好的朋友,就像海芳姐和殷紅是最好的朋友一樣。殷玉田個子不高,胖胖的,左臉上有一顆憨厚的黑痣。他知道我喜歡看書,就經常讓我到他家去看,有時還偷著讓我拿回自己家看。印象最深的除了普希金的詩,還有契訶夫的《草原》。這本書的封面上畫著一個男孩坐在干草車上,頭上是越來越低的云朵,眼睛夢幻般地望著遠方。這個男孩在我的夢境里晃蕩了很久,就像我和殷玉田兩個人模樣的變種。
四
我為我的歌做件外衣,
繡上古老的神話之謎。
——葉芝
殷紅其實是綠色的。
那時候我們都非常羨慕軍裝,卻很少有人能穿上。能穿上的往往也不正宗,有的甚至是用家里的綠色被面縫成的小褂,看上去就像一棵地瓜秧,十分土氣。在整個公社中學,可以說只有殷紅那件軍裝最正宗,穿上也最顯氣質。那不是一般的草綠,而是綠中泛黃,黃中泛白,就像“淺草才能沒馬蹄”那種綠,“草色遙看近卻無”那種綠,并且仿佛被洗過多少次,不僅是水洗的,也是革命年代的風雨洗的,淡淡的肥皂香中似乎都能聞出硝煙的味道。
殷紅是全校無可爭議的校花,她最好的朋友是海芳姐。
海芳姐和殷紅形影不離,她為了殷紅什么都愿意做。但海芳姐沒有綠軍裝,她就哭著求五叔,五叔沒辦法,因為當過木匠,就主動上公社郵局給人家修門窗,修了三天門窗,換來一件小號的郵遞服。海芳姐穿上這件半新不舊、經過剪裁的郵遞服,走路都是帶風的,而且幾乎是一天一洗,氣得五嬸罵她好幾回。
海芳姐甚至打算進學校的宣傳隊了。她的小名叫二丫,我沒大沒小,也跟著大人們二丫二丫地叫,一直叫到中學。有一天早晨,五叔氣呼呼地到我家,說海芳姐因為我在學校里叫她小名哭了大半宿,說這么叫下去,海芳姐都沒臉進宣傳隊了。我記得父親罵我時眼睛瞪得老大,從那以后,我才改口叫了海芳姐。實際上不僅我改口,好像全村的人一夜之間都改口了,包括五叔自己,越是人多的時候,五叔越是要高聲提起海芳姐的大名。
我知道,海芳姐要進宣傳隊是因為殷紅。那一年學校為迎接縣里的匯演,準備排練樣板戲《沙家浜》,據說要讓殷紅出演阿慶嫂。樣板戲的劇情大家都熟悉,里面的除了阿慶嫂、沙奶奶,還有一個女性就是被刁小三把包袱搶走的村婦了。海芳姐想好了,因為自己個子小,不像城里人那么出挑,她決心要扮演這個村婦的角色。總之,只要能把自己和殷紅聯系在一起,海芳姐是不挑角色的。
不挑角色的海芳姐干什么都是勇往直前的樣子。胡阿姨彈琴的時候,她總是站在旁邊,把著鋼琴蓋,兩手汗津津的,眼睛眨都不眨。她雖然唱歌跑調,但卻完全無視胡阿姨和殷紅相視而笑的眼神,總是唱了一遍又一遍。每當海芳姐這樣表現,我就知道該走了,或者該和殷玉田一起出去玩游戲了。
夏天我們滾鐵環,冬天我們滑冰車。有時也玩撞拐,就是把一條腿搬起來,像金雞獨立那樣互相猛撞,前后左右,躲閃騰挪,誰支撐不住腿先撂下,就算輸了。
女生們喜歡玩跳房子。就是先用粉筆在院子里畫出許多小方格,然后輪流跳,也是用單腿跳,看誰最先跳到“房子”的最高層。海芳姐唱歌有問題,跳房子卻無人能比,她一邊往格子里扔布袋,一邊屈腿而跳,像蒙古族舞蹈中的草原小騎手,往往總是第一個跳到最高層,站在粉筆畫的藍天白云之間,然后笑出一個野山棗般的笑。
海芳姐的笑像野山棗,酸酸的、憨憨的。
五
春天會傳播小小的瘋癲,
就連國王也不能幸免。
——艾米莉·狄金森
接下來所發生的是否應該寫出來,讓我猶豫很久。
其實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件,只是在此之前誰也沒有想到,就是那年的春天,當四月已經過去,五月也將要過去的時候,十五歲的鄉村少女海芳姐試圖自殺。海芳姐自殺的方式是喝鹵水,這種方式對遼西女性來說比較傳統,沒什么新意。我記得五叔一邊罵一邊老淚縱橫,海林哥兔子似的跑到生產隊去套車,然后把海芳姐送到了公社醫院。經過搶救,海芳姐總算沒事兒了,但是留下了后遺癥,精神變得恍惚,不能繼續上學,見了人也不說話。
一切都來得這樣突然,就像遼西的風。遼西的風是奇特的,它起于荒草之末,說刮就天翻地覆地刮起來,有時旋風朵朵,有時長風陣陣(如同我記憶的節奏)。不久前讀美國作家麥卡蒙的《奇風歲月》,立刻認同得要死要活,我們那里不就是“奇風鎮”嗎?正是在故鄉,在遼西丘陵與內蒙古草原之間的那個小地方,年少的我們度過了名副其實的“奇風歲月”。
海芳姐就是被春天的風刮倒的,她的事件集中體現了那個年代所特有的春天性,或者說是春天許多個瞬間的結果。當時村里和學校都傳言,一是說海芳姐在殷紅家受了刺激,她想學鋼琴,可胡阿姨說她的手指太短,不具備條件;二是說海芳姐想進宣傳隊的理想破滅,那天晚上正趕上《沙家浜》在學校禮堂彩排,殷紅演阿慶嫂,沙奶奶和村婦也另有人選,都是從沈陽來的“五七戰士”家孩子。而最讓海芳姐傷心的是,殷紅什么情況都知道,卻事先沒向她透露半點兒。
海林哥偷著告訴我姐姐,我姐姐又偷著告訴我,說海芳姐自殺前還留下過遺書,上面寫她如果有下輩子,也要托生成沈陽人,也要當個“五七戰士”子女,而且也要家里有鋼琴。
總之,海芳姐在那個春天輟學了。整個夏天她沉默不語,堅持一步也不走出家門。這讓五叔、五嬸愁得沒辦法,到了秋天和隊長譚國相商量,生產隊就安排海芳姐去放羊了。
六
假如沒有這些故事,
我們就將一無所有。
——西伯利亞古歌
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我們送來了馬克思主義,也給我們送來了蘇聯歌曲。當年,偉大的蘇聯風華正茂,長袖善舞,深喉能歌,而剛剛誕生的新中國,則成了她最大的文學、電影與歌曲出口國。那些浪漫抒情、并具有強烈敘述性的歌曲,經西伯利亞,越黑龍江,一路頂風冒雪、熱情友好地傳入我國,并從此落地生根。胡阿姨說它們是“音樂作品”,其實何止啊,它們可能更像是某種音樂作物,這么多年來,就如同北方的冬小麥和甜菜、土豆,在中國大地上茁壯成長。
而在我們整個遼西和東北,這些歌曲的傳播可能更早。東北作家蕭軍的小說《第三代》,寫于1935年,書中有個叫林榮的人,曾在遙遠的俄羅斯做過勞工,后來他回到故鄉,就每天帶著手風琴,像一個哥薩克青年似的在大凌河兩岸的遼西鄉間游蕩,唱著布爾什維克式的遼西歌謠,而在林榮之后,在我的老家,又一個把蘇聯歌曲唱成遼西歌謠的人,我覺得就是海芳姐。
從秋天到冬天,又到第二年春天,海芳姐一直在放羊。出人意料的是,海芳姐放羊不僅十分靠譜,風雨不誤,而且羊大為美,舒展自如。十五六歲的姑娘家,早晨把羊群撒出去,就如同撒出一把絲線,晚上收回來,則像收回一抱棉桃。遼西是丘陵地帶,除了山梁,就是河套,但海芳姐卻像個高原的牧羊女,她總是趕著羊群去很遠的地方,去南邊的桃花山,去北邊的梨樹溝。在那里,她站在山頂,往往就一個人面對羊群唱起來:正當啊,梨花呀,開遍那山崖;河上啊,飄起了哇,柔曼的輕紗……這種遼西歌謠版的《喀秋莎》,斷斷續續,咿咿呀呀,羊群聽不懂,卻知道低頭感動。而在那歌聲的空隙里,我看到一只只麻雀驚飛而起,越過灌木叢時紛紛落下小米粒大的眼淚。
人們都說海芳姐瘋了。母親和嫂子們已經開始懷念她的許多好處,比如心靈手巧。海芳姐最會織領襯,這是那個年代很流行的裝飾,用白線繩鉤出各種圖案,然后縫到衣領上,看上去特別文雅、秀氣。她還喜歡在自己的衣襟上打個花褶,用針線把從被子上剪下的朱紅匯成小碎花縫上去,十分別致。
海芳姐給我織過三條領襯,我把其中的一條送給了米國林。
米國林這名字聽起來就像是蘇聯科學家米丘林的弟弟,他是我的小學同學,也是我們一個村的。米國林愛勞動,他還有一個特點,就是愛笑,笑起來像女生似的。米國林上學晚,年齡比我們大好幾歲,家里困難,哥兒好幾個。所以小學畢業后,米國林就沒上中學,而是直接回生產隊干活了。因為米國林很能干,一年后就當上了生產隊的車老板,也就是全村唯一的馬車夫。
米國林對我特別好。公社中學離家比較遠,有時早晨正準備上學,聽到鞭子響,就知道是米國林在給我動靜,那是他正好順路要捎我一段。晚上放學回家,往往也能等到米國林,他吆喝著大紅馬,鈴兒響叮當地來到我跟前,像事先約好了似的。見了面就笑笑,隨手扔給我一點兒東西,有時是干糧,有時是烤苞米烤土豆什么的。
我坐著米國林的車,遠遠地就能看見海芳姐站在山梁上。米國林問我:“你二丫姐唱的是啥歌呀?”我說:“你別二丫二丫地叫,是我海芳姐。”聽我介紹完歌詞,米國林笑了:“說來說去,那喀秋莎就是想對象了,有啥好唱的。”米國林扭頭的時候,就會露出脖頸上的那條領襯,一圈很干凈的白色,和他那身破舊的黑棉襖構成著對比。
七
我們最甜美的歌曲,
是那些表達最悲哀的思想的。
——雪萊
1971年春天的風很大,秋天的風也很大。秋風乍起的時候,米國林到哲里木盟的天山去了,從此再沒回來。
那年秋天的空氣中飄滿了《國際歌》。馬老師說,上邊有指示,全國人民都要把這兩首歌唱好,一是《國際歌》,二是《三大紀律八項注意》。同時發生的還有一件事兒,林彪在叛逃中摔死了,地點是溫都爾汗。
此刻,我在回想中感到驚奇,當時驚天動地的林彪事件并沒讓我有任何震撼,而米國林的去向卻讓我晝思夜想,耿耿難眠。林彪死在蒙古,米國林去了內蒙古。米國林是和譚國軍一起去天山的,譚國軍回來了,米國林卻沒回來。他們是趕著生產隊的大車去的,中間經過科爾沁草原。
同樣值得驚奇的是有個語文老師,他改動了毛主席詩詞,說是“國際悲歌歌一曲,林彪為我從天落”。但改動就改動了,一直也沒有人追究。
《國際歌》說悲不悲,很適合我們那個年代的口味:“從來就沒有什么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有時候我們也唱《賣花姑娘》,唱俄羅斯民歌《草原》,把這些歌放在一起唱,覺得特別對路,有一種清晰飽滿的憂傷:“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有個馬車夫,將死在草原……”
整個秋天直到初冬,我都沉浸在對這首歌的迷戀中,快到霜降的時候,我仿佛得到了天啟,忽然想明白了這首歌,也想明白了米國林失蹤的真相——
《草原》的故事與謀殺有關,這是我在多年前那個初冬午后的重大發現。你看不是嗎?這首歌說,在茫茫草原上,有個馬車夫就要死了,他將悲慘地死去,就死在那片草原上,或者就死在那首歌里的什么地方。這時候他對同路人說:“請你埋葬我,不要記仇恨”——這句話是特別關鍵的,“不要記仇恨”,就證明有仇恨,而且是深仇大恨。馬車夫說完凄然一笑,那笑就凝固在他的臉上,并在許多歲月里成為他同路人記憶的一部分。同路人永遠記得,可憐的馬車夫就是被他親手殺死的。就在那天早晨,當馬還在安詳地吃草,露珠顆顆圓潤的時候,他殺死了他,然后就一個人上路了。
我淚流滿面地想,這首歌一定是米國林讓我想起來的,因為他和譚國軍去天山的整個秘密就藏在里面。米國林一定是被譚國軍殺死的,我對此深信不疑。
關于米國林為什么沒有從天山回來,村里人當時有兩種說法,一是說米國林那次除了給生產隊辦事兒,也是順便相親去了,相妥了,就留在了天山,成了那里的“倒插門”女婿。為什么要“倒插門”呢,是因為米國林家里太窮,沒法給兄弟幾個都說上媳婦,花不起財禮。米國林是老大,這樣做有自食其力的意思,也算給弟弟們樹立個榜樣。還有第二種說法,是米國林直接從天山下了黑龍江,說他有個舅舅在北大荒,是從部隊轉業到建設兵團的大官,米國林去了雖然還是趕大車,但已算是兵團戰士了。
我相信第二種說法,而且我相信有一天會突然收到米國林的來信,說他跟舅舅講好了,讓我也去當兵團戰士,我們倆一起戰天斗地,保衛邊疆。但時間一天天過去,卻始終沒有人給我來信。
我去找譚國軍,希望他能告訴我米國林的下落和地址。這時候譚國軍已經當上車老板了,見了我連車都不下,一甩鞭子,鞭梢差點兒掃到我身上。
現在好了,我根據幾句歌詞,終于推斷出米國林失蹤的真相。一連幾個星期,我為此激動得徹夜難眠。后來實在忍不住,就告訴了姐姐。
姐姐很嚴肅,說你有根據嗎?我說:“根據就是那首歌,當然還有譚國軍對我的態度,不過主要是那首歌,你看不是嗎?茫茫大草原,路途多遙遠……”
姐姐笑了,她笑了又笑,最后勉強收住,說這樣吧,我給你姐夫寫封信,他說過有個戰友在北大荒,先查查有沒有米國林這個人,這樣行吧?
姐姐就是這樣,不管什么事兒都要給姐夫寫信,好像姐夫不是個連長而是團政委似的。
八
如今沒有人愛聽歌謠了,
世界已不再奇妙動人。
——阿赫瑪托娃
我心愛的七十年代,那時候我們有唱不盡的歌謠。
歌謠和歌曲其實是有區別的,根據《康熙字典》,“曲合樂曰歌,徒歌曰謠”,有樂器伴奏的才叫歌曲,沒有樂器伴奏的只是歌謠。在神話傳說中,歌謠最偉大的先驅應該是西王母,《列子》中記載,周穆王駕八駿巡游昆侖山的時候,曾到西王母的瑤池上做客,“西王母為王謠,王之和”,就是說,西王母為周穆王獻上清歌一曲,唱到動情處,周穆王也跟著唱了起來。
西王母所開創的歌謠傳統,到了上世紀七十年代,被我們前所未有地發揚光大了。除了在殷玉田家之外,我們的歌聲沒有任何伴奏,連手風琴都沒有,連口琴都沒有(我那時多么渴望有支口琴啊),唯一可能的伴奏就是口哨,但口哨能算一種樂器嗎?如果口哨也算樂器,那么風算不算呢?朵朵旋風,陣陣長風,它們吹過田野和丘陵,吹過我們上學放學的沙路,聽起來比胡阿姨的鋼琴還要宏大美妙。
總之,歌謠屬于清唱,有時甚至屬于哼唱。比如京劇樣板戲的一些唱段,就需要像牙疼似的加點兒哼哼呀呀的韻味,像“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呀,“家住安源萍水頭”啊,等等。還有評劇《列寧在1918》,一邊走路一邊哼唱更顯得格外帶勁兒——“列寧我打坐在克里姆林宮,尊一聲斯維爾德洛夫你細聽分明,前幾天我讓那瓦西里去把糧食弄,為什么到今日不見回程……”
美籍俄裔作家納博科夫說過,在一個動蕩年代長大的孩子,上帝會送給他神奇的記憶。我可能就屬于這種情況。那個與列寧有關的唱段,我記得是一個瘦長個子的大連知青白話給我們聽的,他只白話了一遍,我就把唱詞滴水不漏地記住了。
還有一些特殊的歌謠,不是靠唱,而是靠喊的,那是屬于小學生們的童謠,但我們也同樣喜歡——“誰家有小孩,快點兒出來玩”,“這么好的天,下雪花,這么好的媳婦,露腳丫”,“大頭大頭,下雨不愁,你有雨傘,我有大頭”……這些狗尾巴花似的童謠,也在我們的少年時代隨風搖曳著,并讓整個世界顯得分外迷人。
但我對“大頭”是忌諱的。我那時候腦門兒很大,眼睛也很大,同學們給起個外號叫“大眼兒賊”,意思說很像田鼠或土撥鼠。因此我特別怕人提起“大頭”,聽見誰喊“大頭大頭,下雨不愁”,我就先愁得沒辦法,總是繞著彎兒躲開,要不就假裝蹲下身系鞋帶,故意落在大伙兒后面。
有一天我正在路邊系鞋帶,看到一雙軍用大頭鞋,硬邦邦、沉甸甸地停在我面前,抬頭瞅半天,原來是回來探家的姐夫,穿著軍大衣,風塵仆仆地笑著,他的背景是故鄉那難以言喻的冬冥。
這是1971年的深冬,很快就過年了。因為有吉林某部連長我姐夫在,我們家的年過得特別體面熱鬧。只有我太不懂事兒,一遍遍地問北大荒和米國林的消息。姐夫可能和姐姐商量了口徑,對我說已經和北大荒的戰友通過信,但北大荒實在太大了,兵團有幾十萬人,人家還在繼續打聽。為了證明他確實通過信,姐夫還告訴我幾句話,說是北大荒的歌謠——“億噸糧,千噸汗,百噸淚,十噸歌……”
不管怎么說,事情已變成過去。如今回想起當初的表現,因為兩句歌詞就煞有介事,對車老板譚國軍進行“有罪推定”,我覺得自己不僅幼稚,而且簡直是可怕的。動不動就推斷別人有罪,這難道不可怕嗎?
直到不久前我看了有關民歌的研究資料后,才稍感安慰,當我還是個少年的時候,至少對歌謠的理解不乏想象力。從民歌學的角度看,俄羅斯的《草原》最早真有可能是一首有關謀殺的歌謠。歷史上,許多歌謠的起源都是為了傳遞消息,因為當時沒有報紙、廣播、電視,更沒有因特網,特別是關于愛與死的消息,往往就是以歌謠的形式告知故鄉與親人的,其中許多涉及謀殺,比如英格蘭民歌《荊棘鳥》,蘇格蘭民歌《邦諾莉》。而在那片風吹草低,天地蒼茫的《草原》上,一種遠方的謀殺或許真的也同樣以歌謠的姿態發生過。
但不管發生過也好,沒發生過也罷,總之,從那個秋天到現在,我再也沒見到米國林,我少年時代最好的朋友,他仿佛永久地消逝了,消逝在北大荒的億萬噸糧食里,或消失在草原的茫茫風雪中。
九
四月是最美好的一個月,荒地上
長著野菜,把回憶和欲望
摻在一起,又讓春雨
催促那些遲到的根芽。
……
——仿擬艾略特《荒原》第一節
如果讓我從古今中外的詩歌中,選一首最能喚起我鄉愁的作品,除了李白的《靜夜思》,那就是T.S.艾略特的《荒原》了。艾略特是英國詩人,也有說是美國詩人的,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從大學時代到現在,我曾多次讀過這首詩,而每次讀,都會感到如歸故里,親切而又陌生。
我想,這不僅因為遼西的自然地理確實有點兒荒原的味道,丘陵起伏,氣候干燥,荒草迎風,野菜爛漫,而且在歷史文化方面,遼西的積淀很厚,那里的每座山溝,甚至每棵老樹下面,都可能隱伏著什么典故。這和《荒原》也是相似的,這首詩引經據典,隨處都是古老的神話與傳說。所以,《荒原》就成了我的思鄉曲,特別在春天的日子里,讀著讀著,就會感到有一陣風,從字里行間向我吹來,把我的思緒帶回家鄉,帶回春光明媚的四月。
1972年的4月,馬西萍老師要調走了。她是在四月里調來的,又要在四月里調走,教了我們整整兩年。那天中午,聽說馬老師的愛人來了,我們就跑過去看。馬老師的愛人叫賈老師,說是在師范學院當老師。那是我們第一次見到大學老師,都擠在馬老師宿舍門口,驟然收住腳,形成一幅“雪擁藍關馬不前”的圖景。馬老師那天青春煥發,她給我們發糖果,讓我們進屋里說話。賈老師戴著很好看的眼鏡,高高大大的,他和馬老師相視一笑說:“他們都很靦腆。”
一下子就記住了這個詞——靦腆,我覺得它可能是世界上最文雅的詞了。
我們這些鄉村孩子是靦腆的,記憶中的四月也是靦腆的。四月的天氣乍暖還寒,春風漸起,雖然村莊還不見綠意,卻已經充滿了柳芽的味道;雖然天空還不見風箏,卻仿佛有風箏線在悠悠飄起。
所以我至今想不通,為什么艾略特在《荒原》一開頭就寫“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呢?四月怎么會殘忍呢?許多年來,盡管我特別喜歡這首詩,對此卻一直不太理解。也許,說四月殘忍本身才是一種殘忍吧。大地回春的四月,它除了野菜,什么花兒都沒有;除了清明,什么節日都沒有。但四月不計較這些,四月很快樂,四月默默無聞,卻自有一種純潔的、初戀般的、風華正茂的生命氣息——
吃野菜,唱了一小時蘇聯歌曲。
我不是蘇聯人,那些從城里來的,
也是地道的中國人。而且我們從小
住在遼西那邊,父親的山村
……
馬老師調走了,我們也快畢業了。
馬老師調走之前,沒忘了把她在課堂上沒收我的書還給我,那本書是我從殷玉田家借的,書名叫《怎么辦》。書既然還給了我,我想就應該再還給殷玉田。但殷玉田已連續多天沒上學了,而且自從海芳姐出事兒后,我有點兒怕見到胡阿姨。總之,那天我懷里揣著《怎么辦》,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辦了。
當我硬著頭皮走進殷家的小院,出來開門的卻是殷紅。
我怯懦了半天,說自己是來還書的。
——啊,一本書,還不還的。她笑著說,一邊隨手翻著《怎么辦》。
殷紅那天沒有穿草綠色的軍裝,而是穿著胡阿姨那套淡藍色的工作服,顯得特別熨帖。她告訴我殷玉田和胡阿姨都去沈陽了,回老家看看。我說,知道,早晚你們都能回沈陽老家。說到這兒,我們就好像突然無話可說了。過了一會兒,她問我畢業后有什么打算,說我可以去當兵,最好去南方。我記得,自己當時使勁兒地點了點頭,就仿佛已提前數年,穿越般地讀過了艾略特的詩句——
在山上,那里你覺得自由,
大半個晚上我看書,冬天我去南方
……
十
歌聲響亮,卻又黯淡莫名,
而時間已經晚得不像話。
——伊麗莎白·畢肖普
殷紅的話像是個預言,1972年冬天,我真的要去南方當兵了。
當兵前還發生過一件事兒,大紅馬跑了。
那是一匹很老很老的馬,也是我們生產隊唯一的轅馬。紅馬非馬,就像一面赤旗,每年從春到秋,在村里村外、山頭洼地上飄展。冬天也閑不著,要外出到內蒙古和河北送煤拉腳。而到了年根兒,臘月正月,誰家嫁姑娘娶媳婦,也要用大紅馬套車接送。男男女女坐在車上,有大紅馬襯著,不僅添了精神,也顯得格外喜慶。這就是我們的大紅馬,它幾十年如一日,忠心耿耿,鐵蹄錚錚,為生產隊和全村人立下了汗馬功勞。
但大紅馬突然病了,其實也不是病,而是吃了鋼絲。我們村北邊的山梁上有個國營煤礦,好幾座礦井,因此隨手就能撿到鋸條、鋼絲之類的東西,大紅馬就是吃了混在干草里的鋼絲而面臨厄運的。
全村人都為這樣的結果深感震驚,隊長譚國相對大伙兒宣布的時候,那神情就像莎士比亞《奧賽羅》里的開頭兒:“懷著無比悲痛的心情,報告一個無比悲痛的故事。”而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隊里竟然決定要殺馬。這種不仁不義的決定讓許多老年人淚流滿面,包括譚國相自己,也是甩了好幾把眼淚才把話說出口的。沒辦法,生產隊實在太窮了,殺了馬,至少還能讓大人孩子吃上頓餃子。那是個初冬的下午,雪花鑲在我們全村東倒西歪的炊煙上,隊里通知晚上夜戰,凡參加的除了記工分,還能喝上馬肉湯。
當時我們剛畢業,也算生產隊的社員了,就跟著都去參加夜戰。主要任務是鍘草,幾個半大小子,半大姑娘,輪班鍘,因為干草的氣味嗆人,講究的還要戴上口罩。但殷紅、殷玉田沒有來,海芳姐也沒有來,這我記得很清楚。
那天我們干到后半夜,饑腸轆轆,腰都累得直不起來的時候,老會計才姍姍地過來說,都回家吧,大紅馬跑了。
至于大紅馬是怎么跑的,第二天、第三天,以至很久之后,都沒人能說清,也沒有人想說清。仿佛馬沒殺成,正合了人們的意,或者說,人們的內心卻反而塵埃落定,復歸寧靜了。
但在我心里,那件事兒直到現在,仍有點兒不堪回首的味道。尤其讓我感到心碎的是,當我可恥地為喝馬肉湯而去鍘草的時候,那個被隊長派去操刀殺馬的人竟然是我本家的樹瑟哥。
樹瑟哥長得又瘦又小,好像是個天生的牧羊人。從我知道有這個哥哥的時候起,他就給生產隊放羊,直到海芳姐出事兒。海芳姐出事兒后也要放羊,樹瑟哥二話沒說,就把牧羊鞭交給了海芳姐,雖然他為此大病了一場。后來,正好西隊缺個羊倌,就過來跟我們南隊商量,讓樹瑟哥去給他們放羊,他才重新煥發了活力。
樹瑟哥兄弟三人,從小沒媽,他們的父親我叫三大爺,是土改前從山東過來的,因和我家同姓,就認了連宗。三大爺一口山東話,三天兩頭就到我家來坐坐,說起三個兒子都是光棍,就罵罵咧咧的。他家的老大、老二也常來,趕上活就幫一把,趕上飯就吃一碗。只有樹瑟哥,記憶中很少到我家來過。
樹瑟哥活得很有尊嚴,逢年過節,到各家拜訪極有規矩,但要留吃飯,卻留不住,他寧可回家吃野菜糠餅。而如果誰去他家,樹瑟哥則會立即把正吃的東西收拾干凈,然后再出來開門。這情景許多年后,讓我在看到那幅俄羅斯名畫《貴族的早餐》時幾乎要流下眼淚:一個家境敗落的貴族少年,聽見小狗叫,知有客人來,正慌張地用書本去遮蓋他吃了一半的黑面包。
可樹瑟哥是貴族少年嗎?也許只有一點兒像,他會玩。我們平時不管唱歌還是游戲,樹瑟哥都不言不語地跟著,老實得像一段木樁,安靜得像一片樹葉,但他有自己特殊的玩法,那就是捉魚和捕鳥。夏天去河邊放羊,晚上他能帶回一飯盒泥鰍;秋天山肥,他能用自制的土火槍打下幾只俗稱“傻半斤”的鳥。而所有這些獵物,樹瑟哥都樂意與人分享。
樹瑟哥最怕的是冬天。他就像一篇英國童話中的“小漢斯”,春天來了,朋友也就來了,而到了冬天,朋友卻不見了。遼西的冬天下雪冷,不下雪更冷,這時節的樹瑟哥吃沒吃的,穿沒穿的,白天放羊,晚上就躲在家里的小黑屋里,有時也把羊圈在小黑屋里,羊是他在冬天別無選擇的朋友。
也許正是考慮到這種情況,生產隊決定要殺馬的那天傍晚,隊長譚國相找到了樹瑟哥。冬天的樹瑟哥最像樹瑟哥,他就如同一棵枝葉飄零的小樹,在寒風中瑟瑟顫抖。
十一
難道不是你,歌聲般從我記憶中走過?
——勃洛克
事情的經過并不復雜。譚國相找到樹瑟哥,說要殺馬,并承諾操刀的人多得一份馬肉,樹瑟哥一開始像小樹似的顫抖搖頭,最后終于吁了口氣說行。實際上隊里預定操刀的是兩個人,樹瑟哥和村里的啞巴。但那天不知為什么啞巴沒有來,或來了又讓他媽喊走了。隊長說你自己干吧,啞巴那份馬肉也給你。這樣樹瑟哥的想象中就多出了兩份馬肉,后來的結果證明,與其說那是兩份馬肉,不如說那是兩份不幸。不幸的是樹瑟哥在饑寒交迫中被迫拿起了屠刀,更不幸的是他竟沒有完成這場按部就班的屠宰。當尖刀被他怯生生地插進馬脖子的瞬間,大紅馬忽然滿懷悲憤,仰天長嘯,狼奔豕突,奮然掙脫了繩索,然后像燕子李三那樣特立獨行,飛檐走壁,驟然消失在夜色中。
大紅馬在山上重新出現的那天,我正好去公社醫院參加征兵體檢,體檢完了往家走,卻在路上碰見了殷紅。殷紅騎著自行車,好像是去公社糧庫領糧回來。那時的“下放戶”都是這樣,家雖在農村,吃的還是國庫糧。殷紅看見我就下了車,問我干什么來了,我說是來參加征兵體檢的。她下車的樣子很好看。
她臉上露出紅撲撲的驚喜:“看,讓我說著了吧,你就是當兵的料。”
我說還不一定呢。她說:“聽說這次征兵是去武漢,那可是南方啊。哎,等你探家時送我一套軍裝行嗎?三號半的就行。”我說那沒問題,就怕到時候你們都回沈陽了。她說:“別瞎說,回啥回呀,現在正辟謠呢,還沒下來那個政策。”
我讓她騎上車先走,她說走啥呀,這么沉,我都騎不動,要不你幫我推著吧,一塊走。我只好接過自行車,和她并排走。那條西河套的沙路,確實也沒法騎自行車。
“——哎,你知道毛主席說過,嚴重的問題是教育農民嗎?就說大紅馬這件事兒,還貧下中農呢,多讓人惡心啊。那些想吃馬肉的人,簡直就是無恥!”
“無恥”,這個詞由殷紅說出來,我覺得特別有批判力,真想扔下自行車逃走。我自己不就屬于這種無恥的人嗎?無恥啊無恥,這簡直是整個村子的無恥,整個農民的無恥!我心慌意亂地走著,不看殷紅,只是想著她家鋼琴的樣子,書架的樣子,還有胡阿姨教我們唱歌的樣子——“你看吧這匹可憐的老馬……”
殷紅看我半天不說話,也不再說話。快接近那兩座小山的時候,她突然喊道:“你看,那不是大紅馬嗎?不是封山,是敖包山,看山頂上……”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影影綽綽地,有個馬頭在山頂上晃動,紅鬃毛,白腦門都依稀可見。我全身驚怵,而殷紅干脆坐在地上哭了起來。
十二
所羅門說了三千句箴言,
唱了一千零五首歌謠。
——《舊約·列王紀上》
Y牧師說,圣經有言:“所羅門的歌,是歌中的雅歌。”
Y牧師是我的大學同學,在美國傳道多年,我有篇散文《美國的桃花》就是為他而寫的。我們的聯系主要在網上,有一次我提到七十年代唱過的蘇聯歌曲,他卻談起了所羅門。Y牧師說所羅門在位期間,平均每說三句箴言,就唱一首歌謠,最后他的箴言說盡了,又一口氣唱了五首歌謠。
在某種意義上,Y牧師的故事和我的故事也并非毫無關系,我想。
殺馬事件之后,樹瑟哥在村里的尊嚴受到了空前的挑戰。那些反對殺馬的人說他不義,而贊成殺馬的人又說他無能。不過后來有人猜測,大紅馬也許是樹瑟哥故意放走的,他在把刀插進馬的胸膛的同時,也割斷了捆住馬腿的繩子。這個說法很像一個及時的拯救,卻又似乎不太可信,因為當時在場的不僅有樹瑟哥,還有隊長和老會計。
沒有人再找過大紅馬,甚至也沒有人再提起它,而關于它在敖包山上驚鴻一瞥的出現,聽起來更像是一種傳聞。有人說大紅馬本來就是蒙古馬,所以它出現在敖包山而不是封山。還有人說胡馬依北風,這是有數的,大紅馬從敖包山下來就奔向北邊的草原了。
而樹瑟哥的處境卻從此每況愈下,人們對他主要是輕蔑,此外還有疏遠。在那個大冷的冬天,樹瑟哥除了每天放羊,似乎還只剩下了一件事兒,那就是聽電線桿。
聽電線桿是我們小時候的特殊樂趣,不管上學還是放學,把耳朵貼在路邊的電線桿上,聽里面傳出的嗡嗡聲,就好像能聽出人家在電話里說什么話似的,而且你可以盡情去猜,是男人給女人打電話,還是縣里給公社打電話;是煤礦給學校打電話,還是地方給部隊打電話,其中說不定有很大的機密,也或許有不大不小的私密、親密,都在你的玉思瓊想中變成了獨屬于自己的秘密。尤其對于樹瑟哥這種整天與羊共舞的鄉村少年來說,一個人在野地里聽電線桿,不僅是消遣,也幾乎是他們所能制造的唯一風景。
1972年冬天,遼西大地雪落丘陵,當我已穿上軍裝,打好背包,準備到遙遠的南方去保家衛國的時候,樹瑟哥卻在故鄉的田野上每天制造著這樣的風景。他一邊聽電線桿,一邊唱歌。樹瑟哥本來不會唱歌,但他在那個冬天卻大聲地唱了又唱,而且不像海芳姐,他的音調竟然很準,只是棉衣太舊了,胳膊肘上都露著棉花。母親看著我穿上軍裝后換下的棉衣,眼圈紅了說,等你明天走了,這棉衣我去送給樹瑟吧。
出發的日子終于到了。一輛解放牌汽車,停在公社門前。我提著背包站在車上,向來送我的哥哥姐姐們告別。我看到了殷紅和殷玉田,都扎著圍脖朝我招手,殷紅的圍脖是深紅的,她身邊站著那個白話《列寧在1918》的大連知青,圍脖是銀灰色的,他們優雅地站在一起的樣子顯示了特殊的文化氣息。我尋找海芳姐和樹瑟哥,雖然明知道他們不會來。接兵班長向司機揮手示意出發,然后車就開動了,路上純白的積雪被汽車碾壓成殘雪,繼而變成泥濘,寬大的車轍是黑色的,筆直地向后伸遠。
這時我忽然領悟了一種美,就像《怎么辦》的作者車爾尼雪夫斯基所說的“美是生活”的那種美。
是的,美是生活,這句話本身就是美的,甚至,說出這句話的那個俄羅斯作家的名字也是美的。你看,這綠湛湛的汽車,熱騰騰的積雪,黑黝黝的泥濘,還有耳朵凍得通紅的我們,全神貫注的司機,合起來不就是車—爾(耳)—尼(泥)—雪夫—斯基(司機)嗎?也許世界上就有這樣一種很特殊的天氣,叫“車爾尼雪夫斯基”天氣。它會發生在從十冬臘月到四月陽春的任何日子里,只要有離別,就有這種天氣。姐夫探家歸隊的時候就是這種天氣,那次我們送馬老師走也是這種天氣。這種天氣就像生活,至少像我們那個年代的生活。
十三
如果我知道一首非洲的歌,
非洲知道我的歌嗎?
——電影《走出非洲》
四十多年過去了,這期間我在外面當兵、上大學、參加工作,很少能回一趟老家。偶然回去,也是為了給父母上墳掃墓,匆匆來去,大都在清明節前的四月份。可以說在我對故鄉的記憶里,四月成群。
今年春節過后,當年中學宣傳隊的同學倡議要搞一次畢業四十年重返母校活動,時間也定在四月,并說同行的還有幾位沈陽“下放戶”的同學,我雖從未參加過宣傳隊,但考慮反正清明節快到了,就和大家一起踏上了還鄉之旅。
對這些同學們來說,回到遼西那個當年的公社如今的小鎮,真如同回到了沙家浜,幾乎所有演過那出戲的同學都到了,演郭建光的靳紅衛,演刁德一的王守信,演沙奶奶的何煥芝,演胡傳魁的張彥民,甚至演刁小三的呂寧和演那個被搶走包袱的村婦的孫英麗,都坐在車上,就差演阿慶嫂的殷紅沒來。有人問殷紅為什么沒來,不知誰回答說早出國了,在美國,你想找都找不到。還有人知道殷玉田的情況,說他一般化,從企業下崗干了個體,生活比較艱難。
到了鎮上的中學,校園看上去比過去整潔多了,而且還新蓋了教學樓,但校長和老師都是年輕人,我們一個都不認識。大家開始拍照片,還在校門口拍了幾張合影,有一張是當年宣傳隊那種造型的,擺出斗志昂揚、奮勇前進的樣子。然后就紛紛上車,說是在縣里當局長的一位同學都安排好了,到縣城吃飯,當地許多同學都能參加。我說那你們去吧,畢竟這里是我的老家,我想一個人走走。
順著西河套走回養育我的小山村,我感到這春天的風好像比當年變得輕柔了,溫潤了,不再是旋風朵朵,長風陣陣,但味道還是當年的味道,如同沙路還是當年的沙路。
風是攜帶著記憶的。一陣陣的風,就像是一瓶瓶名貴的葡萄酒,標著不同的年份和產地。只是風不會靜靜地擺在那里等你品嘗,它們是游蕩的,滿世界游蕩。當你走在路上,或在夏天打開窗子,或在冬天抬頭看雪,不期而遇地,你就會聞到一陣很特別的風,攜帶著一段很特別的記憶,而那記憶就恰好屬于你。
而現在是正當春天,我聞到的風青澀而不乏性感,它來自故鄉的丘陵和大洼,年份卻屬于七十年代初。是的,這風來自我生命中的七十年代,特別是那熟悉的野菜味道,讓我的記憶聞風而動,就如同“聞顰鼓而思良將”那樣,一下子又想起了那個年代的歌曲和往事。
我參軍后沒幾個月,也就是1973年的春天,姐姐來信說樹瑟哥死了,在春節前。具體怎么死的沒有細說,只說樹瑟哥那天晚上唱了大半宿的歌,一個人在他的小黑屋里,全村人都能聽見他唱。他唱了好多蘇聯歌曲,也唱了不少中國歌曲,姐姐說有幾句她聽得特別清晰,那就是“藍藍的天上白云飄,白云下面馬兒跑,揮動鞭兒響四方,百鳥齊飛翔。若是有人來問我,這是什么地方?我就驕傲地告訴他,這是我的家鄉……”
樹瑟哥第二天早晨就斷氣了,陪伴他的只有冬天圈在黑屋里的那群羊。
我參軍一年之后,也就是1974年的春天,我收到殷紅的來信,說他們家已經搬回了沈陽。臨走那天全村老少都出來送,讓他們全家非常感動。
如果我知道一首非洲的歌,一首關于非洲新月普照下的長頸鹿的歌,一首關于田中的犁和滿臉汗水的摘咖啡的人的歌,非洲知道我的歌嗎?平原上的微風會不會因我對它生動多彩的描繪而顫抖?或者孩子們將以我的名字來做一個游戲?或者滿月會在石子小路灑下像我一樣的影子?或者恩貢山上的鷹會來找我?
這是電影《走出非洲》里的歌詞,我不知道是小說的原作者寫的,還是電影的制作者加的,但歌詞的確很美,走在回鄉的村路上,它籠罩了我整個的心境。
如果我知道一首蘇聯的歌,蘇聯會知道我的歌嗎?
如果我知道一首故鄉的歌,故鄉會知道我的歌嗎?
又走到了那兩座小山腳下,抬頭望去,它們還是像當年那樣青蔥而神秘,但當年的歌聲還在嗎?那些歌聲,就像當年的許多精神和思想,早已有的娶妻,有的嫁人,有的已離開了這個世界。記得當年在這條沙路上,有誰曾喊過我蘇聯人。真有意思,想到蘇聯早已解體,仿佛那個稱謂也隨之解體了一樣,如同一堆精致的碎片,星光燦爛地同時指向俄羅斯人、白俄羅斯人、格魯吉亞人、烏克蘭人、阿塞拜疆人、吉爾吉斯斯坦人等,在我的記憶中發出微暗的、可疑的光芒。
快到老家的小村了,在村口的山梁上,我坐下來歇息。路邊的荒地上長著薺薺菜和小葉芹,都是小時候最愛吃的。還有幾叢野花,那淡黃的,應該叫野菊花,淺藍的,可能是勿忘草,四月的春風吹過,讓我剎那間想通了艾略特的詩意:“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荒地上長著丁香”——艾略特的想法其實很簡單,因為荒地上長著丁香,所以四月看上去才是殘忍的。如果像我家鄉現在這樣,荒地上不長丁香,只長野花和野菜,那就談不上殘忍了。
但家鄉的荒地上畢竟曾經長過丁香,就是那些從城里來的男孩女孩們,她們或叫殷紅或叫姹紫或叫別的什么。而如今一切都復歸了秩序,丁香們義無反顧地去了遠方,老實的野菜和本分的野花則留在荒地上。
想起我當兵復員的時候,為了殷紅特意換了一套小三號的軍裝帶回家,但卻再也沒有機會送給她。而且即使有機會,她還會需要這身軍裝嗎?是哪個詩人說過,當我們回頭,青春早已并非原有的色調,而且看上去毫不真實。
如果我知道一首蘇聯的歌,一首關于偉大的列寧領導我們前進的歌,一首關于遼西、鄉村、野菜,以及海芳姐的喀秋莎的歌,蘇聯知道我的歌嗎?樹瑟哥的山楂樹會不會因我對它們的生動描繪而顫抖?或者三套車將以米國林的名字跑過冰河?或者田野上的白樺會灑下殷紅的影子?或者高爾基的海燕會來找我?
我摘下幾朵野菊花和勿忘草,細心地放進我的挎包,挎包里有杜曼尼斯那本英文詩集,還有我準備送給姐姐和海芳姐的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