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故園白羽
- 英格蘭流年(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高海濤
- 9740字
- 2018-04-27 09:39:23
四月羽書城
我出生的地方叫黑城子,我把它稱為羽書城。因為它的地形柔曲土壤豐沃,像極了一片羽毛。從北票縣城向北約百華里,你就會看到那片慈光凝碧的祥羽了。
遠近聞名的黑城子大洼,南北修長,東西挺括,方圓十幾里一馬平川。早晨霧起東山,它就像拿出古代的“白纻”罩在身上,顯得神秘、俏麗而雍容。等到霧散了,你才會領略我們的田野。大洼的地壟長,就像故鄉女孩兒們那又粗又長烏黑閃亮的大辮子,春天剛開犁的時候,你順著那一條條褐色的長壟,會看得神魂顛倒;三夏時節,滿洼蒼松翠柏似的莊稼,在洶涌的白云下顯得肅穆,讓你直想逃避;秋天摧枯拉朽的收割之后,大地裸呈,覓食的鴉陣低旋鳴叫,頑艷如巫舞;冬天可以看雪壟,那是土地的浮雕,朔風掠過,雪粉晶瑩,低矮的根茬挺立如林。有時你還會看到幾只喜鵲,上下翹著麗尾,春節就快要到了。
這樣厚實的土地,會像羽毛嗎?美國作家福克納說,他的故鄉很像是郵票——而羽毛,也就是我們中國最早的郵票。書信上插支羽毛,即為“羽書”,上面寫的往往是重要的軍情和政令。岑參《輪臺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的詩里說“羽書昨夜過渠黎,單于已在金山西”,可見羽書絕非輕盈物,而是動輒驅動千軍萬馬的。所以對我的故鄉,思來想去,我還是認定它是片形如羽毛,重如羽書的土地。
黑城子古稱川州,白川州,記載見于《漢書》。想必古人是看到有條很白的河穿過此地,故名之。現在那條河也很白,卻叫成黑城子河了。據說,黑城子出自蒙語“哈拉浩特”,也就是“黑色之城”的意思。川州原本是邊地,歷來蒙漢雜居,想必初到這里的蒙古人,他們準是一眼就發現,這里的草色比別處的還要綠,綠得有些發黑,于是就欣喜若狂,大喊“哈拉浩特”了。不管怎么說,反正當年的黑城子河流域,應該是農業文明與游牧文明的一處交匯地,黑楊樹與白茅草同生,丘陵狼與荒原狼共舞。這片小小的、淺淺的狹長盆地,像是從蒙古草原射過來的飛鴻,也像是從燕山腹地傳過來的捷報,合成千年羽書,供后人讀解。地方雖小,卻能讓你讀出“風吹草低見牛羊”的豐美,也能讓你讀出“黑云壓城城欲摧”的氣勢。
城自然有過,傳說始建于遼代,城墻為土筑,現雖僅存城基,卻仍依稀可見那拙實的夯印。城體規模是南北東西各二華里。這四四方方的小城,就建在那狹長盆地的正中,好像誰不放心,又在羽毛上嵌入一枚郵票。羽毛形的土地,郵票狀的小城,卻不知何人,要把何物,寄往何方。
小城內外,包括附近的山溝鄉野,人們最喜歡的是四月時光。T.S.艾略特在他的長詩《荒原》中說:“四月是最殘忍的月份”,對此我和鄉親們都深感不平。四月怎么會殘忍呢?至少在我們那個地方,四月是美的,也是善的,因為荒地上不僅長著丁香,還長著各種野菜,長著柳芽兒,長著榆錢兒。幾場春雨過后,女人們就鮮活了,呼兒喚女去樹林采蘑菇,男人們則忙著整地開犁。白嘴鴉繞樹三匝,田野上人歡馬叫,生產隊的麥苗正大面積返青。這成群的、鮮亮的四月,每當四月之光照亮我們的四方小城,那片土地就像馬克思所講的,不僅有莎士比亞的豐富性,也有倫勃朗的強烈色彩!
我父親就是四月出生的,到他去世的時候,還千方百計地趕在四月。在父親心目中,好像四月隱藏著他所有的生命秘密。父親臨終前的一件事兒,讓我至今耿耿難忘。那是1996年的春天,在沈陽,我事先并不知道父親的病況,可那天晚上卻親切而悲傷地夢見了他。父親好像是從一座花園里慢慢走來,背景是巍峨的王宮,他對我說他要走了,因為夏天即將到了,而人在夏天走是不好的。醒來后我看了下表,是凌晨四點過五分,因為睡不著,就打開燈,拿起放在床頭的一本書看。那本書是前天剛買的,還從未翻過,是美國作家巴塞爾姆的小說集,英文版。我隨手翻開,沒有任何選擇,就看到這樣一個題目——A Palace at Four AM,譯成中文,就是《凌晨四點的王宮》!而一個小時之后,我就接到電話,說父親已在彌留之際。那天是四月十八日,父親九十一歲。
很長一段時間,我一直在想,那個四月凌晨的夢境,是父親留給我的最后一封信嗎?而令人不解的是,那個夢怎么會和王宮、會和英文連在一起呢?父親是遼西丘陵的農民,他平生沒見過任何王宮,更不認識什么英文。當然我在大學讀的是外語系,那是難忘的八十年代。為了供我讀書,父親在七十多歲的高齡上還要做豆腐賣,他每天起早推磨,然后把做成的豆腐挑在肩上,比兩桶水還沉,到礦山或集市去賣。那些年我每次放假回家,臨行時從母親手里接過的錢都是零零碎碎的,且浸潤著父親的汗漬和豆漿的水印。有時父親走在路上,連過路人都有些不忍,就問你兒子干啥呢,父親大概很喜歡被這樣問,總是慢慢撂下挑子,等直起腰才正式回答:能干啥?就會念書,學的是英文!他把“英文”兩個字咬得很準。父親,其實你也是懂得英文的,不管它來自英格蘭,還是美利堅,在我心中,都是你賦予了這兩個字以最深的愛意,最大的光榮。所以父親,既然是你的艱難支撐讓我學會了英文,那么,我所學會的英文就應該有責任向我傳達你的生命信息,以證明它不僅通行國際,而且也是知恩圖報、聰明曉事、富有靈性的語言!我想整個事情是這樣的,父親!
至于王宮,故鄉沒有王宮,但卻實實在在有座王府。父親曾多次向我們說起那王府,在什么位置,種什么花草,養什么騾馬。還有這樣的民謠:四四方方的黑城子,住著周周正正的小王子……這民謠很像是一篇童話的開頭,至今在我的記憶中散發著強烈的預言般的美感。直到上了中學,才明白小王子其實并不小,也并不周正,而是個作惡多端,十惡不赦的家伙。那當然是解放前了,小王子叫沁布多爾吉,時任土默特右旗(即今北票市轄區)旗長,兼國民黨熱北保安軍司令。黑城子雖小,小王子卻管著很大很遠的地方。人家的王位據說還是乾隆爺封的呢,鐘鳴鼎食,世襲罔替,傳到其父老王子,又傳到他,也不容易。但小王子這人太黑了,黑得連個白茬兒都沒有,特別在八路軍開進遼西后,他騎黑馬,帶黑槍,出沒山野,形同土匪,表現尤為頑劣。所以小王子氣數盡了,解放后他被人民政府怒不可遏地通緝、宣判并執行了槍決。據父親說,那天老百姓們是連夜行動,手挑肩扛,奔走相告,像發水似的沖進了城內的王府,幸福的混亂一直持續到次日凌晨。
凌晨,母親總忘不了喊我上學。我們上學必須要穿過兩座小山,它們在城墻西北角約三華里處,南邊的叫封山,北邊的叫敖包山。兩座山都比別的山綠,并大小相似,像女人的乳峰。在當地人眼中,這兩座山都有點兒神圣不可侵犯的意思,封山是漢族人追先祭祖的地方,敖包山則是蒙古族人祀神祈福的地方,而且據說也是老王子的陵寢,多次有傳聞要考古挖掘,卻懾于陵內機關,終未實現。雖然王陵威嚴,卻壓不住生命的浪漫,所以每當十五的月亮升起,就會有哪位哥哥到山上去等他心愛的妹妹,馬頭琴會響起來,套馬桿會豎起來。唱《敖包相會》,喝套馬桿酒,多年以來,在我的故鄉已漸成風俗。
還是繼續說上學吧。我們的中學位于城內的東北角,在全縣很有名氣,樣子也是四四方方的。當時是“文革”后期,我們雖戴著紅袖標,其實卻既不怎么上課,也不怎么造反。對我們而言,“紅衛兵”不過是走進中學的代名詞,就像俄羅斯小說《早年的歡樂》有時也被譯作《初歡》一樣,僅僅意味著一種純正、一種忠誠、一種青澀的早熟,就像四月的杏花。黑城子的杏花多,附近的山溝鄉野更多,每到四月就粉墨登場,把山川美化得不成樣子。所以,杏花后來被定為北票的縣花、市花,至少在我的故鄉是極得人心的。中學畢業已三十多年了,有一次,我從省城回鄉探親,下車時看到一位當年的女同學,她就站在那里賣杏花,旁邊還跟著一群圍上來叫賣的婦女。那水靈靈的杏花讓我想起了在中學的青澀歲月,正要上前打招呼,可她卻扭過頭跟別人說:哎,這車怎么晚點了呢?
其實我當年最喜愛的不是什么桃花、杏花,而是學校北面那片野生林。黑森森的老樹林子,好像有上百年了,樹種很復雜,我的同鄉好友,現在美國杜克大學森林資源系任教授的邵國凡博士曾告訴我,那屬于我們遼西最典型的針闊混交林。不過當時覺得挺神秘,挺可怕,像一團不知啥時候留下的黑云,兀自在那里翻滾。黑城子有了那片黑樹林,就顯得更黑了,可以說黑出了靈魂,黑出了氣韻,黑出了許多男孩子雄心勃勃的夢。
曾有許多次,我在中午時間或放學之后,就那樣一個人坐在已經頹敗的北城墻上,望著遠處靜穆的黑樹林發呆。那片樹林也叫高音樹林子,高音是什么人?他是最先種下這片樹、擁有這片樹的人嗎?或者他是某個皇帝派來經管這片樹的人,就像《鋼鐵是怎樣煉成的》那本蘇聯小說寫的,他是個林務官,是美麗的冬妮婭的父親?現在看來很可笑,當年的我竟如此耽于幻想。終于有一天鼓起勇氣,獨自走進了那片黑樹林。其實里面并不黑,而是疏朗明亮的,樹木都高大、挺拔而沉穩,也有叢生的灌木。走到林邊,是黑城子河,那是我們全公社的母親河,正當雨季,水流漸旺,白亮亮地奔東南而去,我知道她將匯入牤牛河,牤牛河將匯入大凌河,大凌河匯入大海,而這和人生的境況是相似的。
隨著年齡的增長,故鄉已越來越遠,回鄉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了,但在心中,故鄉那片羽書還是百讀不厭的。前年因為到北票辦事兒,又順便回了趟黑城子。同學相見,自然要說同學的事兒,比如鎮上中學的校長去世了,他是我當年最要好的同學。還有那位賣杏花的女同學,聽說因丈夫下崗,日子過得挺艱難。當然,也有人混得不錯。站在初冬的大洼上,我試圖重新找回四月的光芒和氣息,卻毫無靈感。幾天后坐在汽車上,揮別大洼,揮別小城,才覺得那小城更像一枚郵票,那洼地更像一支羽毛了。而俄羅斯葉賽寧的詩句也隨之恰當地涌上心頭:“我們的田野,在自己的憂傷中變得更加好看了!”
麗達與龍鳥
小時候,上一趟北票縣城可是件大事兒,那就像每個孩子的成人禮儀。孩子們一起玩,急了就相互質問:你沒上過北票咋的?第一次上北票是在上中學時,學校組織的,是去參觀那里礦區的什么展覽。但令我們動心的并不在參觀本身,而是它很像一次真正的“串聯”或“拉練”,從黑城子到北票,來回近二百華里,學校要求我們全都步行,而且要當天往返。那是個晴朗的日子,我們凌晨出發,踏月返回,一路上打著紅旗,高歌迅跑,引得沿路百姓好生羨慕。記得那天晚上回到家,進門就先拿起水瓢,喝了半瓢冷水,然后把同學路上送我的一個麻梨遞給了母親,母親問說哪兒來的,我大大咧咧地回答:還有哪兒?“票上”買的唄!確實,從到過縣城的那天起,我自己就覺得長大了。
我們那里把北票也叫“票上”,就像上海人把他們的城市也叫“海上”一樣,所以有本雜志叫《海上文壇》,還有本小說叫《海上花列傳》。我們票上沒多少花,是個礦區,但出的煤卻可以跟花相比,都是優質的無煙煤,要不日本人怎么看中了這個地方呢。北票的采礦史可以追溯到清光緒年間,民國以后,北票的礦業更初具規模,聲名遠播。這可以舉個例子,地質學家丁文江,是“五四”時期的大學者,曾在上世紀二十年代出任過北票煤礦公司的總經理。丁文江,字在君,江蘇泰興人,曾負笈日本,又轉學英倫,是中國現代地質學的奠基人,并在1923年的“科玄論戰”中,成為科學派的代表人物。關于他到北票任職的情由,胡適在《丁文江傳》中有過記述:1921年,由于京奉鐵路局經營的北票煤礦“沒有成績”,而改為官商合辦的煤礦公司。丁文江因曾在那里進行過礦產調查,受聘擔任公司總經理。而在他任職不到五年內,北票煤礦就變成一個“很有成績的新式煤礦公司”了,云云。這樣一位在現代中國影響卓著的人物,我想在北票縣城,至少在礦區,是應該有座紀念碑的,但是沒有。去年回鄉,有朋友贈我一部新出的《北票市志》,印刷精美,裝幀考究,從歷史沿革到現實政績,工商百業,遠近名人,均搜羅囊括其中,但從頭翻到尾,卻還是不見這位丁文江先生的大名,這就未免是一種缺憾了。關于丁文江的人品與學識,他的摯友、曾任國民政府行政院長的地質學家翁文灝先生寫過許多詩來緬懷,現摘錄一首,以寄鄉梓:“一代真才一世師,典型留與后人知。出山潔似在山日,論學誠如論政時。理獨存真求直道,人無余憾讀遺辭。赤心熱力終身事,此態于今誰得之!”
當然,北票人也并非不懂得尊重前賢,比如清代那位杰出作家、被稱為“蒙古族曹雪芹”的尹湛納希,在北票可謂無人不曉。早在十多年前,當地政府就為他豎起了大理石雕像,并豎在縣城的中心,儼然一方人文的標志。隨便問過路的,只要稍有文化,也知道那老頭兒和曹雪芹有瓜葛,而雪芹不是芹菜,不是雪里蕻,人家是大文化人,大到全中國、全世界都佩服。我曾在北票街上碰見一位同鄉,談話間我問他知不知道那座雕像是誰,他把手一擺,以毋庸置疑的口氣說:曹雪芹,寫《紅樓夢》的!我當時想,在北票人中,還是我們黑城子人最有氣魄,要說就說大的,沒工夫跟你往細了掰扯。
尹湛納希出生在北票下府鄉,那里當年有個“忠信府”,實際上是蒙古貴族地主的莊園。那地方我先后去過三次,村落并不大,卻顯得古舊。據說尹湛納希的父親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七代嫡孫,忠信王府的協理臺吉。但當年的王府及臺吉府,如今早已化為非物質遺產,只能到這位“塞外雪芹”的遺作《一層樓》《泣紅亭》里去找了。好在村口總算還有座惠寧寺,可以憑吊,你或許想問問那株亭亭古柏,是否曾見過那位臺吉家排行第七、被稱作“七哥兒”的男孩在此攀援?每次到忠信府村,我都像在搜尋某些空氣,若有若無的,想體察“七哥兒”當年在這里著書時的心境。同曹雪芹相比,我們的“七哥兒”大概更不容易,他不是出生在六朝古都金陵,也沒有流落到皇城巍峨的北京,而就在這古舊荒疏的鄉野,某個遙遠的清晨或黃昏,他仿佛天意般地讀到了《紅樓夢》,從此開始了他的寫作。這里既是他的“江寧織造府”,也是他的“京郊黃葉村”。在家道中落之后,他用瘦削的肩膀擔起了文化使命,用憨直如棗棍、精悍如馬鞭的蒙古文字,搭起了邊地風格的“一層樓”,鄉野況味的“泣紅亭”。可以說,尹湛納希是把《紅樓夢》本土化了,邊地化了,鄉野化了,從而使地處大漠南緣、自古蒙漢雜居的北票人,能從這位“七哥兒”那些塵封的書里找到他們所有情感的歷史,并在外鄉人面前顯得體面、精神而高貴。
比如《一層樓》中有個女孩就叫爐梅,這名字會讓你想到,北票人對煤的情感是多么悠久,那還是大清朝呢,就有個梅花般的女孩在伴著爐火靜靜地開放了。但北票人現在似乎忘了煤,不愿再提煤了。說起當地的物華天寶,他們就開出一副對聯:“黑山白水黃金城,龍鳥燕戈一層樓”——里面沒有煤。這當然可以理解,煤層枯竭,礦區沉陷,職工下崗,已成為當地政府的最大難題。我有幾位同學就是從礦區下崗的,而且都是女生。也許當初她們愿意到礦區或嫁給礦工,是因女孩子對煤的色澤與熱力有一種天然的親近吧。她們也是“爐梅”,現在從她們的眼中,你仍不難看出那種對礦山爐火依依惜別的淚花。
現在我該說“龍鳥”了。北票的煤層是枯竭了,可現在又有了古生物化石,所以不乏后勁兒,差不多已從煤城走向化石之城了。過去是開著卡車到北票買煤,現在是開著小車到北票買化石。特別是“中華龍鳥”化石的出土,使北票這片土地聞名遐邇,更顯得風物高閑、神情古樸了。不知什么時候,尹湛納希雕像已被遷走,取而代之的是以白鋼焊制的龍鳥造型,明晃晃地矗立在縣城中心,吸引四方的目光。
走進離縣城不遠處的化石博物館,你會迎面看到一幅巨照,上面是美國前總統克林頓,手里舉著一本《美國國家地理》,封面上畫的就是北票出土的龍鳥。但人們能否想到,1996年,最初那只“丑小鴨”似的怪鳥,卻是個普通農民發現的。考古發現離不開農民,兵馬俑是農民發現的,三星堆也是農民發現的吧。所以在那個博物館,我覺得還應該有幅更大的照片,遼西農民的照片,土地之子的照片,因為土地,皇天后土,不管有多么豐厚的珍藏,都寧愿選最質樸無華者為其代言。遠離土地的人是發現不了龍鳥的,龍鳥也不會讓他們發現。他們可以題詞,可以簽名,可以留念,但從本質上說,他們未必能真正理解這些來自土地深處、距今約一億年前的古生物的靈魂。
如果仍有位置,我還想建議,在那些袞袞諸公似的中外考古學家、地質學家、生物學家的名字后面,能否再加上一位詩人的名字?他叫W.B.葉芝,愛爾蘭詩人,1923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因為他,曾以詩的形式想象了鳥類進化與人類發展的神秘對應關系。他那首有名的《麗達與天鵝》,是從古希臘神話中汲取了靈感,說天神宙斯看中了人間美女麗達,就變成一只天鵝飛來與她幽會,而由此生下了海倫,由此引發了戰爭,由此改變了世界。作為神秘主義詩人,葉芝感到,那些被賦予了偉大神性的鳥類,是往往能化育和創生新的歷史的。
根據科學家們對那些化石的研究,我們不難想象,億萬年前的北票地區,是龍鳥的伊甸園,也是龍鳥的龐貝城,那一天火山噴發,天崩地裂,龍鳥們的羽翼將豐未豐,但驚飛之際卻若垂天之云。未逃出的在瞬間化為永恒,逃出的則遁入了永恒的進化,成為鳥類的始祖。這一幕無比壯麗的災變,要是從葉芝的觀點看,那就不僅是演示了鳥類的進化史,也揭示了宇宙的羅曼史。而億萬年前,龍鳥就是天鵝,從生命進化的角度看,它們甚至更強健,也更有資格被賦予偉大的神性,成為眾神之王的化身。
所以,每當我端詳化石上那栩栩如生的、渴望天空的龍鳥,想到的卻不是天空而是這方曾有過驚慌的土地。沒有詩是看不透龍鳥的,龍鳥不是鳥,而是神的某種遺跡。龍鳥的秘密就隱藏在遠古天空、太初神性與這片土地的那次無可比擬的交融中。有了那次交融,就能斷言北票,乃至整個遼西,曾是太陽下最嬌艷的土地,絕世佳麗。因此,她才開出了“世界上第一朵花”,飛起了“世界上第一只鳥”,讓當今的北票人即使面對紐約人、巴黎人、東京人、漢城人、莫斯科人,也敢于提起自己的故鄉并為之驕傲,因為恰恰不是在別處,而是在我們那個小地方——“時間開始了!”
白羽何處尋
從北票之南再向南,雞犬相聞的地方,就是被稱作“三燕故都”的朝陽了。朝陽——北票——黑城子,這是我生命的三個原點。它們從南到北,一字排開,并且距離差不多均等,都是近百華里。所以有時想,我的故園很像一套闊氣的北方三進大院,而朝陽是前庭,是門面。那鳳凰山,是影壁墻;那大凌河,是水流觴;還有那溫良方正的兩座古塔,是栽在院里守望子孫的兩棵千年老樹。只要望見那兩座風鈴清脆的塔,你就會像斜陽中披著佛光的燕子一樣,踏踏實實地告訴自己:到家了。
朝陽歷史的古遠深厚,異鄉人是想不到的。這里不僅有遼塔,有燕長城,有孤竹國遺址,有紅山文化發祥地牛河梁,還留下許多英風豪氣的傳奇與詩篇。漢代名將李廣,據傳就鎮守過這方地肥草美的州郡(時名“右北平”)。司馬遷的《史記》可證,李廣那飛將軍的名號,也是從這里傳開的:“廣居右北平,匈奴聞之,號曰‘漢之飛將軍’,避之。”《史記》中還同時記下了這位飛將軍射虎的趣事兒。遼西原野上林木茂盛,傳聞多虎,而李廣恰好愛打獵,有一次天晚了他仍在林子里轉悠,見草中白石盤亙,誤以為虎,就從遠處引弓射去。第二天早晨派人去看,才知道射的是大石頭,而將軍的那支響箭早已穿入石中,只剩一簇白羽留在外面。這件事兒可能經兵士之口傳入朝廷,又傳給百姓,越傳越遠,越傳越招人喜歡,到了唐代,有位“工于敘事”的詩人叫盧綸,又把這件事兒吟成《塞下曲》,流傳至今:“林暗草驚風,將軍夜引弓。平明尋白羽,沒在石棱中。”語氣洗練,如勾白描,可謂傳神之作。
有了李廣,有了盧綸,朝陽的歷史也就有神了。她是一片風吹白羽的土地,是燕山之外的白凈草原。去年回故鄉時,看到大凌河上新建的白石水庫,煙波浩渺。就想這白石水庫的白石,是否就是當初飛將軍所射的那塊白石呢?大凌河古稱白狼河,河有二源,北出凌源,南出建昌,至北票境內繞白石而東南折,至錦州入遼東灣,古稱“白狼入海”。那來自遠古的、靈性非凡的白狼,聳身如弧線般,一躍而入藍海,究竟為何緣由,讓人遐想無限。有人仿崔顥《題黃鶴樓》詩賦之:“昔人已逐白狼去,此地空流白狼河。白狼一去不復返,圣水千古泛靈波。”這樣說也真是不錯,南有黃鶴,北有白狼,而遠去的白狼和黃鶴一樣,都是懷著千古鄉愁,在天地之間昭示著故土家園的意義。
在李廣的時代,朝陽稱“龍城”,后來又稱“柳城”和“營州”。從三國到盛唐,許多詩人都來過這里,沒來過的至少是知道這里。比如唐代那位邊塞詩人高適,就特別熟悉這里的人情風物。他的《營州歌》:“營州少年厭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提筆就寫足了遼西的草木之豐,民俗之悍,而后兩句“魯酒千盅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那種灑脫自在、豪氣干云的生活,恐怕連古希臘人也會嘖嘖稱羨。還有納蘭性德,這位清代的大詞人、宰相明珠之子、康熙御前侍衛,在他奉旨巡查北方邊界的途中,也曾多次經古北口,至白狼河,在這里留下了他打馬走過的流連身影。“行盡關山到白狼”,是他的輕嘆,是說從京師到這里的路真夠遠了;而“白狼河畔秋偏早”,是他的低吟,是說這里的節氣,剛過立秋,大地就掛上淡淡的白霜了。同是朝陽,但你可以看出,高適眼中的營州原野和納蘭性德眼中的白狼河畔該有怎樣的差異。這里固然有生態環境的客觀變化,但兩個人精神氣質的不同,兩個時代精神氣象的不同,不是也鮮明若揭嗎?
不過,大凌河既然當時叫白狼河,想必康熙時的朝陽還是在相當程度上保持了生物多樣性條件。因為白狼有靈氣,性奢華,生態達不到水準,它們是不會在那里出沒的。只是到了晚清及民國,隨著草木不再清華,最后那只精瘦的白狼望星而泣,三天三夜后消失,并預言了這片土地將變得連年荒旱,到處都珍惜雨水的景象。
村莊,在五谷豐盛的村莊,我安頓下來
我順手摸到的東西越少越好!
珍惜黃昏的村莊,珍惜雨水的村莊
萬里無云如同我永恒的悲傷
這是多年以后,一個叫海子的當代詩人寫下的詩句,每當它淡入腦海,我都會想起遼西丘陵中的那片田野,想起一個個翹首而立的村莊。十年九旱的朝陽,就像一幅日本的《枯山水》,掛在大東北的西南面,不乏蒼涼的意境,卻更多久遠的憂傷。據《朝陽市志》記載,“文革”期間,毛澤東主席在某個清晨起床后,第一句話就問:朝陽下雨了嗎?這一問,本身就像一場好雨,感動了我們每個村莊的父老鄉親。是啊,敬愛的毛主席,我們也天天在盼下雨呢,不過沒關系,有您老人家這句話,我們這兒就風調雨順了,春天有鞭桿子雨,夏天有馬蓮筒子雨,還有杏花雨、桃花雨、梨花雨,反正多了去了!
你得相信,世界上很多東西都和精神有關,和情感有關。我平生第一次到朝陽是1978年6月,天很熱,可那天偏巧趕上了下雨,而且是那種清清爽爽的細雨。那次我是去參加高考英語面試的,整個過程非常順利。可以說,正是在那場雨中,我的命運開始了寧靜而溫馨的轉折。高考與細雨,英語與細雨,所以我時常懷念,并從此確立了我對朝陽的情感體認,那是個清爽宜人的城市,雨水充盈的城市,沒有風沙,更沒有干旱的跡象。
后來我認識了朝陽的許多作家,他們的風格也強化了我的觀感。特別是散文家謝子安,我想把他稱為遼西的“雨王”。在他看來,朝陽不僅多雨,而且還盡是好雨呢。他的那本散文集《雨走青紗》,把整個朝陽乃至遼西都寫濕了,寫亮了,寫柔麗了,寫豐滿了。什么《春雨無雷》呀,《雨落丘陵》呀,《霜降雨》呀,他把春天、夏天、秋天的雨都寫到了,寫得那么滋潤,那么神奇,那么沁人心脾。在子安身上,仿佛盛唐詩人對遼西的豐美體驗通過某種基因又復活了。“雨走青紗”,多美的意象,這種像回家的孩子那樣沙沙走過田野的雨,我想就叫它“子安雨”吧。這應是遼西獨有的雨,它會讓每個朝陽人都感到喉頭哽咽,心頭敞亮。
子安天不假年,在新世紀之初英年謝世。去年我到朝陽,朋友們相聚,舉杯夜話,我恍惚間又想到了子安,他沒來嗎?半天才回過神來,痛苦地意識到,我們都再也見不到那個姓謝名子安的人了,他早已“雨走青紗”般地走了,或者,他就像當年李廣將軍射出的那支響箭,當我們“平明尋白羽”的時候,他早已“沒在石棱中”了……
這青銅般的土地,風吹白羽。
這白銀般的山水,雨落白狼。
這龍鳥飛過的天空,其翼若垂天之云。
實際上,對遼西那片土地,僅說雨是不夠的,還有雪。傳說納蘭性德有一年冬天奉旨北巡,至白狼河畔,逢天降瑞雪,于是欣然命筆,在知府衙門寫下了那首著名的《塞上詠雪》詞:“冷處偏佳,別有根芽,不是人間富貴花。”這真是絕妙好詞,詠的是雪,卻足以象征遼西乃至整個東北的歷史文化了,那是一片連雪都“別有根芽”的土地,地方獨特,人也獨特,就是不怕天冷,就是不圖富貴,只圖活得有根有蔓。你說有什么辦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