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包工頭要像鳥一樣飛翔
- 誰能摩挲愛情(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孫春平
- 9609字
- 2018-04-27 09:20:03
包工頭高濟軍把高鳳林的媳婦李月梅“做”了。這個“做”字用得很有些講究。黑社會取了某人性命或斷了某人的胳膊腿兒,不說“殺”或“砍”,而稱“做”,那是把一件極兇殘的事當成了賺錢的活計。而把女人“做”了,雖不兇殘,也含了野蠻強為的意思,新式詞叫強暴,法律詞叫強奸,被“做”的肯定是被動的,不心甘情愿的,與瀟灑肯定不同。平時,高濟軍常把或高或低或胖或瘦的小姐帶回住處來,從不避諱,臉皮不紅不白的,當著大伙兒的面就往自己的屋子里帶。有誰迎面碰上,還不免開上一句玩笑:“高頭,又瀟灑呀?”高濟軍不尷不尬嘻嘻哈哈:“相中了你也來,我先你后?!焙苌儆腥烁饶强谒㈠佀?,也有人實在熬不住,便偷偷跑到外面糟蹋血汗錢瀟灑一回,回來時又忍不住跟人吹噓顯擺。這是包工隊里一種公開的秘密,大家回到屯里后自覺遵守攻守同盟,主要是不要叫家里那些守家望戶侍候孩子的媳婦們知道。
但高濟軍“做”了高鳳林的媳婦,就有點兒缺德?lián)p壽帶冒煙兒了,不光是兔子吃了窩邊草,還咬了窩里的老弱病殘,這讓人們怎么能夠忍受?再者說,高鳳林是高濟軍的本家兄弟,老一輩少一輩一個屯中住著,雖說出了五服,那也一口一個二哥叫著,大伯哥“做”兄弟媳婦,天理難容,畜牲??!
昨天夜里,高濟軍回來得挺晚,干了一天活兒的人們已睡下了。李月梅不敢睡,她讓另一個做飯的女人陳曉琴先睡,自己等著。以前這樣的事常有,大當家的沒回來,兩人中就有一人等門,有時還要侍候大當家的墊補點兒什么或洗洗腳擦擦臉。昨夜,高濟軍裹著一股冬夜的寒氣進了門,臉色不好,嘴里噴著酒氣,進門只說了句“燙燙腳”便進了自己的屋子。李月梅忙兌好水,端盆送進去時,高濟軍已仰躺在床鋪上,望著天棚不知想什么心事。李月梅將洗腳盆放在地心,又擺了一只小板凳在旁邊,提醒說,二哥,洗腳吧,洗了早點兒睡。高濟軍起身坐到板凳上,蹬掉皮鞋,竟將還穿著襪子的腳放進盆里去。李月梅忍不住笑,說二哥還穿著襪子洗腳???高濟軍也笑,說喝多了喝多了。再彎腰去脫時,沾了水的襪子便不好往下脫了,李月梅看了忍不住又笑。高濟軍說,你不幫幫手,還笑。李月梅凝神聽聽門外的動靜,知道人們都睡下了,就蹲下身幫他脫襪子。高濟軍說,穿襪子洗腳,這讓我想起一個笑話。我當年在部隊當兵時,我們營長超生了一個孩子,團首長批評他不計劃生育,問他為什么不用套?他反問團長,你洗腳脫不脫襪子?團長讓他問傻了,說你啥意思?他說還啥意思,你穿襪子洗腳好受啊?高濟軍說完了,自己哈哈笑,李月梅臉紅得像秋后的高粱穗子,卻不好意思跟著笑。大伯哥怎么能跟兄弟媳婦說這種笑話呢?兄弟媳婦聽了大伯哥的這種笑話又怎么能跟著笑呢?李月梅更沒想到的是,當高濟軍擦了腳,她正想端盆離去時,高濟軍突然從身后抱住了她,一用蠻力,就把她壓到了床鋪上。李月梅大驚大駭,慌得下力掙推,又不敢放開聲響,說二哥二哥你干啥?高濟軍喘著粗氣說,你說我干啥就干啥。李月梅說,二哥你喝多了。高濟軍說,我是喝多了。李月梅說,你再不松開,我就喊啦!高濟軍紅著眼睛說,你喊吧,你喊了往后就別想再跟我出來掙這份兒錢……李月梅撕掙的力氣一下子就像風吹似的飄走了,眼淚緊跟著汩汩流出來。
李月梅的男人高鳳林原先也在這個包工隊里干活,是木工,入冬時一個閃失從高梯上摔下來,斷了一條大腿,還折了兩根肋骨。鄉(xiāng)下人有點兒傷病是不敢在醫(yī)院長住的,高鳳林被送回家里時,老父老母老婆孩子都哭了。李月梅對高濟軍說,二哥,一大家子人呢,你給想想辦法吧。高濟軍說,我早想好了,你先在家侍候鳳林幾天,然后收拾收拾隨用的東西,進城找我去,給大伙兒做做飯,行吧?李月梅大喜過望,忙抹了一把臉上的淚水,連著點頭說謝字。這個包工隊里的人基本都是本屯的,幾個外屯的都跟高濟軍沾著親戚,木工電工管鉗工,瓦工力工油漆工,上陣親兄弟,打仗父子兵,就組成了這么個裝修包工隊。高濟軍當過兵,跑過買賣,熟人多,路子廣,腦筋活,是這個裝修隊的締造者和統(tǒng)帥,活計也基本都是他拉來的。包工隊里只有兩員女將,專門負責二三十人的伙食,包括采買和做飯燒菜。這可是讓人眼紅的崗位,屯里大姑娘小媳婦多,誰不想跑出山屯見見城市里的世面?誰不想給家里掙進幾個零用錢?眼下村姑們進城都怕燈紅酒綠世界的兇險,有這些本鄉(xiāng)本土加本家的弟兄爺們兒護佑著,又何怕豺狼虎豹?這一次,高濟軍是把自己的小舅子媳婦打發(fā)回家換上了李月梅,滿屯鄉(xiāng)親都夸高濟軍這事辦得仗義,比那些村干部們蠅營狗茍的經(jīng)講究。
受了屈辱的李月梅回到自己的住處就哭,又不敢大聲哭,是捂著被子偷偷地哭。他們這次裝修的是一幢五層樓房,原來是一家工廠的辦公樓,臨街,廠里的大煙筒有兩年多不冒煙了,廠里就把這幢樓出租給了一個有錢的老板,老板要把這幢樓改造成餐飲、娛樂和洗浴一條龍服務的大酒店,裝修面積足有幾千平方米。工程是入秋后就動工的,原計劃春節(jié)前要完工開業(yè)。在這么一處地方干活,人們就不愁吃住的地方了,基本是兩三個人住一間房,有圖清靜的,自己住一間也可以,反正已鋪好地板的包房不少,把行李往地上一鋪就可以睡覺了。
李月梅壓抑的哭聲驚醒了睡在同屋的陳曉琴,陳曉琴拉亮燈,問嫂子你咋啦?李月梅越發(fā)捂嚴了被子捂緊了嘴巴,身子卻在被子里搐動得越發(fā)厲害。陳曉琴怔怔神,又問,是不是高濟軍欺負你了?這一問,李月梅嗚嗚的哭聲不由得就大了些。陳曉琴是村支書的小姨子,高濟軍再有本事,也強龍懼著地頭蛇,不然也不會讓她到包工隊里來??苛诉@點兒權(quán)勢,陳曉琴平時說話做事就比李月梅揚棒硬氣得多。陳曉琴起身就往外走,說他憑什么?我找他算賬去!李月梅卻一下掀被而起,死死抓住了陳曉琴的胳膊,哭著說,妹子妹子我求你了,這事要是鬧騰出去,往后我還咋回屯子?他再不讓我在這兒干了,我們那一大家子人還怎么活?這話就等于把底兒都說給陳曉琴了。姐妹倆平時處得不錯,知疼知熱的,有心里話也都不藏著掖著。陳曉琴也沒轍了,一屁股坐到鋪板上,只是一聲接一聲地罵,這個驢,驢,該劁的驢!罵著罵著,滿臉也流滿了淚水。
兩個女人一夜沒睡,哪還有心思給大家準備早餐。也不是都存心不做,聽到外面有人們起來的走動聲時,李月梅也曾想去伙房,陳曉琴說,躺你的,不做!李月梅便又把被子蒙在頭上了。及至人們一個個端了盆碗進伙房時,就見了那里不同往日的冷清。有人踅身找到房間來,見李月梅還捂在被子里,陳曉琴頭不梳臉不洗,鐵冷著臉坐在那里發(fā)呆,自然要問,咋不開飯?陳曉琴氣沖沖地說,月梅姐病了,病了也得給你們做飯???官兒還不踩病人呢!你多大的官兒?問話人說,那你做唄,熬鍋粥,餾餾(把熟食品放在鍋里蒸一蒸)餅子饅頭,也沒讓你做四碟八碗。陳月梅火氣越發(fā)大起來,我侍候了一夜月梅姐,你們還叫不叫人活?有話你們找姓高的說去!他媽的,眼看傍年根兒了,工錢一分錢不給開,姑奶奶今天就帶頭罷工啦!
陳曉琴這是有意在轉(zhuǎn)移視線。其實,還是有人早就看出了蹊蹺,昨夜,有覺輕的已察覺了動靜不對,又聽李月梅捂著被子的哭聲,就猜必是高濟軍酒后失德,做下了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只是彼此多是親友,又懼怕他惱羞翻臉,這層窗戶紙才誰也不肯捅破。也有那彼此相近的,早在互使眼色暗中嘀咕了。
陳曉琴的這一招兒立竿見影,果然立刻引發(fā)了人們共同的憤慨。高濟軍不拉人屎,不好立時就鬧就罵,但鬧工錢卻是理直氣壯光明正大。出來干半年了,鄉(xiāng)下人還不就圖個過年時的喜慶,一進臘月門,就不斷有家人來信,問什么時候回家,一時回不了家也先寄些錢回去,家里等錢置辦過年的嚼貨呢。有人響應,對,罷工!也有人說,光罷工有屁用,找政府去,上法院打官司去。也有人探頭探腦地往走廊盡頭的高濟軍房門望,說看大當家的這回怎么說吧。
高濟軍早就醒來了,醒了就躺在床鋪上發(fā)怔。他想起了昨夜的事,不由得暗暗后悔,兔子啃了窩邊草,這是惹眾怒的事,尤其大伯哥對兄弟媳婦,平時開開玩笑都有忌諱,別說動手動腳玩邪的了。鄉(xiāng)下人有鄉(xiāng)下人的道德準則,李月梅要是小姨子,興許還有人拿這種事開玩笑呢,半拉屁股嘛。昨兒自己怎么就一時驢性到不管天不顧地了呢?李月梅如果把丑事抖摟開,有些人不定會借題發(fā)揮鬧出什么樣的事情,雖說包工隊自己是老大,要靠自己去社會上攬活計,大家是指靠自己掙工錢,可自己也是指靠大家的汗水和技術(shù)掙票子。工程攬進來,跟那些老板們講定的是總施工價,自己再把事先講好的工錢或按工時或按計件支付給大家,結(jié)余部分就是自己這個包工頭的報酬。要是人們一怒之下都棄自己而去,雖說這個社會不缺賣功夫賣力氣的,完全可以招兵買馬再拉隊伍,但畢竟老老少少的家人還在那個屯子里,在鄉(xiāng)親們眼里缺了人性的人還怎么回得去那個屯子?連家人都要跟著遭白眼的。而且,兩眼一抹黑重新組織的力量哪比這些兄弟情父子兵,知根知底遇事好商量起了風波易摩挲,真碰了那種刺頭惹事的,當包工頭的麻煩事可就海去啦!這么一想,高濟軍越發(fā)后悔,有些后怕,暗罵自己不是東西。
高濟軍聽到了走廊里的喧嘩,那口口聲聲圍繞工錢的嚷叫讓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重?;鹕奖l(fā)的巖漿噴涌只是看得見的表面現(xiàn)象,深層次的原因是地殼運動產(chǎn)生的巨大壓力,這個知識是他從電視里學來的。正常情況下,人們不會大清早睜開眼睛就吵鬧工錢,那憋在肚里沒說出口的話必是可能引發(fā)更大嘩變的憤怒。
高濟軍穿好衣服,故作輕松地叼了一支煙,揉著眼皮裝出剛睡醒的樣子,走出房門責怪道:“大清早的,狗咬吵吵地干啥呢?怕把誰當啞巴賣了呀?”
人們一下靜下來,目光齊齊地投向高濟軍,那里面有責怨,有鄙夷,還有如火炙熱的憤怒,當然,也有怕事人做出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把臉扭到一旁去。高濟軍看到了還捂著被子的李月梅,看到了陳曉琴圓瞪的吊梢杏眼,還看到了人們拿在手里的飯盒小盆,就又做出大徹大悟的樣子:“喲,月梅病了,曉琴沒工夫做飯,你們餓會兒肚子就叫喚呀?趕上圈里的豬了,睜開倆瞎窟窿就知道吃?!彼麖膽牙锩鲆粡埌僭钠弊樱磉吶说氖稚线f,“二狗子,你帶大伙兒到對面飯店去吃,大伙兒嫌天冷不愿去就端回來?!?
二狗子卻不動,大家都不動,臉上仍都霜冷著。高濟軍心里明知大家心里憋著的是股什么勁兒,卻仍做著不明就里的樣子:“咋,嫌少啊?一百塊錢還噇不飽你們的豬肚子呀?”
二狗子嘟囔說:“二哥……不是吃不吃飯的事。”
陳曉琴厲聲接道:“高濟軍你聽著,姑奶奶罷工了!王八蛋們不把農(nóng)民工當人,咱們自個兒不能不把自個兒當人。這幫牲口!”
“對,罷工!”干泥瓦工的楞奎一腳把腳下的磚頭踢飛了,磚頭砸向立在墻邊準備裝掛的一塊大玻璃鏡子,鏡子嘩啦一聲破碎,那聲炸響驚得大家心頭一震。楞奎吼罵:“二軍你聽著,這可眼看就過小年了,臘月二十三前不把工錢給我們開出來,可別怪我楞奎手黑!操他媽的,經(jīng)我手干的活兒,我他媽的都毀了它,再不解恨我就放火燒!兔崽子說話不算數(shù)!”楞奎在屯里輩兒大,加之為人耿直,敢說敢為,在包工隊里就是坐第二把交椅的角色,高濟軍平時在外面吃吃喝喝東走西逛應酬多,隊里的事大家都看他的眼色。
這要在平時,有人敢在大當家的面前撒野,又故意毀壞物品,高濟軍早就跳起腳來罵娘咒祖宗了,并當即宣布懲罰事宜,直到喝罵讓誰滾蛋??山裉觳恍?,今天稍有不慎就叫火上澆油,激憤的人們什么事情都可能做出來,不能支付工錢本來就是包工頭的短處,再加上昨天夜里做下的那不是人的事,人們借題發(fā)揮,能把他活撕生嚼了。高濟軍沉著臉,不吭聲,眼睛望著腳下破碎的鏡片。鏡片里倒映著窗外工廠里的一根大煙筒,那煙筒是紅磚砌的,足有十幾層樓高。前些天,電視里播一條新聞,說一個想輕生的女子站到了八層樓的樓頂上,招惹得數(shù)千市民圍觀,聞訊趕來的警察們一邊用電喇叭勸說,一邊暗暗派人攀上樓頂,及時救下了那個女子。當時大家看新聞,有人撇嘴說,這養(yǎng)孩子不叫養(yǎng)孩子,叫嚇(下)人呢,要是真想死,上什么樓頂,爬廠里的大煙筒啊,上去了,想啥時跳啥時跳,除非警察長膀兒會飛。說得大家都笑。想到這個事,高濟軍心頭不由得一動,一個破釜沉舟的大膽設(shè)想油然而生。
高濟軍說:“工錢的事,你們急,我就不急呀?為了支付大家這幾個月的吃喝,還有那些侍候這個爺那個爺?shù)膽?,我把自個兒腰包里的血本都搭進去好幾萬了,這話我跟誰說去?你們盼著帶回票子回家過團圓年,我沒家呀?我不想過年呀?這些天,我沒頭蒼蠅似的東撞西找,干啥去了?還不是就想找到朱老板讓他趕快給大家開工錢。那東西人不照面,電話不接,手機又不開。昨天,我在冰天雪地里守在朱老板包養(yǎng)的一個二奶家門外,從過晌一直等到入夜,還真把那東西堵到了,死拉硬拽地把他拖進一家飯店喝酒。你們猜那東西怎么說?他說工程沒完,不經(jīng)過最后驗收絕不能給工錢。我說工程沒按原計劃完成不能怪我們,合同上早就說好的,料是他負責,工是我負責,臘月前交工,可他們進料耽誤了工期,一誤就十天半月的,我們停工待料的損失還沒找他算呢。那東西不講理,死咬著歪理不松口,嘴里還不干不凈的。我當時借著酒勁兒,就想收拾他狗日的,要不是有人死拉著,酒瓶子早砸他腦袋上去了。你們說,還讓我怎么辦?”
人們沉默了,高濟軍說的有實也有虛,而且實多虛少,大當家的也確有他的難處。鄉(xiāng)下人進城,就是低了三輩,不是孫子也得裝孫子呀!
陳曉琴察覺到了人們目光中的溫軟與退讓,不由得冷冷哼道:“你少跑回來抱委屈。是不是你在外頭窩囊了,就跑回窩里耍光棍?你吃人飯不拉人屎還有理了?”
高濟軍情知理短,也聽得出那罵得賊惡狠的話里的具體指向,嘴巴上卻還要裝硬裝糊涂:“我、我……陳曉琴,你可別在我面前倚仗著什么,我姓高的不吃這套!你跟我說清楚,我、我怎么不……不拉人屎了?”
陳曉琴柳眉陡聳:“你怎么不拉人屎你知道,還非讓我說出來呀?”
李月梅突然掀被而起,沖著高濟軍吼:“高濟軍,你不給我們開工錢就不行!老板欠你的,我們不欠你的!”捂在被子里的李月梅這是怕陳曉琴一時氣急再說出什么,只好挺身而出了。
李月梅的突然出擊,似在高濟軍的軟肋處砸了重重一拳。高濟軍氣短了,無力還擊,也不敢還擊。
楞奎響應:“對,豆鼠子騎兔子,一碼(馬)是一碼(馬),你少跟我們繞!朱老板欠你的,你去跟他要;你該我們的,不給就不行!三天之內(nèi),你再不給我們一個正經(jīng)回話,你看我敢不敢砸,敢不敢燒!”
事情逼到這個份兒上,看來那個瞬息之間形成的設(shè)想只有變成驚天動地的舉動,才能渡過難關(guān)了。高濟軍聳聳肩胛,把披在身上的皮夾克抖了抖,轉(zhuǎn)身往自己的房間走,一邊走一邊說:“用不了三天,今天天黑前我掏不出票子,用不著你們動手,我砸,我燒,行了吧?”
高濟軍的話說得挺平靜,表情也不見什么張揚,但輕輕一語出口,還似一聲炸雷,把人們都鎮(zhèn)住了。大家大眼盯小眼地對望著,一時辨不清這話里的確切含義,怔怔的不知該說什么好了。
高濟軍走了幾步,又停下來,轉(zhuǎn)過身,再一次把那張百元票子遞過來:“二狗子,去給我買瓶酒,要高度的,再稱二斤豬頭肉??烊タ旎?。大成子,你那雙翻毛棉皮鞋厚實,送我屋里來。福頭,把你那頂狗皮帽子和大棉手悶子也送過來?!?
大當家的要唱什么戲?人們越發(fā)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一個鐘頭后,緊閉的房門打開,高濟軍口吐酒氣,滿嘴油光地走出來,一身北邊大山里的老客裝束,頭扣狗皮帽,腳蹬翻毛鞋,手戴棉手悶,皮夾克外又罩了件羽絨衣,臃臃腫腫的全沒了往日的利整。高濟軍面無表情,在眾人目光的注視下大踏步往外走,在快出大門時,二狗子追上幾步,小心地問:“二哥,你這是去哪兒呀?”高濟軍的回答如冰坨子一樣冷,如鐵疙瘩一樣硬:“等著給我收尸?!闭f完就推開大門去了。
人們越發(fā)鬧不明白了,高濟軍這是要去哪里?要干什么?再去朱老板家門外守著?這身打扮不像??!他在黑龍江有腰粗的朋友,借錢去?那臨出門喝大酒吃豬頭肉干什么?而且天黑前怎么就能給大家回話呢?有人提出是不是應該跟去一個人,好歹也給大當家的當當幫手做個伴兒,咋說人家也是給大家辦事去了。人們面面相覷,誰也拿不準主意。
很快有人發(fā)現(xiàn)了高濟軍。那時,高濟軍已爬到了大煙筒的半腰處,還在順著筑在煙筒上的梯子繼續(xù)往上爬。人們想起高濟軍剛才說的收尸的話,陡然明白了,大當家的這是要以死相拼,跟抓著票子不給工錢的朱老板叫板了,不給錢就要跳煙筒。人們蜂擁著追出去,沖著煙筒上喊:“高濟軍,高濟軍,你下來,你快下來呀!我們不催工錢了還不行啊!”
高濟軍停下攀爬的手腳,低頭往下看了看,眼前一陣暈眩,大煙筒似乎搖搖晃晃要傾倒,下面的人影已如蠅蟻般微小,三九天的強勁北風一吹,胃里的酒力返上來,有了要嘔吐的感覺。高濟軍閉閉眼,穩(wěn)穩(wěn)神,不敢再往下面看,手抓足蹬,繼續(xù)一級級往上爬。開弓沒有回頭箭,如果就這般下去了,人們會怎樣看我?還以為姓高的不過是做做自敲鑼鼓自扮猴的樣子,那個姓朱的王八蛋也必然更不把我高濟軍放在眼里。娘的,該死該活屌朝上,就看這一錘子的買賣了,也只有這般拿命賭一把,把大家的工錢討到手,才能把昨夜做下的那個上不得臺面的事在人們心目中沖淡,進而得到人們的原諒。用前些年的話說,這叫轉(zhuǎn)移斗爭大方向,用眼下的話講,就是轉(zhuǎn)嫁危機,愛拼才能贏,歌里都這么唱啊。
高濟軍爬到煙筒頂端的時候,巡警的面包車已呼嘯著馳來了。是包工隊的人打110把警察找來的。警察用電喇叭對上面喊:“高濟軍,請你趕快下來,有事可以商量,我們一定盡全力幫助你解決問題!”
高濟軍一時還來不及與下面對話,眼下不光眼暈,頭也木漲上來,迎風一吹,酒勁兒上得極快,剛才一時腦熱,只以為有酒下肚既可壯膽又可御寒,哪里想到一醉酒就會手腳失措倒栽蔥。好在他另有準備,怕到了煙筒頂扛不住凍,先纏了一根結(jié)結(jié)實實的尼龍繩在腰里。他要抓緊時間,在腦子還清醒時趕快把尼龍繩攔腰系在鐵梯上。
警察仍在喊:“高濟軍,你一定要注意安全,有事好商量——”
高濟軍有時間回話了:“姓朱的王八蛋不給錢,我就不下去,死也不下去——”
但半空里的風太強硬,加上距離地面太遠,人們只知高濟軍張舞著一只胳膊在喊,卻聽不清他在喊什么。
一股兜頭風直往口里灌,高濟軍哇的一聲,肚里的穢物直從嘴巴里噴吐而出,在強風中立刻有了天女散花般的效果。當下面仰脖觀看的人們感覺到有冰滴淋面的時候,想躲閃已來不及了。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霎時間便聚集了數(shù)千之眾,人們仰望著,驚訝著,有為這種舍生忘死為農(nóng)民工請命的舉動叫好的,也有不住搖頭嘆息的。一輛又一輛的小轎車面包車也??窟^來,公安局長來了,一位副市長來了,來的還有扛著機器的電視臺記者。副市長鉆出汽車就往煙筒頂端看,問:
“怎么回事?”
跟過來的公安局長答:“爬煙筒的是個包工頭。眼看快過年了,工程老板還拖著不給農(nóng)民工發(fā)工錢,他就整了這么一出事。”
“要盡快解決問題,越快越好,刻不容緩,絕不能死人。要堅決地把政治影響減少到最低程度。這是市委主要領(lǐng)導的指示。”
“我們已用手機和煙筒上的人直接通話了,這人態(tài)度還挺強硬,說不解決問題就跳煙筒。這個包工頭選地方也絕,我們想派人上去解救都難?!?
“馬上在煙筒下面張網(wǎng)鋪墊子,防止萬一?!?
“我用望遠鏡看了,這人腰間捆了繩子,綁在了煙筒的梯子上,他并不真想死,只是以死相威脅?!?
副市長黑了臉:“摔不死也能凍死,凍死的不算人命???三九天,零下二十多度,上頭無遮無掩,就算穿得再厚,他也扛不住兩個鐘頭。趕快想辦法,一分鐘也不能拖!”
公安局長又歪頭往上看了看,惡狠狠地罵了一句什么,又說:“要想快,眼下有兩個辦法。一,調(diào)消防隊伸展長臂的消防車過來,或許能接近一些,面對面對話就好辦;二,馬上找到工程老板,讓他立馬掏錢消災。這后一種辦法才是錢到病除的最佳之策?!?
“有辦法還等什么?說辦就辦?!?
“可兩個辦法都得市長您親自說話,您不說話消防隊不會派車。那個老板姓朱,電話號碼包工頭也都告訴我們了,可電話沒人接,手機又不開,看來只好求助電信部門幫忙,讓他們提供老板電話的詳細地址或衛(wèi)星定位查找,這也得請您說話?!?
“辦,就說是我的話。誰要討價還價,讓他直接跟我說。哦,對了,你用手機跟上邊那個人接通,他叫什么來著?我現(xiàn)在就跟他對話?!?
手機接通了,副市長說:“高濟軍高先生,我是副市長,我請你馬上下來,并以市政府的名義向你承諾,農(nóng)民工工資的問題一定能夠得到妥善解決。你聽清楚了吧?”
耳機里傳來呼呼的風聲?!拔也幌隆氯?,不見票子,我、我就……寧可死……”高濟軍的口齒已不靈便,聲音很僵硬,看來,人真要凍成冰棍了。
突然,圍觀的人們一聲驚叫,迅速地四下躲閃,便見高空中有一黑點兒飛落。黑點兒飛速落地,摔得粉碎,是高濟軍的手機。二狗子哇地哭出了聲:“二哥要凍死啦,手機都拿不住啦!”
二十分鐘后,一輛黑色轎車駛來,一個三十多歲的小平頭下了車,驚驚慌慌地往副市長身邊跑:“市長市長,我姓朱?!?
副市長斜了一眼送到面前的名片,又斜了一眼那輛轎車,冷笑:“行啊,坐林肯車的大老板,為倆小錢兒能把農(nóng)民工逼到大煙筒上去,夠牛的啦!”
“市長,是這么回事,工程還沒驗收呢,不驗收怎能付工錢,這是……規(guī)矩?!?
副市長瞪了眼:“我沒工夫聽你講什么狗屁的規(guī)矩!有理你去法庭上講。我只問你,你的公司在哪家銀行開戶?”
“這……市長……”
“五分鐘之內(nèi),你不給我一個滿意的答復,我就讓銀行封你的賬戶!”
“行行行,我認栽,認栽,這就開支票?!?
人群中一聲歡呼,那是農(nóng)民工們辛酸的喜悅。
“我們勝啦!”
“高濟軍,下來吧,老板給錢啦!”
高濟軍是消防車接下來的。消防車長長的鐵臂仍夠不著他,又上去了兩名消防隊員。高濟軍已快凍僵了,嘴巴四周滿是冰碴兒,也分不清是口水還是嘔吐的穢物,手腳動作不再靈便,臉上的肌肉也僵僵的看不出是要笑還是要哭,甚至眼睛都直勾勾的不太會眨動了。在他落地時,農(nóng)民工們擁上去,或哭或笑或叫,似在迎接自己的英雄。副市長轉(zhuǎn)身往自己的車前走,記者們追過來,說農(nóng)民工已經(jīng)脫險了,市長能不能對電視觀眾說幾句話?副市長不客氣地把電視鏡頭撥到一邊去,說沒有市委市政府的同意,這件事不許有一個字的報道,請你們遵守新聞紀律。拉開車門時,他扭頭看看高濟軍,又看看怔在那里的朱老板,低聲對跟在身后的公安局長說:
“此風不可長?!?
公安局長會意地點頭:“請市長放心,明白。”
副市長的車風一般旋走了。公安局長對巡警隊長說了幾句什么,也上車走了。朱老板以為沒自己什么事了,也拉開車門要上車,兩位巡警走過來,伸臂擋住了車門,說有些情況需進一步調(diào)查核實,請你跟我們走一趟。朱老板說工錢我都給足了,你們還要干什么?巡警也不答話,架了他的兩條胳膊就往巡警車前推。朱老板一路掙扭著,喊叫著,還是被警察塞進車里去了。
高濟軍被農(nóng)民工們連抬帶架地送回樓內(nèi)的房間時,門口也站了兩位雄赳赳的巡警。楞奎問,事兒都了了,你們還干什么?巡警的回答跟對朱老板一樣,有些情況需要進一步調(diào)查核實,請高濟軍跟我們走一趟。楞奎急三火四地跑進屋里,對高濟軍說,警察等在外面呢,說要帶你走!高濟軍雖說凍得半死,神志卻還清醒,他怔怔神,長嘆一口氣,苦笑說:
“沒事別找事,有事別怕事,這一步,我早該想到的。你去跟警察說,叫他們稍等一會兒,我暖暖身子,收拾收拾隨身帶的東西,就跟他們走。這邊的活計呢,奎叔你多操心吧,該搶還是要往前搶。我可能要多去幾天,回屯過年時,跟我們家里說,我沒啥了不得的大事,估計年飯還能趕回去吃的。”
還在喜悅中的農(nóng)民工們聽說大當家的要被警察帶走,又都傻眼了,一個個站在走廊里發(fā)呆,還有人攛掇楞奎帶頭鬧事,不能讓剛為大家的事玩命的高濟軍再吃眼前虧。楞奎搖頭說,這事我問過二軍了,二軍說咱胳膊能掰一掰大拇指,卻休想扭過大腿,拉倒吧。連楞奎都說拉倒,大家肚里的火氣就像挨了一錐子的氣球,很快癟了下去,心里卻越發(fā)對大當家的信服。
陳曉琴扭頭回了房間,往臉盆里倒了些熱水,用手試了試,端起來往高濟軍的房間走。李月梅猶豫了一下,追上去,低聲說,給我吧。陳曉琴定定地看看她,便把臉盆交到了她手上。
正巧屋里只有高濟軍一個人。李月梅將臉盆放在他面前,輕聲說:“二哥,擦擦臉吧?!?
高濟軍望望李月梅紅漲的臉和低垂的眼瞼,斟酌了一下,說:“人在想玩命的時候,腦子就犯渾了。昨兒是二哥混賬,你多擔待吧?!?
李月梅拉門就往外走,兩滴大大的淚珠淋落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