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魚紋陶罐(2)
- 出處(字碼頭讀庫·遼寧艦)
- 刁斗
- 3330字
- 2018-04-27 09:27:36
何晶確實沒有泄露過關于陶罐的秘密,她把這件事情告訴我,是在陶罐破碎以后。據何晶轉述劉仁義的介紹,那陶罐的燒制年代已經超過兩千年了。在兩千年前的西漢時代,有一個波斯卜師游蕩中原,學會了窯制技術。后來波斯卜師被控犯有顛覆之罪,遭到漢昭帝劉弗陵的驅逐。于是波斯卜師龜縮西域,制作了一批魚紋陶罐,內含讖語卜辭,想要報復劉弗陵。可是不知何故,這批魚紋陶罐制成以后,還未及發揮詛劉咒漢的作用,就散失民間了,而能夠掌握并且使用它所包含的讖語卜辭的人則寥寥無幾。兩千多年以后,坐過青海監獄的波斯老人,自稱已經部分破譯出了使用魚紋陶罐的秘訣,還利用這秘訣救出了史光輝。可是波斯老人在咽氣之前,終于沒有力氣向已經掌握了古波斯語的史光輝傳授秘訣了。于是這種神秘陶罐現在所具有的唯一功用,就是護佑保存它的人,而懲罰損壞它的人。
雖然這樣的傳說讓人肅然起敬,但何晶本人對這個陶罐的印象,依然平平淡淡。她說陶罐其實蠢不堪言,十分粗糙,比兩拳并攏要大一點點。罐表的釉彩也很難看,那幾條錯綜復雜的長條波紋根本看不出來是魚形,即使算是魚,也只能是泥鰍魚。何晶還說,這個陶罐與她見過的其他古董陶罐的最大區別是,它的罐壁很薄,就像是現代工藝的產物。
平淡的日子
劉仁義出獄后的最初幾年,窮困潦倒。以前他喜歡夸夸其談,享受精神美食,也正是這樣一種特性把他跟史光輝拴在了一駕馬車上。現在他變多了,他變得沉默寡言,在冥想中度日。除了拜一位西亞專家刻苦學習古波斯語,再就是偶爾出門到算卦的瞎子和相面的老人那里流連徘徊,其他時候,他只是窩在家里面壁而坐(后來我才知道,他是為了掌握破譯魚紋陶罐的秘訣,面對他畫下的陶罐解剖圖而坐)。一些熟人勸他找點兒體面的工作去干,有的甚至還幫他四處推薦,讓他到廣告公司去搞創意,讓他到小報小雜志去當編輯記者,讓他到企業去搞宣傳,讓他到業余體校去教圍棋……可他卻總有挑剔。受人管的活不愛干,綁身子的活不愛干,需要出差的活他更是不干。間或去干一點兒的,都是些拿不到臺面上的下賤活。他不喜歡與任何人打交道,連我有時去他家,他和我說上一會兒閑話都會忽然焦灼起來。以前他和何晶的兒子劉清海只是偶爾被何晶送到姥姥家去,可是自從劉仁義回家以后,劉清海就不大能回到自己的家了,劉仁義逼使他常年待在姥姥家里。對此何晶非常生氣。她說她獨自一人辛辛苦苦地把這個累贅撫養大就夠意思了,現在孩子父母雙全了,卻還要給老人添麻煩,沒這個道理。“你怎么就不能拿出點兒熱情好好培養一下這個祖國和民族的后代呢?”她質問劉仁義。劉仁義對此并無絲毫愧疚,他裝瘋賣傻地說,誰讓你當初不聽我的意見把他處理掉呢。當然劉仁義在有一個問題上讓何晶感動,那就是他始終沒有追究過何晶對他的背叛,他只是在一次做愛時開玩笑地咕噥了一句:但愿結出清海這個果實的只是我一個人的種子。
劉仁義的這樣一種生活狀態讓何晶憂慮不安。“仁義,你真讓我失望。當年你是那么信心十足、熱情洋溢,可蹲了幾年監獄,你就變成了一具性格乖戾的行尸走肉。”有一天我在場時,何晶終于忍無可忍地這樣對劉仁義說。
可劉仁義對此不急不惱。“我現在和以前一樣,信心十足、熱情洋溢。”他平靜地告訴我和何晶,“如果有了變化,只是方式不同罷了。”
“你連養家糊口的熱情都沒有了,還說什么方式?”何晶說。
“你不是在養家糊口嘛。”劉仁義說。
“挺大個老爺們兒說這種話你不害臊嗎?”
“那我也工作過呀。”
“你干的那些事情也能叫工作?你甚至去為算命瞎子領路引道……”
“不管怎么著,咱們現在的生活不是在一天比一天地好起來嗎?”
何晶無言以對了。我也知道,劉仁義說得沒錯,他和何晶的生活的確蒸蒸日上。劉仁義現在大走鴻運,他似乎總能碰上一些天上掉餡餅的好事兒。
“我為你的世俗生活提供了保障,你也就不要干涉我的精神生活了。”劉仁義最后這樣告訴何晶。
幾年以后,依然沒有任何正經工作的劉仁義,變成了個富甲一方的特殊人物,在張集的老百姓中,流傳著許多關于他的神秘故事。但劉仁義似乎對他身上和他身邊的所有變化都一無所知,他沒有染上絲毫闊人的惡習。除了面壁靜思的時間更多了以外,他干的還是為算命的瞎子引道一類的事情。這樣的局面讓何晶更加無所適從。她對我說,與劉仁義就這么生活,她連一點兒安全感也沒有,她擔心劉仁義的錢來路不正。我也很擔心,不過我擔心的不是劉仁義如何如何,我是擔心何晶這樣一個好端端的女人會毀在劉仁義手里。但那時候我對魚紋陶罐的事情一無所知,我不可能從一種超驗的角度去考慮問題。我只能很徒勞地與何晶分工監督劉仁義的所作所為,使他不論在家里還是在家外,都置身于我和何晶的視野之中。但在我們嚴密控制下的劉仁義,又的確沒有任何可疑之處,我們無法找到他偷搶詐騙的蛛絲馬跡。我和何晶在秘密接頭時,所能出具的都是劉仁義是一個“良民”的佐證。“怎么辦?”何晶憂心忡忡地問我。“怎么辦?”我疑慮重重地問何晶。劉仁義的奇秉怪癖,不光把何晶,也把我引入了一種神秘莫測的生活中去。這樣的生活挺有刺激性,可這樣的生活又讓我們惶惶不可終日。
“我說仁義,”有一天,我單獨和劉仁義待在一起時,我有些艱難地開口了,“仁義,有件事情,是與何晶有關的事情,我早就想對你說了,可我無法張嘴。因為你們,你和何晶,都是我的好朋友……”說這話時,我異常緊張,像準備行竊的賊那樣窺視著劉仁義的表情。
“什么?”劉仁義坐在寫字桌前,心不在焉地問了一句。
“你不在家的時候,何晶背叛過你。”我說。說完,我的心臟都停止了跳動。
“這事我知道。”劉仁義抬頭看了我一眼,然后繼續在寫字桌的白紙上畫著一些波紋。他用的是吸水軟筆,那些柔和的波紋好像是一條條游動的泥鰍魚。
“你知道?那何晶是怎么對你解釋的?”
“我沒讓她解釋。這也沒什么可解釋的。”
“這不是你的性格。”
“我什么性格?”
“何晶背叛你,你卻無動于衷,這是懦夫的行為。”
劉仁義又一次抬起頭來,盯牢了我的眼睛。“那你說我該怎么辦?”
“和她離婚。”我脫口而出,“你不能和對你不忠實的女人繼續生活。”
劉仁義只是靜默地看著我,不再說話。直到我忍受不了他的注視了,低頭去抽煙,他才很突然地笑了一下。
“我會告訴何晶的,”劉仁義說,“我不允許她與我離婚。”
這一天,我沒有在他們家待到何晶下班,我的晚飯是自己在街上吃的。
在這之后不久,何晶的媽媽死了,劉清海沒處去了,他們兩口子便把劉清海送進了一家私立的自費貴族學校去讀書,同時他們還在非市中心地帶買下了一處兩室一廳的新樓房。
新樓房
自從我和劉仁義有過那次關于何晶的談話以后,我沒有再到他們家去過,但是我卻無法放棄對他們家的關注。一想到現在只能是何晶自己面對劉仁義這個古怪的家伙了,我的心里就不是滋味。不過所幸的是,在我最初不再出現在他們家的那些日子里,正是他們家為何晶的媽媽辦喪事、為劉清海聯系去貴族學校讀書、為新購進的兩室一廳樓房修飾裝扮的日子。外部事件的頻繁干擾,避免了何晶與劉仁義的許多正面交鋒。
那天他們把家搬完以后,時間已近午夜了。何晶站在廁所的淋浴噴頭下洗澡時,劉仁義帶上鐵鍬又來到了他們居住多年的平房,神不知鬼不覺地挖出了那個封閉完好的腌雞蛋的壇子。半夜里,他捧著魚紋陶罐回到新家后,沒有絲毫上床睡覺的意思。
“這新樓房又沒有個地下室之類的地方,你不知道把它放哪兒了吧?”何晶坐在沙發上正看電視,見到劉仁義的樣子,她忽而譏諷忽而同情,“我幫你找個地方吧,保證把它藏得嚴嚴實實的。”
“我不藏它了,”劉仁義不看何晶,只看陶罐,“我的古波斯語已經出徒了,我該用它了。”
“你是說……”何晶驚訝地看著劉仁義,“你已經掌握了破譯它的秘訣?”
“還不能這么說,但我可以試試。”
“那你要把它放哪兒呢?”
“我現在還在想。”
“想不好呢?你就抱它一夜,不睡覺了?”
“也只好這樣,抱它一夜,不睡覺了。”
劉仁義的冷漠無情讓何晶非常失望。這是搬進新居的頭一天,何晶的心情可想而知。她事先甚至想過,借助搬新家這個契機,她要把與劉仁義的關系恢復到劉仁義入獄前的那個樣子,所以何晶很希望在這樣一個夜晚她和劉仁義能有一個良好的開端。何晶對我說過,現在劉仁義唯一和正常人還算一樣的地方,就是性要求依然強烈。
“那我需要你呀,你不要我啦?”何晶壓著火氣開始撒嬌。
“今晚不行,今晚我不能和陶罐分開。”劉仁義固執地面向電視。